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畫展(10)

月亮畫展(10)

被命名為月亮畫展的陸羽個人畫展終於如期開幕。金烏的辛苦沒有白費,開幕式那天,當地的一位文藝部長參加了剪綵儀式。為了放倒那位部長,金烏頗費了一番心思。部長終於來了。部長說:「在一個改革開放的年代,只要不違反四項基本原則的藝術,我們都允許存在。陸羽還很年輕,非常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祝賀她現在取得的成績,我們期待她未來取得更大的成績。」講完話,部長並沒有往那些掛著的展品上面看一眼,就低著頭匆匆走了。部長一走大家就活躍起來。人們慢慢地踱步,在每一件展品面前駐留。說著這樣那樣的評語。不時地有「哇!」「呀!」「哎呀!」之類的嘆詞。在這個最高美術學府的畫廊里,我們可以看到鑲在鏡框里的一幅幅展品,那是一些非常古怪的,起碼在當時是很異端的作品。有連續不斷地變形的一組驢頭,象麵餅一樣搭在樹枝上的柔軟的電視機,招來蒼蠅的腐爛的蝴蝶和殘缺不全的屍首,拿著放大的性器官的手和用照相畫法畫的恐龍的大嘴。一位叫做曙紅的美院學生看了一間展廳就到廁所去嘔吐了,吐完回來還接著看,臨走時在簽到簿上寫道:「令人震驚的弗洛依德詮釋!震聾發聵的俄狄浦斯情結!」可是在展覽正廳一個最顯眼的位置,放著一幅風格完全不同的畫。那幅寧靜單純的畫與周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那幅畫有著艷藍的底子,上面復蓋著一朵又一朵放大了的雪花。那是一些六角形的花朵,那些神秘的自然的花朵形態迥異卻又驚人地相似。在畫的下角,有一雙小手,戴著鮮紅的手套,在接那些落下的雪花。右下角插著的卡片上寫:無題。電視台的記者扛著攝象機和燈走來了。記者走向容光煥發的金烏:「您是畫家吧?想採訪您一下,可以嗎?」金烏這才想起,從剪綵始就沒見到羽的影子。金烏一邊解釋著一邊來回地找,金烏說你們搞錯了,我可不是畫家,我不過是畫家的朋友,幫著布展的,你們沒聽剛才部長講畫家還非常年輕,我可是已經不年輕了。這些話調起了電視記者們的胃口,記者們都是男人,他們都富於男人的想象力,他們期待著在比肩繼踵的人群中出現一張年輕美麗的臉,他們一定要把她隆重推出,時代需要嶄新的面孔,同時也需要發現新面孔的伯樂,不是嗎?所以當金烏終於從放簽到簿的桌子底下發現睡著的羽時,電視記者們都大失所望。羽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站起來,本來對準她的攝象機全都掉過頭去,象接到了什麼統一命令似的。這位畫家的確年輕,但是灰頭土臉無精打彩,更加不能容忍的,是她的臉上還有著橫七豎八的幾道油彩,這豈止是不修邊幅?簡直就是對人、對大眾傳媒的不尊重了。電視台記者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這點,這個年紀輕輕的女人簡直是無視電視台的權威性!要知道,每天有多少名人准名人多少如雲美女哭著喊著要上電視亮相呢,有多少本來已經很漂亮的人兒在上電視之前還要刻意打扮濃裝艷抹花枝招展為自己的一顰一笑一個細節上的放鬆耿耿於懷呢。想出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吃電視這碗飯簡直就是金飯碗!電視可以捧紅一個人也可以棒殺一個人,一切都在瞬息之間,電視記者們都是職業殺手,就是你再大的名人如果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跟電視台記者們矯情,那,對不起,我們想滅就把你滅了,滅得你灰飛煙滅體無完膚,滅得你說不出來道不出來被人賣了還得幫人數錢,滅得你口服心服滅了你你還得向我們道歉向我們三拜九叩才算完事兒,否則你這一輩子就算完了,你那張臉就象被加了密又被忘了密碼的存款,一時半會兒是見不著天日了。但是被慣壞了的電視台記者們萬沒想到,還有羽這樣的異類存在。羽好象完全不懂得大眾傳媒對於她的重要,她的神態,好象遠離喧囂的展廳,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的思索中。我們可以看到身處在許多人當中的這個年輕女人,眼神迷離而深遠,沾著油彩的臟臉蛋全是困惑,她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象是被許多高大喬木包圍著的一棵落盡枝蔓的灌木,自慚形穢,無所適從。一個報社記者走進了人牆。「對不起,陸羽小姐,可以問你幾個問題么?……我個人認為,在二十世紀,藝術家們用視覺語言勾畫出自己面對現實面對神秘面對宇宙而產生的恐懼,他們試圖在相對靜止的空間里尋找逃避恐懼的避難所。在你的畫作里,我認為充滿了恐懼和性的焦慮,你所有的主題都顯示了閹割、**、**和陽萎,是足以引起妄想的持續不斷的瘋狂。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是個典型的弗洛依德主義者,對嗎?」「什麼弗洛依德?我不懂。」「什麼?」記者大叫起來,「你!你竟然不知道弗洛依德?!」記者的叫聲並無誇張的成份,在八十年代初的一段時間裡,知不知道弗洛依德簡直是劃分精英還是草芥,貴族還是平民,有學問還是沒學問,甚至是不是知識分子的試金石和分水嶺。一個不知道弗洛依德的畫家──這簡直是笑話,簡直不可思議,簡直沒有檔次可言。一個畫家不懂弗洛依德,意味著一切免談。但是那個報社記者有著超乎常人的耐心:「那麼,好吧,我們換個話題:我想請問,哪個畫家對你的影響最大?譬如說,魯本斯,凡代克,或者梵谷,塞尚?」「……我不知道。我沒太注意別人的畫。」「天吶,既然你不知道弗洛依德,又沒有受西方繪畫大師的影響,那麼你的畫作里的恐懼感,它究竟從哪兒來的呢?!」「我……我不知道。」在一旁忍耐多時的金烏這時終於沉不住氣了:「當然是從她自己的感覺里,從她自己的生命體驗里來的。」記者眯細了眼睛,注視了羽許久,又問:「那麼,在這個展廳的所有畫作中,你自己最喜歡哪一幅?」羽轉過眼珠,就象頭一回被大人帶進了大商場的一個孩子,茫然四顧。然後她指了指那幅畫著艷藍底子和白色雪花的畫。「為什麼是《無題》?如果讓你為這幅畫取個題目,你叫它什麼?」「《童年的一場大雪》。」羽終於沒有再回答不知道。她在說「童年的一場大雪」的時候,發現遠遠的一個年輕男人在注視著她。他是那個叫做圓廣或者燭龍的男人,他們很久沒見面了。他比以前瘦了,風塵僕僕,但還是很英俊。她之所以能看見他,是因為周圍的人走了很多,人們嘩嘩地向外走,就象嘩嘩地走進來時一樣。「今天下午是我的競選答辨會,如果有空,我希望你去看看。」燭龍看著羽,那種認真卻又十分中性的目光,把羽也變成了一幅掛在展廳里的畫。在燭龍和羽站在展廳中間說話的時候,人群呼嚕嚕往外涌,不時地碰撞一下他們的身體。「……什麼現代派畫展,連弗洛依德都不知道!……騙子!……」羽聽見這話就微微地笑了,她看見燭龍微微皺起眉頭,就知道他也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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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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