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髻燁燁牽牛花(3)

插髻燁燁牽牛花(3)

其時,郁曉秋的姐姐已經結婚,姐夫是與她姐姐同一年中學畢業,分配進電話局的同事。人長得很端正,頭髮黑亮,牙齒雪白,是俊朗而且熱情的青年。他看她姐姐的眼光,是恨不能將他細巧的愛人走到哪抱到哪。真是難以想像,冷若冰霜的姐姐竟能獲有這樣熱烈的愛戀。愛情是一樁令人驚奇的事物,它可挖掘出人潛在的能量。姐夫家住在南京路西段的新式弄堂內,雙開間的一層。家中本有兄弟二人,大的在「文化革命」前大學畢業,分在北京,早兩年結婚成家;小的,留在家中,和新娘住了朝南兩間中不帶陽台的一間。這樣的家境和住房,也是令人羨慕的。婚後,兩人難得來娘家一趟。姐姐對這個家,以及她的家人,向來是情感淡漠,誰知道呢,也許她早就盼著離開家,所以一反常性地對婚姻積極,及時抓住機會。春節里,本來是要回來的,可她們的母親卻決定去無錫過年,所以也就順勢不來了。「文化革命」結束,母親她們這些老藝人又都活躍起來。無錫那幾位原先是和母親同在一個滑稽戲團的,出巡演出時,被留在當地,另成立了一個劇團。藝人們的經歷總是複雜的,所以這些人無一例外受到審查,如今,全解脫出來,好比劫後餘生。多年不通信息的,全又都聯繫上,於是走動往來,不亦樂乎。倘不是兒子要來家吃年夜飯,她母親是等不得到初一的。郁曉秋的哥哥也在準備結婚,對方家庭是個幹部,增配了一間房。直到此時,他還是住設計院的單身宿舍。除夕夜一過,家裏就只剩郁曉秋一個人了。何民偉來,兩人親熱到不知所措,便開始做那樁事。雖都是二十三四歲的人了,可對這事卻從未受到過啟發教育,真是千差萬錯,有幾回,非但不是親熱,竟然還有些反目,因為沒有找對地方,兩邊都是着急。過年新換的床單被裏已經一塌糊塗,身上也是汗污交集。一直從午後折騰到天暗,方才消停下來,可還是不對。兩人都有些悻悻的,又有些尷尬,就像關係要破裂了一般。但第二日何民偉又來了,兩人再次嘗試。似乎是順當了一些,卻因為太過專心於技術,也並沒有覺出多麼大的激動和快感,倒不如單純的親熱來得滿足。而且,從未有過的無遮無掩的二人相向,彼此都變得陌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免生出隔膜。到了郁曉秋母親回來的前一天,兩人幾乎有些絕望,真怕是再也做不好此事了,心裏簡直對男女的關係生畏。他們是飲食男女的小小人生,純粹的精神於他們是虛無的,他們必須做好這件事才行。可他們怎麼就做不好了呢?兩人喪氣地摟抱着,赤條條地緊貼一起,何民偉將臉埋在郁曉秋的頭髮里,悶聲說:郁曉秋,我老是做不對。郁曉秋被自己的頭髮,何民偉汗津津的臉,捂得幾乎窒息,可也不鬆開一點,說:何民偉,是我不對。窗帘上晃着明亮的光影,窗縫裏擠進市聲,有孩子的歡叫。他們就像兩個離世的人,孤獨地相守着。就在這哀傷的時刻,突然間湧起了激情,他們真切地感受到對方的**,纏綿著豐盈極了的慾念。這一下,他們可是無比的親熱,親得呀,打斷骨頭連着筋!外面那亮堂堂的世界算什麼,壓根兒比不上他們心裏的光明。他們終於領略了**的好,**里蘊藏着的豐富的,柔軟的,不停滋生的愛意。現在,他們想結婚了。何民偉家中,對他們倆的來往,依舊是眼開眼閉,但卻不是原先的默許的意思,而是,不當你們是回事情。自何民偉回到上海之後,他父母的態度就又跟着何民華走了。那時候,是沒辦法的辦法,現在不是不同了嗎?他們自然是希望何民偉更好一點。對郁曉秋的成見這時候又回來了,還攜帶了新的內容,那個男工們無聊而起的別號:「工場間西施」,就是其中之一。這別號里的意味,是叫正經人起膩的。現在,兩個妹妹也長成大人,跟了姐姐一同鄙夷郁曉秋。像郁曉秋這類女性,最是會讓人害怕自家兄弟落入她手,她們有一種懾人的魔力似的,會叫人魂不歸舍。妹妹們競相把自己的女友介紹給哥哥做對象,其中有一兩位,還真可以考慮。何民偉自然是不理睬。何民華已嫁到婆家,並且懷了孕,不方便監視他行動,所以他和郁曉秋的往來便也走了明路。到底是已經成年的兒子,父母真也沒法管,只能在心裏氣和急,但也守住了一條:不表態。何民偉有時通報一聲,今晚和郁曉秋有事,不回家吃飯,帶着些知會的意思,他家大人就不應聲,裝聽不見。何民偉生性不是反抗的,除此也沒有他法。有幾次,他邀郁曉秋上他家,郁曉秋想想還是不去。一是不想把事情弄僵,二也是自尊心不允。因肯定要受冷淡的。然而,要想結婚在一起過日子,家長這一關卻一定要過。如今,兩人在一起,就是商議這個。商議來,商議去,還是沒辦法。最後,脾氣上來了,想:就是結了又怎麼樣?反正他們要在一起,定好各自回家去宣佈。何民偉趁著一股子氣的勁真和他母親說了,母親說要和他父親商量。看到母親沒有一下子回絕,甚至態度還很平靜,何民偉心頭就起了一線希望。母親老早準備着兒子給她下最後通牒,終於下了,反倒鬆一口氣,可以施對策了。郁曉秋這邊比較簡單,何民偉頻繁出入她家,她母親見過,自然看得出小孩子間的意思。以她有閱歷的眼光,她既不以為何民偉有多麼出色,但也不是輕薄無聊之輩。她且不是那類事事計較的母親,因曉得凡事自有定數,就採取無為而治。郁曉秋和她說時,她正在麻將桌上,只答了一句,你的事自己定,吃虧別來找我。郁曉秋便知已經通過了。過了兩日,何民偉方面的消息也有了,母親對他說,婚姻自主,父母也不能干涉,不過,這是他自己找的人,並不是經父母同意的,所以就不打算與他們生活在一起。言下之意是,不能給他們房間。何民偉家的住房是一大一小,小間朝北,九個平方,從小是他住,不用說,也是給他做婚房的,現在則被收回了。何民偉一聽便知道是何民華的主意,做父母的一般不會這樣為難兒子。他去和郁曉秋說,兩人都覺得事態不像原先以為的嚴重,不給房間就不給房間。郁曉秋回家再向母親提,能不能將房間隔一小半給他們結婚,很多人家都是這樣解決婚房的。母親也是在麻將桌上。自麻將解禁以來,每個周日,母親開一桌麻將,牌友都是劇團里一幫舊人,郁曉秋喊著爺叔伯伯長大的。多年沒有往來,現在又到了一處。奇怪的是,他們都沒有太大的改變似的,除去或瘦或胖,多一些皺紋而已。他們喉嚨一概很大,操著各路方言,並非真是本籍貫所生人,而是為了發噱。他們依然是油滑的,可卻不失為人本分。那位何師已去世,他們一律都戴了孝。母親一手舉了煙,一手熟練地將牌列成一行,先是要嗆郁曉秋幾句:沒有房子還要討娘子啊!牌友們便打圓場:送你半個兒子你不要?俗話不是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她母親說:一個兒子又如何?再又對郁曉秋道:樓上的房子是「文化革命」當中收去的,你有本事去要,要回來,就歸你們。大家也都說這主意好,一間正氣的朝南房間,又是同大人可分可合,再理想不過。郁曉秋領了旨,趕緊向何民偉報告,兩人都很歡喜,覺著要回收去的房子,理所當然。不料,一上來就吃了釘子。到房管部門,人家第一句就問:公房私房?回答是公房,立即打回說不在落實政策之列。趕緊找了有關政策條款看,果然只針對私房的侵佔,但也未明說公房決不該返還。他們再去房管部門力爭,說明當時收走房屋是在房主遭受不當迫害之時,郁曉秋還從母親劇團開來證明。去時劇團正在開排新戲,諷刺「文化革命」中,醫護人員做雜務,雜務工做醫護,闖下窮禍無數。人馬還是原先那些,除略見老一些,亦無大改。只是見到何師的位置,由原先坐次座的琴師頂上,方才有些許人事滄桑之感。郁曉秋開來的證明,寫明是在錯誤路線時期,收走的房屋與存款,存款亦已歸還,望房屋部門也儘力落實撥亂反正。房管處的態度卻很蠻橫,堅持公房是租賃關係,一旦解除,就要從頭再來。他們聲稱是依照政策辦事,政策上有哪條說公房也須歸還?說到此,又追上一句:要說還,還給誰?在你們家之前的租戶來要,我給不給?分明是不打算講道理。他們憋了氣,找到上一級的房地局信訪辦,排隊等了半天,方才輪到。接待的人倒很禮貌,而且不把話說死,說倘若現在的租戶同意讓出,此事還可以協商。現在的租戶其實就是樓下小百貨店,租了來作貨棧,再放一張辦公桌,坐一個職員做賬。就是當年帶郁曉秋去隔壁弄堂小學校食堂蒸飯的那人,現在升了財會,每天一早一晚從二樓經過,上樓或是下樓,看見郁曉秋像是不認識。倒不是說有什麼架子,而是因為郁曉秋已從小孩子長成大人,似乎不曉得如何對待,就生分了。多少年來,那人漸漸的白和胖,就在白和胖間,成了一個謹慎沉默的中年人。郁曉秋趁他從二樓走過時,喊住他,與他談了這事。他略有些驚慌,措手不及的樣子,然後說了些同情的話,又說一定將她的意見轉達領導,因他是不好做主的。大約過了一周的光景,郁曉秋又喊住他,問他請示有沒有回應。他的表情就好像不記得有這回事,恍然想起了,他連聲道歉,說立刻就去請示。再下一次,還是郁曉秋喊的他,問他回應如何。他流露出遺憾,說領導不答允,他也很為難。郁曉秋從他白皙的臉上,兩個略微下垂的眼袋上的眼睛裏,看出狡黠來。她想,這個人從來不誠心,與母親那些藝人同事相反,在他呆板的表面底下,其實是真正的油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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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最新長篇小說:《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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