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8)

碑林(8)

這座城市的派對在八十年代末已經十分火爆了。金烏的生日派對幾乎請來了當時在京的所有熟人。連久沒露面的羽也來了,依然是一個人,依然羞怯沉默,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裡,半垂著眼瞼,她的目光,只看得見各種不同的腳和鞋子,金烏的大房間里,可以容得下很多腳和鞋子在不停地旋轉,有一雙穿丁字皮鞋的腳,略略有一點外八字的,穿過許多腳和鞋子向著羽走來。那雙早已過了時的丁字皮鞋,歪歪扭扭的讓人難受,但是羽並沒有抬頭。「羽,你好嗎?」亞丹站在面前。但這只是個「准亞丹」。亞丹的變化實在太大,大到羽的目光不敢在她的臉上停留。亞丹胖而蒼老,再不是過去那種很美的嬰兒肥,而是中年婦女式的臃腫肥胖了。亞丹的眼睛,因為上眼皮鬆下來,好象成了三角形,皮膚粗糙,黯淡無華,只有目光還象過去一樣明亮。亞丹顯然是為了重逢而激動,她拉著羽的手,握得緊緊的,嘴裡不停地說:「你還是那樣,一點沒變,……我呢?羽,我老得不象樣了吧?」亞丹同樣的話問過許多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寬慰她:「不不不,沒怎麼變。」可是羽的回答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羽說,你真的變化很大,我都快認不出你了。這一句話把亞丹隱忍著的淚水一下子勾了出來。亞丹哭著說,你真好,羽,還是你對我說實話。羽的淚水也在眼眶裡轉動。亞丹哭了一會,悄悄遞給羽一達照片,都是亞丹和兒子的。亞丹的兒子羊羊羽還沒有見過。羽看見照片上的亞丹露出臃腫的**餵奶,心裡就抽緊了似的疼痛,她滿腦子全是多年以前的那個女孩,摔在爐灰上,手裡還攥著一塊包子。羽把亞丹帶進金烏卧室的一個小隔斷裡面,那裡沒人打擾她們。她們相遇之後便都成了過去的女孩,說著只有她們才了解的話題。說著話,才感覺到亞丹依然是過去的那個亞丹,亞丹雖然老了丑了,可是並沒有放棄思想,放棄寫作。亞丹說她現在正構思著一部新的小說,小說名字叫做《小鳳的故事》,通過一個來大城市闖生活的保姆的視角,講了一對工薪階層的年輕夫妻養孩子如何艱難的故事,照例有個光明的尾巴。亞丹繪聲繪色地講著,羽靜靜地聽著。後來羽說,亞丹,你的心還這麼年輕。亞丹沉默了一會,亞丹說是啊,女人最糟糕的,就是身體已經老了,可心還年輕。羽說不對,最糟糕的,是身體還年輕,可心已經老了,老得不象樣了。亞丹打量了羽一小會兒:「羽,你有朋友了么?」「也許,算有吧。」「什麼話?連我都不能告訴?」「沒什麼保密的。有一個……一個外科醫生。我們在一起。」「你愛他么?」「……不知道。現在我也鬧不清,什麼是愛。」羽揚起頭,平靜地看著亞丹。「不過我們在一起,挺好的。」「那就快點結婚。」羽笑一笑:「我們永遠結不了婚。他有太太,而且,離不了。」亞丹抓住羽的手:「那就離開他。聽我的,羽,象這種情況,他就是皇上,也不能沾他。他有太太,有家,可你什麼都沒有。他進可攻退可守,可你沒有退路。」「是啊,我也常常覺得,不平等。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平等嗎?」亞丹一怔,是啊,世上好象既不存在平等,更不存在平等的愛。理想愛情的作者一定是被世界遺棄的人,性無能者,鰥夫,或者寡婦。羽剛剛說完這話外面就起了一陣喧嘩,她們共同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那個聲音在和大家寒喧,聽到那個聲音羽就覺得飛翔在過去一個熟悉的場景中,那是大雪寒梅中一個觸目驚心的景象,細密的血珠,在一個女孩瘦削的背脊上閃爍,一個叫做圓廣的青年僧人,光頭上全是汗水,眼睛里噙著淚,淚水汗水和血水在那個冬天混淆一處,在大雪寒梅中,留下奇異的印跡。那是歷史與時代無法磨滅的印跡,即使在數百年數千年後,它依然存在,並且,無法複製。那個聲音同時喚醒了羽和亞丹。羽驚異地看到,一分鐘前還臉色灰暗的亞丹,就象是打了一針腎上腺素似的,整個的人都活轉來,她眼睛里的那種表情,讓羽一下子回到《鐵窗問答》的時代。在那部戲劇里,亞丹象初綻的花朵一樣盛開,亞丹盯著走進來的燭龍的眼睛,亮得象星星,燭龍被亞丹那一雙眼睛抓住,誰也休想奪走。從外表看,燭龍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但是羽對他太熟悉了。羽眼裡的燭龍的變化,似乎比亞丹還要大。燭龍過去那一雙純正清澈的眼睛,現在已經混濁了,他隱藏得很好,但是一不留神,仍能看出目光背後的一絲痛楚。燭龍掩藏不住的,一定是痛徹心肺的疼痛。重逢並沒有預期的那麼富於戲劇性。亞丹的燦爛也瞬息即逝。大家只是很友好客氣地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誰也沒有裝出驚奇或者親熱的樣子,那也太難受了。燭龍坐下來便開始滔滔不絕。燭龍的滔滔不絕無疑是一種掩飾。但是燭龍在滔滔不絕中似乎忘記了現實,他的眼睛又亮了。他在談著一個當時的公眾話題。當年的學生領袖燭龍現在正以過來人的眼光看當時的學潮,他說,現在國家有困難,知識分子應當超脫於不滿之上,他說:「我不認為學潮對中國當前的問題能起到積極作用。」羽無論怎樣也想不到,燭龍的這句話在幾個月後成為一種悖論式的受抨擊的對象,他受到來自兩個方面的打擊,他因為同時得罪了兩個方面而無法受到保護。燭龍說,在非常時期,真正的知識分子應當清醒。應當把沙龍發言、學術思想和政治思想、實踐分開。我們討論前沿專題的時候,往往是頭腦風暴法,想到哪兒說哪兒,這樣就會有兩個問題,一是概念不成熟,術語不準確,沒有澄清或者準確界定詞語的含義;另一是觀點沒有經過推敲,提到會上就是為了碰撞、交流,準備修訂、完善或者放棄,顯然這是學術思想形成的一個階段,學者不對這個階段的思想負責,因為它不成熟。但是我們一定要避免用這個階段的思想去影響別人,我們現在最最要做的,是緩解矛盾,避免惡**故。……但是燭龍的發言被淹沒在一片反對聲中。「燭龍,如果你敢到學校作上述發言,我就服你。」「我過去是聽過你的競選演說的,真沒想到,短短几年,你的稜角就被磨光了!」「……燭龍,今天我是第一次見你,可是幾年前就聽到你的名字,人家都說你是「以頭撞牆」的青年革命家,現在怎麼樣,不敢撞了吧?」一個女中音在眾聲中格外突出。盛裝的金烏這時款款地從樓梯走下來,金烏歷來喜歡這種戲劇性效果。金烏一直很想結識燭龍,她想看看被那麼多出色的女孩子相中的男人,是怎麼樣的。金烏見到了燭龍,就覺得他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青年,就連打扮也很傳統,真沒什麼特殊的。金烏真不明白那麼傲氣的羽怎麼會輸給他,更不明白追求完美的亞丹怎麼會為一個遠遠談不到完美的人死去活來。我們應當注意金烏的這種困惑。這種困惑是極有典型性的──在生活中,我們常常喜歡一類人而排斥另一類人,而被我們排斥的人可能正好被另一類人喜歡。這太正常了。不正常的倒是忽然出現了一個人,被所有的人所喜歡,所接受,無論同性,還是異性,無論年長還是年幼,這樣的情況就要引起警惕了。在一個沒有偶像的時候,這個人很可能是個騙子,或者,是個閹人。燭龍笑一笑。燭龍笑起來仍然有一點「圓廣」的模樣,那種純正中間隱含的一點羞澀,在目光中一閃,竟在剎那之間與羽打了個照面。燭龍的笑容飛逝了。「房間里有蛀蟲,我們可以打掃,但是別放火燒房子。『革命』不是好辦法。」燭龍說。燭龍的聲音在房子里顯得空蕩蕩的,沒有回聲,沒有反響,孤立無援,恰似空谷絕音。生日晚宴在臨近的一家餐廳舉行。大家紛紛向外面走去的時候,羽看見燭龍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裡。亞丹正慢慢地向他走去。羽正好能看見亞丹的臉,羽再次想起那部叫做《鐵窗問答》的戲劇。也許亞丹這時產生了一種錯覺:這一切都是戲劇,是一部懸念叢生、沒有結局的戲劇。亞丹沒哭,但那神情讓人心碎。亞丹看見了燭龍就想,我愛他,依然愛他,永遠都不會變,是的,永遠愛他,這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羽聽見亞丹低聲地說:「為什麼你一個人來?她呢?我一直想見見她呢。」燭龍不知嗚嚕了一句什麼。亞丹說:「……現在我不想說,將來有一天,再告訴你。」羽覺得有一股溫熱的液體向鼻腔衝去,她感到有些暈眩。羽站起來,走向門口,她打定主意不在這兒吃飯了。但是她聽見腳步聲。不管多麼輕,她能立即從一群雜沓的聲音中辨別出來。她聽見燭龍叫她的聲音。「陸羽,為什麼不理我?」聲音很低,充滿了怨懟和委屈。羽駐步,卻沒有回頭。「……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你現在在哪兒住?我去找你!」羽依然不回頭,不回答。後面的聲音於是也沉默下來。但是她知道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後,高出一個頭,把雙手插進自己的衣兜里,低頭看著前面的女人那纖細的頸子。「燭龍,如果你非要我說,我就還說那句話,逃吧,再晚就逃不掉了。」羽頭也不回地說完這句話,飛快地走了。羽走進薄暮降臨的黃昏,那是一個紫黑色的大舞台,空寂無人,沒有車輛,沒有行人,沒有建築,沒有人為的一切,羽向著那個空寂無人的舞台越走越深,一無反顧,有一種巨大的悲愴在心中涌動。就在那時,好象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逃吧,你也要逃,不然,就逃不掉了。」羽惶然四顧,周圍沒有一個人。她突然反應過來,那是耳語!是童年時就一直伴隨著她的、久違了的耳語,她的神諭,原來還與她同在。她看見黃昏的一束光,漸漸在地平線那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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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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