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髻燁燁牽牛花(2)

插髻燁燁牽牛花(2)

在一次分別之前,兩人在郁曉秋家裏,肩靠肩坐在床沿上,自然而然就依偎在一起。先是何民偉將手搭上郁曉秋的肩膀,兩人都不敢動。屏了一會,何民偉摟得緊一些,郁曉秋方才靠過去,漸漸鑽進何民偉的懷裏。兩人心跳着,忽然間,一個覺著一個那麼大,一個覺著一個那麼小,一股從未經驗過的感動注滿他們身心。他們試着接吻,只是嘴在對方臉上、唇上觸摸,可這已經使他們非常滿足。他們發現,他們已經那麼要好了,卻還能更要好,幾倍、幾十倍地要好。這一回分手,他們可真是依依難捨了。郁曉秋不能去車站送何民偉,因何民華是要去的,何民偉只能在下午時去郁曉秋家告別。兩人坐在床沿上,抱在一起,臉貼著臉,互相被對方的汗和淚弄潮了臉。就這麼,一個時辰過去,何民偉不得不走了。走幾步又回過身,抱一抱,多麼捨不得啊!那麼熱熱的,親親的人。兩人嘴裏喃喃地說,要一直好下去,永遠好下去。本來這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此時提出來,並非互立誓言,而是格外的親昵和動情。這一回分離,連何民偉這樣實際的人,信中都要抒發了。郁曉秋有幾次跑到虹口四川北路電信總局去,向何民偉所在的那個公社掛長途,她企望何民偉說不定正巧到了公社裏呢,結果當然是沒有。她往回走,走過海寧路橋,稠厚的蘇州河水面上有她的小小的影,寂寂地走過去,內心戚然得很。身邊不乏有追求她的人,有街道里共同待業的青年,有過去在一個中學,現已在工廠就業的高几屆的同學。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撅臀挺胸地走在街上,毛茸茸的撩人的小東西,而是風華絢麗的姑娘,撩人還是撩人,可卻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氣息。這是生髮於青春,青春本就是有威懾的,只是它僅在某些人身上,才會如此全面地展現和迸發。追求她的人都是認真的,懷着正當的婚娶願望,有的條件相當成熟,行為長相也不至於讓她有反感。可她眼裏心裏只有一個何民偉,寧可是這樣見不著,沒有歸宿,前景渺茫。抱着他,又為他抱着,幾乎是噬骨的快感,在不得見面時又成了痛楚。惟有他才能,才能有這一切苦和樂。他們是普通的青年男女,剛交二十歲的年華,不怎麼懂得愛,只是談得來,相處得來,要好。然後,稍稍接觸了**,窺見**的模糊的光。他們開始有些騷動,而因是在相處這麼久之後,這騷動就又不單是**的了,有了甚至稱得上是精神的諸多原委。雖然僅止是**表面的觸碰,可他們的關係拉開了新的帷幕。他們這才開始真正的男女情愛,之前,只是兩個孩子的要好。前面說過,他們彼此都不太把對方當異性的,所以才相處得來。他們相處好了,相處熟了,才發現原來是一對異性夥伴,而他們的年齡也正走到長成**的階段。誰能替換對方的位置呢?沒有人可以。只有他們倆,就讓他們相思吧,煎熬吧!幸好,還有現實的庶務打岔,轉移了注意力。這一年夏天,郁曉秋接到了工作的通知,在街道玩具廠里做工人。玩具廠分散在一條雜弄里,和她小時就讀的民辦小學校一樣,但情形更為局促。工場間是一大間,其實是將底樓的廂房,灶披間,後天井,全打通,連成一個統間,其餘還有幾處樓梯間、閣樓間作倉庫和備料用。工場間里,白天都須開着日光燈,壅塞著塑料的甜腥氣味。所有的工序都沿了一條長木案子,依次排列。郁曉秋這一道是修邊,就是把模壓的塑料鴨或狗的壓邊,用剪刀修齊。活計是輕鬆的,但不像農田裏的爽朗清新,而是沉鬱的。木案兩側,面對面坐着的,一多半是中年女人,臉色青白,眼皮都有明顯的浮腫,因為長時間低頭垂目,頦下都有些贅肉。另小半是新進的知青,臉頰上還有着室外光線留下的紅或黑,也有着室外活動形成的生動。可到了下午收工之前,臉色也開始轉黃和暗淡。男工們多是搬運,踏了黃魚車,拉料和送貨,在分散各處的庫房,料間,工場之間往來傳遞。他們給這沉鬱的工場間注入流動的空氣。他們一旦進來,長案兩邊就會有一陣小小的活躍,剪刀的嘁嚓也有一陣子小錯亂。這些男女青年因都是同一街道管屬,平時街上過往,多少有些認識,至少也是面熟。郁曉秋是大家的熟人,沒見過也聽說過,此時,從傳聞中剝出來,到了眼跟前,先是覺著不過如此,看久了,卻覺著果真有一種不一樣。這不一樣不定是在某個部位,而是在流轉之中。這個日光燈下泛著青白的工場間,走進去,須臾間,就會將目光注入她身上。日光燈平面的光,將她臉部的線條刻畫得格外清晰:上挑的眼梢,雙瞼的寬幅,唇的曲度,還有皮膚上的細顆粒,作為皮膚會是粗糙的,但在此,似乎是成為一幅畫的底部,就形成一種濃郁的色調,使這張臉突出在澹薄的光線之上,變得鮮明奪目。就是這樣,在曲長逼窄的雜弄盡頭,陰暗的灶披間改成的工場里,突然,綻開一朵花。現在,她又有了一個別名,「工場間西施」。是工場間里那些男知青給起的,比起「貓眼」這別號,形象風趣都不夠,且啰嗦,還一眼可見出處,是魯迅先生《故鄉》中的「豆腐西施」,套用而來。這種風月才情,讀書是讀不出來的。但是,這冗長的別號,依然從工場間流傳出來,到了街上,漸漸叫開了。郁曉秋就業的第二年,何民偉也病退回來。就像前面說過的,此時,病退已經是對知識青年回滬政策的具體應用,所謂「病」,則成為公開默許的作弊。像江西這樣工業落後的省份,知識青年大多不能在當地尋找出路,於是,這當口,滯留多年的知青便紛紛「病退」回滬,何民偉裹挾其中,回來上海。戶口遷進之後,也閑了一段,但並不長,分到和郁曉秋同屬街道的另一個工場間,專加工無線電線圈的,做了工人。現在,他們就在同一條街上做工,再也不必擔心分離。然而,早起暮歸,兩人的休息日又不在同一天,所以一處廝守的時間倒變得有限。晚上可以見面,可這時郁曉秋的母親又在家中,雖不像何民偉家那麼反對他們往來,可總是不方便。兩人就只能在馬路上逛,或者看一場電影。樹影底下,黑洞洞的電影院裏,偎依一時,享一享肌膚之親,到底不夠。他們都長了一歲,**的渴望抬了頭,而且,在這一年的春節里,兩人的關係又進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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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最新長篇小說:《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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