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畫展(12)

月亮畫展(12)

燭龍再次走進那個被命名為月亮畫展的展室里,天色已經黑了。羽低頭彎身坐在那裡,坐成了一個雕象。月光象乳汁一樣迷濛,斑斑駁駁地灑在展廳里。那條月亮畫展的橫標已經伏卧在地上,沾滿了各種各色的腳印。燭龍從外面那個紅塵滾滾人慾橫流的世界一踏進來,就被一種靜謐震懾住了。那是一種非人間的靜謐。這種靜謐中,流動著一個女孩子的氣息,那是一種被風追趕著的,被放逐的美。是很難體驗到的美。違反常規的是,那種美麗不是長茅而是盾牌,她用她特殊的美麗作盾,緩緩之中,傾倒了一個驕傲的男人。那個黃昏中出現的灰色水妖,驚鴻一瞥,那一瞥就永遠留在了那個男人的心底。那個男人,那個叫做圓廣或者燭龍的男人,一生中遇見過各種各樣的女人,他用驕傲封存自己。他總覺得,自己生下來便是為了完成某樁使命的。他註定不能享受世俗的幸福,他將奔波勞累,永無休止,他無法把自己的愛固定在人和世界的某一點上。但是在那個中央噴泉的夜晚,他落入了陷阱。女人真的不該是水,女人應當是火,一個真愛的女孩完全是一團熾火,她不管不顧,燒化別人也燒化自己,全部成為灰燼,就是在灰燼中她依然能夠發出聲響,那種慘烈的、九死不悔的愛情完全屬於女人。亞丹滾燙的撫摸和黑眼睛里閃出的烈火讓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他驚奇著,看著亞丹燒紅的手解開自己一個個的衣扣,後來他就被那團烈火裹脅了進去,他頭腦里的費爾巴哈蘇格拉底尼采薩特在瞬間消亡。他到底年輕,定力依然不夠,尤其糟糕的,是他發現了她的處女血,他懂得他要為這個負起責任。但是在夜深人靜,他真正面對自己的時候,他眼前只有一個女孩。那個女孩為救他跳了樓,肝破裂,全身重新縫合,那個女孩背後有著精美的紋身,那是個神奇的女孩,他無法進入她,不但進入不了她的身體,更進入不了她的思想,她的一切都在對所有的人說:不。燭龍生平第一次在一個女孩面前一籌莫展了。他知道,她不是他理想的妻子,不能做情人,也很難做朋友,那麼,以他的智力,他真的不明白,到底應當怎麼對待她。到底怎麼對她才是對她好。如果有可能,他真想還她一次,那樣,就誰也不欠誰了。但這種想法完全是理論上的,在現實中,他明白他必須對亞丹負責,亞丹是他未來妻子無可爭議的人選,儘管他很難說清:到底是不是愛她。燭龍在她身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盡量不打破那種迷人的靜謐。這時我們可以看見,月光藍灰色的冷調子環抱著這一對人兒。姑娘抬起一雙童話般的眼睛,與男人對視著。男人的頭髮泛著青銅色的光澤。兩人並肩坐著,離得很近,卻摒棄了一切肉慾的意念而籠罩在宗教般的聖潔光輝里。兩人的靈魂通過他們的眼睛在閃爍。燭龍的男性美和羽的女性溫柔如蛇一般纏繞著。窗外的點點繁星好象變成象徵物,變成一種神秘的符號。羽蛇彷彿在說:「我是背離與夢想的化身,我愛我之所愛,但我的愛永遠只是一個隱喻。」燭龍覺得自己聽懂了她的話,燭龍說:「羽,記得那次我說的話么?──脫離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因為它的命運,掌握在風的手中。」羽接著說下去。「你記的真清楚。」「你所有的話,我都記得很清楚。」「包括答辨會上的那些宣言?」「……是。」「可那不過是政治宣言而已。」「我出門以後,還聽見你在裡面說,誰讓我們都長著黃皮膚黑頭髮呢?我們這一代人,不是和祖國一起沉淪,就是和祖國一起起飛。」「可我心裡並不這麼想。人性的善,是有限的,人性的惡,是無盡的,過去的十年把所羅門的瓶子打開了,魔鬼鑽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經濟的、物質的、都會有的,會騰飛,會趕上、超過世界上的先進國家,可是形而上的、精神的、人的一切……會一塌糊塗,這是最可怕的,這比貧困還要可怕。」「那你為什麼不說真話?」「羽,一個孩子問他的媽媽:昨天歌里唱,我們的明天比蜜甜,那今天我們為什麼還吃大白菜啊?媽媽說,傻孩子,明天還有明天,歌里唱的明天,離我們還遠著呢。可是假如媽媽說,那明天根本就沒有,不存在,孩子又會怎麼樣?」「你們不過是拿明天來騙人。可是更多的人更關心今天。」「當然了,每個人最關心的,都是活著的這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後怎麼樣,對一個普通人來講有多大意義?現代人沒有理想沒有民族沒有國籍……現代人就是飄零的羽毛,是脫離了翅膀的羽毛,註定會終生流浪……」「……」「……我並沒有用明天來騙人。很多人是需要明天的。老師讓你解一道難題,你願意解么?」「當然。」「你願意解,是因為你知道它有解。假如你面對的是一道無解的題,需要你窮盡一生,需要你的子孫後代一代一代地解下去,你願意么?」羽無言了。羽的一雙水一樣溫和的眼睛強烈地震動了一下,就凝然如冰了。羽能感到,對話在把他們一點點地拉遠,她痛徹心肺,卻又無可如何。她知道他心裡要說的是什麼,從他走進來之後她就知道了。她只是為了掩飾自己,頑強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有音樂在悄然流動。好象是天國里的音樂,從一扇門中走來,把他們的靈魂與**一下子睽離了。「附近有教堂?」「是。就在旁邊,不到一百米。」「難怪聽得這麼清楚。……呵,今天是平安夜。」我們有無試探引誘,有無難過苦關頭,決不應當因此灰心,仍當到主座前求,何處能尋這般良友,能嘗一切苦與愁,我們弱點主都知道,放心到主座前求!我們是否軟弱多愁,千斤重擔壓肩頭,主是你我避難之所,仍當到主座前求,你若真逢友叛親離,應向耶酥座前求,到他懷中他便保護,有他安慰便無憂。……「教堂音樂,唱詩班……這在5年前還是不可思議的事,可是今天就實現了。誰能預言到中國的未來?未來學家說,他們可以預見美國的未來,非洲的未來,卻唯獨無法預見中國的未來。你能想象,十年之後,中國會是什麼樣子么?」羽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燭龍不要開口。唱詩班的歌聲,教堂的音樂,清晰地傳進來,心愛的人就坐在身旁,近在咫尺,和她一起聆聽著天國的音樂。她愛的人也在愛著她,無可懷疑。這是多麼幸福的時刻啊,多年來她盼著的,就在身邊,就在眼前,她好象已經感受到神的存在了,就是她自己的神,多年來指點著她的,那耳語正是神諭的力量,她的神就在身旁,就在黑暗的深處,向她微笑。她興奮得要喊出來了。「你盼著的,就要實現了。」是的,她這才明白她一直盼著的,究竟是什麼,它就要實現了,她迸住氣,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動一動便把那巨大的幸福嚇跑了。「羽,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什麼?」「我要結婚了。和亞丹。」「……祝賀你,你們。」「可是……我要告訴你的不是這件事。」「那是什麼?」「……你得知道,我……我一直都很愛你,」燭龍說話變得非常困難。「我愛的是你。我得讓你知道這個。可是我知道,我們不適合結婚,我們不能進入對方的世界,真正的愛都是沒有結果的,……可是我……我想把你永遠藏在我的心裡,我是自私的,如果我娶了你,你就不再屬於我了,可是現在,我把你藏在心裡,你就永遠屬於我,永遠,」燭龍輕輕撫摸著羽的長發,淚光閃爍,「現在我告訴你實話吧,我在少年時代曾經做過一個 夢,夢見你,我為你的胸前,紋了兩朵梅花,你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我也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可是夢裡的你,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裡,你非常驕傲地離開了我,當時我心裡非常非常難受,後來夢醒了,夢醒之後我的胸口還在隱隱地疼。……可那畢竟是夢啊,你幾次問我,我都不敢承認……」「你為什麼也要象別人一樣,把現實和夢分開呢?告訴你一個秘密,現實和夢,本來就是一回事,因為靈魂和**一樣,有工作也要有休息,靈魂工作的時候,就是現實,靈魂休息的時候,就是夢,你細想想,是不是?我靈魂工作的時候,正好是你的靈魂休息的時候,所以對我來講就是現實,對你來講就是夢,是不是?」「你是我遇到的最最個別的女孩,我是個唯物主義者,從來不相信神靈的,可我真的沒法兒反駁你。我反駁的那些理由都太蒼白了。……你是不是有種轉世再生的本領?我真的想知道,這太奇怪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兒。如果真的有這種本領,」羽哽咽了一下,淚水在睫毛上閃爍,「我倒想把它送給你,燭龍,逃吧,現在逃掉還來得及。」「為什麼要逃?假如我們門口有堵要倒的破牆,擋住我們的去路,我們所有的人都繞著它走,那麼也可能等我們死了,它還立在那兒。我現在用頭去撞它一下,它就倒了,我同樣是一死,可它卻不存在了。羽,我明白。什麼樣的準備我都做好了。……」「可是有的事情比死還要殘酷得多。」「我知道。」「假如有一天,你照鏡子的時候,你忽然覺得,你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你認不出你了,也忘了原來那個你了,……你怎麼辦?」「不,不會的……」燭龍慢慢站了起來。「不會的。」教堂傳來神父的聲音:「……上帝愛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虛偽的人,不信仰主的人,甚至救助那些酒鬼、罪犯和那些加害於他,把他釘上十字架的法利賽人。耶酥用他的死為所有人帶來了新生、寬恕和歡樂,真正的精神的愛、純粹的愛、永恆的愛、真實的愛,是絕不會結束的,因為上帝就是愛!上帝就是永生!……」「何等恩友仁慈救主,負我罪孽擔我憂,何等權力能將萬事,來到耶酥座前求,多少平安我們坐失,多少痛苦他枉受,都是因為未將萬事,來到耶酥座前求!…………」我們看到那個站起來的年輕男人,慢慢地向門外走去了。我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們只能看見坐在那兒的那個姑娘,過了很久以後才抬起頭。她流過淚的臉,濕漉漉的,她的眼睛里,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神情。她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讓她終生遺憾的事:「忘記讓他幫我拍照片了。」她想,也許,永遠也看不到自己的紋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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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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