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手山芋

燙手山芋

沈蘭池許久未見陸麒陽,這重逢的第一件事,便是逮着他偷吃糕點。

真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她掏出手帕,替陸麒陽擦了擦嘴角,道:「你愛吃便吃,何至於偷偷摸摸的?活像我虧待了你,不給你吃東西似的。」

陸麒陽有些赧然,咳了咳,道:「是這樣的……」

「嗯?」

「近來半月,不曾有戰事,我又沒怎麼操練身子,白日裏都坐在宮殿裏頭,和敬樺堂弟他們說說話、議議事,所以,就稍有些……這個,浮腫。」陸麒陽有些不自在,道,「我貫知道你那愛美嫌丑的性子,便想着少吃點兒,餓一陣子。只可惜……」

「還是沒忍住?」沈蘭池露出不可思議神色來,喃喃道,「我說阿虎,你活得也太精緻了。這美顏修身養體的功夫,比那群跟着陸子響南逃的貴夫人還要厲害。」

陸麒陽:……

——可閉嘴吧,你這根本不是在誇獎我!

他有些丟了顏面,便怒道:「大男兒何必在意外表?能征善戰便是一等一的本事了!」說罷,一抹唇角,道,「我也不會再做這等傻事了。」

「好!鼓掌!」沈蘭池啪啪啪擊掌,面無表情道,「王爺說的極對!」

沈蘭池身子沉,每天有泰半的時辰都想睡覺,和陸麒陽說了沒一會兒話,便自顧自去休息了。陸麒陽替她掖了被角,便怔怔立在床邊瞧她,一副安靜模樣。

床上的女子合上了雙眸,雪樣面頰帶着一縷微紅,細長柳眉彎彎俏俏,惹人憐愛。

半晌后,他伸出手去,撩起她頰上一縷散落髮絲,細心順到耳後。一邊順,他一邊低語問道:「蘭蘭,你可否還想要那皇后之位?」

枕上傳來淺淺的呼吸聲,並無他想聽的回答。陸麒陽鳳眸微動,手上的動作便愈顯輕柔了。他回想起少時沈蘭池口口聲聲要做皇后的聲音,眸光愈發複雜。

忽而間,那枕上的女子張口了。

「……我只想要你。」她道。

「嗯?」陸麒陽聽的不甚清楚,復又重問了一遍,「你可還想做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我說,」沈蘭池未曾張眼,道,「我只想要你。」

我只想要你。

這句話,陸麒陽終究是聽清楚了。

他露出笑顏來,面上一陣輕快。

微開的窗扇被風吹得輕輕一動,發出吱呀細響來,幾點白色雪粒飄飄揚揚,無聲地從灰白的天幕之中落下。

天慶三年的冬雪,在這一日到來了。

***

京城的諸項事宜,漸漸落定。無論是鎮南王的部下,還是向鎮南王示好的舊朝留臣,皆希望早日在這京城之中選出一位帝王來,以平定民心,再南討陸子響。

這聲勢一日高過一日,再不回應,恐怕便要折騰出事了。待天空放晴,陸麒陽便急巴巴地將陸敬樺召到他臨時居住的慈恩宮裏頭來。

陸敬樺一來,陸麒陽便握緊了他的手,開口道:「敬樺堂弟,你可要救你麒陽哥於危難水火之中啊。」

陸敬樺總覺得眼前這副場景有幾分熟悉。

從前陸麒陽還披着那層紈絝皮子時,曾在半夜宵禁期間被官兵追着跑。也不知怎的,就躥到了陸敬樺家裏來,扯着陸敬樺的手,要陸敬樺幫幫忙,讓他藏上一藏。

「麒陽哥若是有困難,敬樺必定會幫忙。」陸敬樺道。

「是這樣的,」陸麒陽語重心長道,「我和你嫂子呢,都對那帝位沒什麼想法。可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帝位終究還是得陸家人來坐。」

陸敬樺聞言,微吃一驚,道:「麒陽哥的意思是……」

「敬樺,我覺得沈苒說得對。這天下,還是得由你來守。」陸麒陽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看,陸家子弟盡數南逃,除了你,還有誰能任此重任?」

陸敬樺嘴唇抖了又抖,一副惶恐模樣,道:「麒陽哥,我,我,我並無什麼真才實幹……」

「你以為我有真才實幹?」陸麒陽指了指自己,道,「我不過是個有着懼內之症的普通紈絝,除了會打仗之外,一無是處。你好歹還有一雙慧眼,能用人,手下也有吳修定這等治國賢才。而我呢,只有一幫子武夫。」

這麼一說,陸敬樺也覺得他說得對。

陸麒陽一番勸說,已讓陸敬樺認了幾分命。

他留下陸敬樺獨自斟酌,自己則踏出了慈恩宮去。

雪剛停不久,地上積了一片白。

他未走幾步,便聽到林間傳來一陣女子的嬉鬧聲,嬌嬌俏俏的,好不可愛。

聽聞笑聲,陸麒陽唯一皺眉,心底略有惑意——如今宮城未曾修復,能住人也少,不過是那些隨着他入京的將領以及家眷。又是哪家的夫人小姐這麼不守規矩,跑來慈恩宮吵鬧?

他正思慮著,那林后便闖出了一名穿着杏紅色衣衫的少女來。這少女披着鑲狐毛的斗篷,雪白面龐上有兩團細嫩可愛的紅,一雙眼彎彎如月牙。見到陸麒陽,她露出微驚神色,忙道:「見過姐夫。」

陸麒陽的眉皺的越緊了。

姐夫……?

沈苒不長這樣啊?沈苒換頭了?

他問道:「這位姑娘是認錯了人罷?我夫人只有一個妹妹,如今跟在散騎常侍大人身邊。」

那少女搖搖頭,微紅著臉,道:「王爺確實是我的姐夫沒錯。我是沈家宗家的女兒,喚作沈惜。承蒙蘭池姐姐關照,前日才入宮來投奔她,若是有叨擾到了姐夫,還請姐夫海涵。」

這九曲十八彎的關係,令陸麒陽十分頭大。

「既然是王妃請來的,那就是客人,不必多禮。」看在沈蘭池的份上,陸麒陽給了她一分面子,「只是王妃如今有孕,必須靜養。無論何人,皆不準在慈恩宮吵鬧。」

沈惜露出愧懺神色,顫顫道:「姐夫不要生氣,我知錯了,再也不敢了。」

陸麒陽不會和女子一般計較,便道:「下去吧。」

沈惜乖乖巧巧地,目送他離去,像是被嚇到了。待陸麒陽走後,沈惜仰起頭來,露出一抹遺憾神色。她搓一搓手掌,瞧見自己被雪團凍紅的掌心,不由委屈地咬住了唇角。

為了等到鎮南王從慈恩宮裏踏出來的這一刻,她可是已在雪中徘徊了許久。

她是宗家族長沈慶的孫女,是整個宗家一脈里容色最為佼佼者。從前,整個沈家便都是依傍著京城安國公府而活;後來安國公府出了事兒,沈家宗家便也跟着一蹶不振。

如今,沈蘭池所嫁的鎮南王就要執掌天下,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沈慶不願白白放過,立刻想方設法將孫女沈惜送來了,說是要投靠沈蘭池。

人來都來了,外頭兵荒馬亂的,難道還能讓沈惜一介女兒家孤身離開么?沈蘭池便打算留她一段日子,再差人送回沈慶身旁。

只可惜,沈惜的算盤卻絕非這麼簡單。

沈惜白日裏見過了一回陸麒陽,夜裏便想要請陸麒陽來教自己讀書識字。打發了兩輪丫鬟去,卻都杳無音訊。待到第三個丫鬟去了,那丫鬟卻哭喪著臉回來,道:「王爺說……說,請姑娘別請了,王爺他不識字。」

沈惜懵了。

不、不識字?

這是騙哪門子的小孩呢?

她有些不死心,便想次日再請一回陸麒陽。可陸麒陽沒請到,沈蘭池身旁的幾個嬤嬤就到了,二話不說就把她拖去了慈恩宮。

沈惜入了宮室,便見到沈蘭池坐在椅上,雙手籠在細兔毛的手籠中,面上笑意盈盈的,眼裏卻透著一分悍人的凶意;冷冰冰的眸光掃過來,能讓沈惜覺得自己被去了一層皮。

只一眼,沈惜便斷定這個堂姐並不怎麼好惹。

可那又如何?

若是能得到鎮南王的喜愛,之後便會有潑天富貴在手。堂姐的厭惡,又算的了什麼?

沈惜正這樣想着,沈蘭池便挑眉懶洋洋開了口:「我說沈惜妹妹,你這麼大一個人了,怎麼盡在半夜三更幹些倒胃口的事兒?今日是讀書習字,明日便是騎馬射箭,後日又要折騰什麼花樣?」

她的語氣有些凌人,眉眼裏俱是嘲諷,壓的沈惜有些喘不過氣來。沈惜微微呼吸幾口,甜甜一笑,道:「惜兒想要讀書習字,又不敢叨擾有孕的姐姐,自然只能請教姐夫。」

「哦?」沈蘭池嗤笑一聲,散漫道,「那我就把話擺在這兒了,我不管是你要讀書,還是要學繡花,都不准你見王爺。明白么?」

沈惜愣了一下。

不準……不准她見王爺?

生活在宮城之中,又豈能是說不見就不見的?

「姐姐,這有些太不近人情了罷!」沈惜露出可憐神色來,哀求道,「我並無與姐姐爭搶的意思,只不過是真心想要識字讀書罷了。同在屋檐下,抬頭不見低頭見,姐姐有些強人所難了……」

沈蘭池微打了個哈欠,以袖掩唇,聲音愈發散漫:「那我可管不著。總之,你若是要在我手底下討生活,就得聽我的話;要讓我知道你偷偷摸摸見我夫君,我就將你趕出京城,絕無商量。」

言語間,竟然完全不顧及宗家的面子。

這番話說的有些太霸道了,沈惜一時沒轉過彎兒來。哪有女子口口聲聲這樣阻礙夫君與旁人接觸的?

「姐姐……」沈惜還欲掙扎,道,「姐夫日後是人中龍鳳,必然會納妾。姐姐又何必如此錙銖必較?」

沈蘭池卻是一副看小孩的模樣,淡淡道:「未必是你姐夫做這所謂『人中龍鳳』吶。這京城裏,不還有個姓陸的么?」

沈蘭池雖模樣淡然,可這話卻篤定的很,彷彿已親眼看到了即位的聖旨似的。沈惜見她這般神態,登時心下悚然——

莫非,莫非她沈惜押錯了寶?

即將繼承皇位的,是那山陰王家的陸敬樺,而非是鎮南王陸麒陽?

「姐姐此話何意?」沈惜急急想要窺探,連忙追問道,可沈蘭池卻對她揚唇一笑,道,「你要是再吵,我今晚就把你轟出京城。」

沈惜閉嘴了。

強權之下,不得不低頭。

她有些委委屈屈的,心裏暗暗覺得這個堂姐不近人情。

沈蘭池走了幾步,復又折回頭來,對沈惜道:「沈惜妹妹,我勸你呢,也別打敬樺的主意。我留你在宮裏休息,不是留你在宮裏丟人。而且吶,這也是為了你好。敬樺身旁的人,可比姐姐我凶多了。沒事兒,少去招惹人家。」

聞言,沈惜在心底暗暗「呸」了一聲。

能比沈蘭池凶?

怎麼可能!

***

沈惜心思活絡,倒霉的還是陸麒陽。

有孕的沈蘭池本就脾氣大,她被沈惜折騰的不高興了,便罰陸麒陽跑了六個來回的腿去買棗蜜糕。

陸麒陽心知是因為手中這權利太熾手可熱,日後似沈惜這般自薦枕席的女子只會多、不會少,於是便想着早日將這枚燙手山芋甩出去。

一段時日後,經過一番商議,陸麒陽便對朝廷上下放出消息,說要由陸敬樺繼承皇位,登基大典暫定在來年春。此事一出,滿庭嘩然。可有吳修定等重臣帶頭效忠,朝臣們也漸漸平息了騷動,跟着順服起來。

沈惜聽聞果真是陸敬樺要登基,心底登時後悔不已,覺得自己押錯了寶。為了不辜負祖父的期待,她立刻收整了一番,費盡心思地接近了陸敬樺暫居的坤儀宮。

沈惜使了和前次同樣的招數——先是雪地里偶遇,又是請陸敬樺教書習字。陸敬樺的脾氣倒是溫柔多了,也願意教她讀書。言談之間,陸敬樺總能令人如沐春風。

只不過,好景不長,過了五六日,沈惜便被沈苒請去了。

沈苒本是陸子響的貴妃,如今投順了陸麒陽,便搖身一變,成了宮內一等一的女官。

沈惜見到沈苒,心底便有些不服氣。

這沈苒不過一介庶女,也不知道是借了什麼東風,運氣如此之好。先是白白做了個貴妃,如今改朝換代了,竟然還能重新做陸敬樺身旁最有臉面的女官。

「沈惜妹妹來了?聽散騎常侍大人說,近兩日你都在琢磨書本,很是疲累。」沈苒見沈惜來了,便笑道。

沈惜情不自禁將沈苒與沈蘭池做了比較,在心底嘟囔道:沈蘭池還說這沈苒凶,分明是亂說。這沈苒面帶笑意、輕聲細語,最是讓人舒服不過,又哪能比得上沈蘭池那個妒婦?

「謝過苒姐姐關心,疲累到不至於。學問之事,怎能算累?」沈惜答道。

「說的也是。」沈苒溫和一笑,秀麗的臉上滿是柔意。她直直地注視着沈惜,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關切之意近乎要滿溢出來,「我做你姐姐的,也要好好……關照關照你才是。」

「關照」兩字,咬得極是輕柔,如春風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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紈絝嬌寵(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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