在誤解之前(16)

在誤解之前(16)

她當時馬上說:「我才不,我千辛萬苦的辦成這件事,她倒小拇指都不用翹,就坐享其成,得到校長的青睞!」黃立言閑閑地答道:「你千辛萬苦?!這件事到底是誰辦成的?!」她當時啞口無言。晚上睡覺,細細推敲了立言的話,不無道理。但見了如真,那股心有不甘的氣還是冒了上來。她氣發過之後,又聽了對方的解釋,她不得不承認如真的確沒有必要去討校長的好,只好說:「說來說去,我還不是為你好。你是個大忽忽的人,不太注意小節,但一個團體十幾個人,人多口雜,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一傳二訛,傳到若愚耳朵里,總是不好,我無非是要你小心點。」如真在心裡嗤了一聲,這就是次英比她厲害的地方,出爾反爾,話盡由她說,她氣勢洶洶地來譴責她,被駁了回去,立刻一百八十度轉彎,原來竟是一片好意。也只有她做得出!如真掉回頭,原想好好挖苦她一頓,但想想旅程是短期,同事是長期,還是不要為了這樣一件小事把關係弄壞吧,所以只淡淡地說:「謝謝你的關照。」車廂前節開始騷動,如真移目窗外,火車早已離開稻田,進入零落屋舍的上海郊區了,次英立即站起來說:「已經到上海了!我得通知大家預備下車。」八房子是舊式的,建築是堅固的,擺設是古老的,窗幔是厚重的。比起西方新潮的、明亮的、現代配備、一切電動的希爾頓、凱悅等旅館,錦江飯店是落伍了的。但在上海,在向外開放才沒幾年的中國,它是一級的。當他們安頓好了之後,休息過了之後,興緻勃勃地聚集在二樓的餐廳時,大家都急切地等待黃立言向他們介紹這個號稱為東方明珠的大城。「你們大概不相信,我第一次回來是七七年,文革剛過,中國像一個大病初癒的人一樣。我來到上海,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都是灰暗的、破舊的、毫無生氣的。才不過幾年,上海已經大大改樣了,雖然我從諸位的表情上,可以看到你們對上海的形象有若干失望,但說老實話,比起幾年前,的確已現代得多了,相信在幾年之內,一定會趕上西方的紐約或日本的東京,因為我知道,上海人一向最愛被稱為最時髦的城市,他們一心一意要恢復到以前的繁榮世界的,這位是國旅派來的上海陪同小周,他今天特地為我們簡單介紹一下上海以及這幾天我們的行程。」日程是從第二天開始,所以晚飯後大家可以自由活動,黃立言夫婦要陪著校長及墨院長夫婦一起去外灘,默非夫婦機靈,一吃完飯即要求小周帶他們上街轉轉,伯樂夫婦及納地辛、卡溫也加入了,史東夫人迪迪對上海的街道尚有記憶,要同她丈夫去找她舊時住過的地方,駱文夫婦即約如真同他們一起去南京路走走,如真立即答應,但三人剛到門口,社科院的明先生恰好來找她:「你不是托我為你打聽你一個表親陸先生的消息嗎?我打聽到了,原來他目前在華東師大教書,他現在在樓下。」如真倒嚇了一跳。她剛到北京時,與明先生聊天,明先生問她可有家屬或親戚在大陸,她在心裡尋索半天,說好像有一個表兄,是她母親堂兄的兒子,失去聯絡很久了,文革后她在台灣的母親忽然接到他一封信,寫了長長的三頁,自我介紹,並訴說家庭狀況,同時希望有朝一日能見到小時見過的姑母。母親曾將信轉給她,母親說倒有一半字不識,因為是簡體字。但要她如有機會去大陸,不妨去尋尋這位表兄。她無意中向明先生提起這個人,沒想到他放在心上,居然把他找來了。她只好謝了駱文夫婦的邀請,隨著明先生到大廳邊的小會客室。雖是表親,卻從未見過。明先生給他們介紹了后就告退了。如真與這位陌生表兄面對面站著。他穿件白襯衫,一條藍布褲,倒不像一般在街上看到的那種鬆鬆垮垮的,而是相當合身,托出他經過鍛煉的紮實的身量,剃了個小平頭,托出他端正的方臉及擺布得方正的五官,不是個特別吸引女性的男人,但也不是個令人討厭的人。一般。對方當然也在打量她,而且十分仔細,竟令她有點不安,於是她說:「請坐,陸先生。」「我叫陸健,你叫我名字,或是表哥都可以。」如真又嚇了一跳,多麼好聽的磁性的男低音!有點像柯瑪校長的!不禁又對他望了一眼,他在微笑,露出一嘴在中國不常見到的潔白而整齊的牙齒。「我叫方如真。你好,陸表哥。」「你好。姑媽好嗎?」「姑媽」兩字他叫得順口又親切,她心裡牽動了一下,對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層。「她還好,同我弟弟一家住在台灣。年紀大了嘛,總有點病病痛痛的,我幾乎每年去看她一次,就今年沒去。」見他十分注意地聽著,就說:「她叮囑我如來大陸,一定要設法找到你。唔,你家人都好吧?」「哦,姑媽沒告訴你?我給她的信里全報告了,我父母都過了,我為了海外關係也吃了不少苦,唔?是,在文革期間。那時我愛人與我劃清界線,因此我同她離了婚。我是七九年才從陝西鄉下回到上海的。」「那麼你現在是一個人?」「是。我以前的愛人現在在鎮江做事,我有空去那邊看看兒子,他現在十五歲,很懂事,有時她母親出差什麼的,他同我來往。我喜歡教教書,學生們也喜歡我,生活也很安定,雖然有時寂寞,但比起文革期間,現在是在天堂里,我已十分滿足了。」他語氣平靜,態度安詳,不像她在柏斯接觸的某些留學生,有時到她辦公室來閑聊———多半是來尋半時工的———說起文革,無不咬牙切齒。看來陸健在文革時一定也吃足苦頭,但他只一兩句輕輕帶過,她不免又對他加一番敬重。於是她也略略講一些她去美國及在美國的種種生活情狀,並且說:「做了幾十年美國人,原以為對故鄉的情懷淡薄了,沒想到一看到家鄉的草木,尤其是鄉間景色,對祖國的情懷像一股悶住的火焰,熊熊地在胸腔燒了起來。」說著,忽然覺得不好意思,忙說:「陸表哥大概還不知道,我是作家,所以有時說話有點文藝腔,你聽了一定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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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華人知識圈的「士林百態圖」:在離去與道別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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