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祠堂的院子裏種了些鬱鬱蔥蔥的松柏,夜色里黑忽忽的,一動也不動,春花貓著腰,只覺得頭皮發麻,顧不上身後疼,三兩下拐到亮着燈的大屋門口。

推開高大寬闊的門,昏暗的油燈里,春花看見周清貞細瘦的身子,直直跪在牌位前的蒲團上。

「你傻啦!又沒人,為什麽這麽老實跪着?」春花急忙拐著腿過去,拉周清貞起來。

周清貞身子晃了晃,摔倒在地,他爬起來面對牌位跪好,「你還疼嗎?」

聲音太低春花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你很疼吧。」嘶啞的聲音大了些。

春花身後一片火辣辣的疼,她趔趄著,跪到旁邊的蒲團上,「你就算跪死在這裏,我的疼也少不了一分。」

「我陪你一起難受。」

這話讓春花梗了梗,半晌一把推倒跪着的周清貞,「笨啊,你!」她把棉袍解下來放在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他。

「我給你帶了兩個饅頭,還夾了點炒雞蛋。」

周清貞挪動又麻又疼的雙腿坐到蒲團上,並不伸手接,「你有什麽本事弄來吃的,這是你自己那一份吧?」

春花肚子確實餓,可那又怎樣?她沒法看着只比順子大一歲的小孩餓肚子,更何況是個挺乖的孩子。

「給你你就吃。」春花把小布包塞到周清貞懷裏,「我答應過會加倍對你好!我娘說過,做人吐口唾沫到地上,也要砸個坑,更何況是說過的話。」

說完,春花就著跪姿往周清貞旁邊挪了挪,輕輕的幫他揉膝蓋,「你說你怎麽那麽一根筋,我在外邊難受,你在裏邊折騰自己有什麽用?」

「心裏好過點。」周清貞一邊低聲說,一邊拆開布包,「抱歉,我沒法給你求情。」

春花明白他的處境,他能從二夫人那裏求到什麽情?不過春花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本身也沒指望泥菩薩過江的周清貞。

「我明白。」

那時候春花抱着必死的決心,她不覺得死有什麽好怕的,她娘說「人活臉,樹活皮」,沒臉沒皮還活個什麽門道。

一個饅頭遞到春花面前,「一人一個。」他輕聲道。

「我吃了菜和稀飯,不餓。」

周清貞也不多話,把兩個饅頭都放在旁邊的布包上,「那都別吃了。」

「哎……你怎麽這麽倔!」春花瞪他。

「我知道你的飯量,你也知道我的,這兩個饅頭一人一半,咱們都是六分飽。」

春花吸吸鼻子,也乾脆地道:「行,一人一個。」

昏暗的長明燈,照着供桌上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供桌前,兩個小孩一跪一坐在蒲團上,低頭吃饅頭。

屋裏靜悄悄的,周清貞掰了一小塊饅頭放到嘴裏,「當年我父親要說親的時候,老夫人原本想娶娘家弟弟的嫡長女……」

春花咬了一口饅頭,奇怪的看向他,說這個干麽?

「我爺爺卻給我父親定了我母親。那一年我舅舅才二十多歲,在省府鄉試中了舉人,看着前程在望。」周清貞又掰了一小塊饅頭到嘴裏,「因此老夫人自來就不喜歡我母親……」

「老夫人的心思可以理解,可這事也不是你娘的錯。」春花點點頭,咬了一口饅頭,就著周府的過往吃得津津有味。

「我三歲的時候就能背出《百家姓》、《千字文》,爺爺愛的不行,便把我帶在身邊教導,常常誇耀給我父親結了門好親,說是外甥隨舅,結果老夫人連我也討厭了。」

春花:「……」

周清貞垂眼,認真的掐了一小塊饅頭,放進嘴裏嚼,「周家出了三百畝良田,千兩紋銀和樊縣四間上好的鋪面做聘禮才定下我母親。舅舅家裏窮,爺爺原本想着,銀子和鋪面能做嫁妝帶回來就行,結果我母親勉勉強強十六抬嫁妝進門,連一百兩銀子都不到。」

春花驚訝的忘了闔上嘴,就算她不知道鋪子值多少錢,也知道一畝好地最少八兩銀子,三百畝得多少銀子?

周清貞慢慢吃慢慢說:「母親因為不得老夫人喜歡,又因為嫁妝憂鬱在內……」

春花咬了一口饅頭沒說話,大戶人家的情形如何她是不知道,但村裏誰家媳婦的聘禮被娘家貪了,那是要遭人恥笑的。

「後來爺爺過世,那時母親正好有七個月身孕,連番煎熬,早產誕下妹妹……可不到一個月便沒了,母親不久也跟着去了。」

春花摸摸周清貞的頭,想了想把他抱進自己的懷裏,輕拍他的後背。

「後來大伯父提起將來分家的事,說是我母親的聘禮要算到父親那一份家業里。父親本來就只能分到一成家產,母親的聘禮又在一成里佔大半。」

春花默默輕怕懷裏細瘦的小孩,就好像哄順子睡覺那樣。

「父親當然不願意和大伯父鬧僵,可是族裏的長輩都贊同,畢竟母親當年的聘禮太出格,因為這個,我父親對我十分厭棄,大伯父也不待見我。」

長明燈靜靜的燃著,散出昏黃模糊的光。

「繼母是老夫人娘家弟弟的庶女,對這些過往十分清楚,她為了討父親歡心,處處給我小鞋穿。二哥折騰我,是因為當年爺爺常讓他跟我學,他很討厭我。」

「他在學堂欺負你,你們先生不管嗎?」

「昨天先生不在。」

「哦。」

周清貞悄悄伸出胳膊攬住春花的腰,盡量貼在春花懷裏,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跟人親近過了,他覺得全身暖洋洋,心裏又軟又舒服。

「繼母進門後,發現將來分家後得不到多少家產,就想方設法討好老夫人,她們本來就是姑侄,老夫人也心疼我父親,就零零碎碎補貼二房。」

春花摸摸他軟軟的頭髮,心想一碗水不平,老大老二還不得鬧起來。不過周府老大、老二,還真沒在明面上撕破臉過,一來老夫人的嫁妝有數,二來畢竟百年傳承還有點底蘊。

「後來老夫人想了一個法子,說是怕繼母將來分家不會管事,讓大伯母分些管家權給繼母,說到底就是想讓繼母撈些油水。」

可惜黃氏也不是傻子,直接讓錢氏跟着她學怎麽理事,實權一點都不給。

春花被周清貞靠得有些累,索性把地上所有的蒲團擺在一起,兩人並排躺下,「別怕,我會天天晚上都來給你作伴。」

爺爺在這裏,還有周家的列祖列宗都在,怎麽會害怕?不過周清貞沒有說這些,他蓋着棉袍緊緊挨着自己的小丫鬟。

春花側着身體,舒展了一下疼得發木的腰腿和屁股。

真的好難受,火辣辣的疼痛,一抽一抽的牽扯腰腿,但春花忍着不讓自己表現出來,她發現周清貞是個心思很重的孩子,她不想讓他難過。

可惜她僵硬的動作還是讓周清貞察覺出來,他有幾分沉悶,「是不是很疼?」

春花做出一派輕鬆的樣子,「不疼,大少爺派人送了藥膏來,抹上涼涼的。」就是可惜這會藥效過了。

「府里二房沒有一個待見我,大伯母倒憐惜我幾分,剛開始繼母折騰我,大伯母還會插手一二,結果繼母說大伯母離間二房母子情分。大伯父本來就煩我,為了這事很生大伯母的氣。」

張姨娘倒是會察言觀色,所以藉着機會沒少討好大老爺,弄得大房夫妻別彆扭扭。

「真要算起來,這府里也就大哥記得我姓周,是周家子孫,可他也不能管太多,怕張姨娘在大伯父耳邊嚼舌根。」

春花伸出手拍拍他的胳膊,「睡吧,別想了。」

「你昨天怎麽會去學堂?」周清貞打了一個秀氣的哈欠。

「我啊……」真沒想到會惹出這樣一件事,「我其實是想去混著學認字。」

跪了整整一天,周清貞這會有些困了,他耷拉下眼皮,含含糊糊的說:「沒用,這個先生最講究規矩……」其實是有些迂腐。

「要是馮先生還在,一定願意教你。」

「馮先生?」身後的疼痛還在,可是十歲的春花也慢慢打起瞌睡。

「府里但凡有下人輕慢、苛刻我,繼母就會想着由頭賞賜,馮先生看不慣,說了幾回被辭退了。」

「哦……」春花的眼皮慢慢黏到一起。

周清貞挨着春花的胳膊,卻模模糊糊地以為自己在說——「你別給我出頭,別讓人攆走,陪着我就好……」但這不過是他入夢前心裏想的而已。

高大寬闊的祠堂里,兩盞昏黃的長明燈把層層疊疊的牌位和房梁照得影影綽綽,供桌前的蒲團上,睡着的兩個小孩相偎相依。

小的那個似乎有些冷,迷迷糊糊往大的那個懷裏鑽,大的那個下意識拉拉棉袍,拍拍小的那個微微呢喃道:「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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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福小婢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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