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4)

第九部分(4)

玲姐回來了,臉色有點發青。那神情,像生了氣但壓在了肚子裏。我問她是不是老易在路上說了什麼難聽的話,她沒吭聲,走進浴室里去放水洗澡。聽見嘩嘩的水聲,我感到大腦深處有什麼東西湧出來了。過了幾秒鐘,我才意識到我在試圖理解老易的行為。如果他對玲姐有過感情,他應該不會這樣計較房子裝修的事。如果他對玲姐從來沒有過感情,他又怎麼會要跟玲姐結婚?又怎麼會依著玲姐的意思裝修房子?也許這一切的前提,跟感情沒什麼關係,或者說有關係,但不是一種簡單的邏輯關係……我懶得想下去,對於我來說,只要老易現在跟玲姐沒有感情關係,其它關係都沒什麼關係。現在我應該琢磨的不是這個。老易雖然下課了,但並不等於玲姐的丈夫非我莫屬。老易說過的一句話表明,玲姐留給我求婚的時間並不多。東想西想了一陣子,我忽然明白了剛才不舒服的原因之一:出國那麼大的事情,應該不是一天兩天的了,至少,玲姐不是今天才知道單位里要派她出國的,可是她一直瞞着我。我又拿起果籃上的雜誌翻了翻,覺得很可能是這本雜誌上的悲慘故事影響了她,否則她會一直瞞下去的,她會像那個女主角一樣留下一封信然後悄悄出走。但願我的感覺錯了。但願她從來沒那麼想過。玲姐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我正靠在沙發背上,望着天花板發獃。天花板那兒懸浮着好幾對金牛和白羊。玲姐說:「不早了,還是睡吧。」我說:「你不是要商量出國和結婚的事嗎?」玲姐笑了,說:「我有些累了,這些日子我本來就夠緊張的了,還是躺着放鬆些。」我站起來,又坐下了。這麼重大的事情一定不能在床上談。我半年前就已經得出了結論:床,基本上是一個排除嚴肅的地方。尤其是一男一女在床上。玲姐走過來挨近我坐着,一邊梳頭一邊說:「這次出國的機會很難得,爭的人不少,我的申請在許可佳爸爸手裏卡了好長時間,本來我都不抱希望了,誰知道前幾天他又放手了,還幫我說通了另外一個副職。」我說:「他要是早點放手,你早就悄悄溜了對吧?」玲姐搖了搖頭,說:「我知道你在說什麼,其實不是那樣的。我覺得你現在成熟多了,不會聽不進去別人的想法。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事情沒有確定。已經有不少不確定的事情夠煩的了。」「你的想法是什麼,直說好不好?」「我是應該直說。有時候我是想得太多了,總擔心這擔心那的。認識這麼些年,幾次大一點的不愉快,差不多都是跟溝通不好有關係。」接下來玲姐說了很多事,差不多把我們交往的過程反省了一遍。起先,我耐著性子聽她說。接着,我覺察到我自己也在回憶,在用我的回憶去對照玲姐的回憶。玲姐的回憶改變了很多事情在我心中激起的反應。我這天晚上才知道,老易為什麼突然出現在前門烤鴨店裏,我有點為自己當時的多心和斗酒感到歉疚。我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最後一次陪我在商場里買衣服時,她心裏的感受是怎樣的,我為自己的粗心感到歉疚。我這天晚上才知道,許可佳常常打電話給玲姐彙報最新進展,導致(至少是原因之一)玲姐在香山淋雨生病,在上海深夜的街頭徘徊,在一個又一個夜晚失眠。我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打算嫁給老易之後曾抱着我的衣服大哭了一場。我這天晚上才知道,我發高燒的時候把我的住址告訴許可佳的人是玲姐。我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在湖邊小屋裏給我上最後一課的時候,她差點決定嫁給我,讓我跟一起去隱居。我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借下棋來決定她是否悄悄出國……她從來沒有像這個晚上這樣坦誠過,不止一次翻開日記指給我看,不止一次泣不成聲,不止一次微笑着望着我。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努力保持鎮靜。我覺得她這天晚上真是過高地估計了我的成熟程度和承受能力,或者,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敘述里了,好像一點也不知道我的安靜跟平時的安靜有何不同。其實我內心裏異常混亂,愧疚,感動,焦燥,失望,屈辱,憤怒……屈辱和憤怒,以前很少出現過,特別是憤怒,這麼明顯地燃燒還是第一次。上一次,玲姐談到她在我和許可佳的關係中所起的作用時,談得比較抽象,我已經有些不滿,我覺得她不尊重我,覺得她那些人為的製造大大削弱了我們共同經歷的價值,但我把這一切壓在了心裏。這一次,她談得比較具體,還加了不少燃料,讓我的不滿像火苗從餘燼里升了起來,上升為越來越旺的憤怒。有十幾分鐘,我有一種被蒙蔽被操縱的感覺。如果她當時不打算把她的未來和我的未來捆在一起,那她憑什麼蒙蔽和操縱我的生活?即使她是我妻子,也不應該這樣!她有什麼權利誘導和安排我的感情?有什麼權利把她關於人生幸福的觀念強加在我頭上?我覺得滿屋子的氣球(金牛,白羊,其它怪模怪樣的東西)都在哈哈大笑,都在嘲笑我對玲姐的感情……血液的激流一點一點漲上來,慢慢淹沒我的五臟六腑,灼熱的岩漿在拱動,在尋找出口……我覺得一切都匯聚成了一句話,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讓這句話冒了出來:「你出國之前,跟不跟我結婚?」玲姐捂著臉說:「對不起,天兒,我不能。」我腦子裏轟了一下,像最後一根人生的支柱倒了一樣。我輕輕地吐出一個字:「好。」然後站起來,在客廳里來回走了幾步。玲姐在哭泣,趴在沙發上哭泣。我覺得她的哭泣是那樣虛假,像是在表演一樣。我覺得我這幾年簡直像是生活在這個女人導演的電視劇里,整個現實是那樣荒謬和虛假,而我是那樣愚蠢無用,將近5年的努力化為了泡影。我走到陽台上,陽台被玻璃密封著,我打開一扇窗子,想把自己從這個窗子裏扔出去,像扔垃圾一樣。我爬上去,一聲不吭坐在窗台上,雙腳懸在陽台外面晃蕩。星空一下子近了很多,蟲鳴一下子響了很多,有什麼東西在虛空裏誘惑着我,讓我飛過去。我頭一次感受到自己掌握著自己的生命,像掌握著巨大的力量。我頭一次發現人不能輕易動自殺的念頭,這個念頭一動,就像一塊磁鐵在鋪滿銹釘子的地上翻滾,會吸引一個又一個不值得活下去的理由。這些理由正在我身上聚集。這些理由彷彿與生俱來,在每一個細胞里沉睡,現在一個接一個蘇醒了。玲姐在我身後驚呼了一聲:「小天,你這是幹什麼?」我頭也不回地說:「看星星。」「你快下來!」我說:「你別過來。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嫁不嫁給我,十二點鐘以前,給我一個最後的答覆。然後我再決定是走,還是留。」玲姐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幾分鐘后,玲姐哈哈大笑起來,說走吧,走吧,都走吧,我早就想走了!你逼我,他逼我,我逼我,數不清的人逼我!我也該走了。她一邊瘋言瘋語,一邊順手抄起門邊的晾衣叉在客廳里亂揮亂舞,氣球一隻接一隻爆炸了,玫瑰花瓣和紙條紛紛揚揚飄落。突然,吊燈爆炸了,屋子裏一片漆黑。玲姐走到陽台的另一扇窗子前,打開窗子。還沒等我從這邊的窗台上下來,她已經爬上那邊的窗枱坐下了。我說:「你這又是何必?」玲姐輕輕地哭泣著,說:「要不是想到你會難過,我早就從這裏走了。」我有些發懵,說:「也好。」停了停,叫了一聲姐,說:「我還有話要跟你說,你別在我前頭走,我看了會難過的。」玲姐說:「天兒,我也有話要跟你說,你別在我前頭走,我看了也會難過的。一會兒我數一二三,我們一齊走。」我嗯了一聲,說:「好。那邊還有幾個孩子,等他們回家后,我們再走吧。」「嗯,好。」我和玲姐就這樣一人佔據一個窗枱,面對星空和萬家燈火,坐着說話。說一玲星。說人死後還有沒有靈魂。如果有,靈魂會不會跑到某一顆星星那裏去。到了某一個星球,原先認識的靈魂會不會不認識了。諸如此類。說着說着我們有點高興起來,我發現,人只要當自己是個死人了,就很容易變得輕鬆一些。玲姐不時發出笑聲,雙腳不時晃蕩那麼兩下,像個坐在父親膝頭的小女孩子一樣。接着,她的一隻鞋子掉下去了。我聽見什麼東西掉在綠化帶的草坪上,發出沉悶的聲音,然後才發現玲姐的一隻腳光着。蟲鳴停了幾秒鐘,又接着響起來。接下來的十幾分鐘,我們回到跳樓的技術問題上來了。頭一個問題,是如何避免臉先着地,死相難看。我當然不在乎,但玲姐有所顧忌。如果一定要頭先着地的話,玲姐希望最好是後腦勺先着地。不過她也不抱多大希望,因為不清楚如何在空中控制身體。第二個問題是如何保證兩個人死在一起,我們討論來討論去,還是不清楚兩個人跳到空中后,能不能在空中抱到一起。我說,你等着我,我來抱着你。我從窗台上爬下來,走到玲姐那邊的窗枱前。窗枱有些窄小,兩個人不容易並排坐在一起。我幾次想爬上去,都差點把玲姐擠了下去。我們終於抱到一起了,可是,似乎還有問題,如果一個人先着地,另一個人很可能就死不了,還很可能要落下殘疾。第三個問題就是殘疾,玲姐說有一個人從6樓跳下去沒死,落下了殘疾,丟人現眼,還失去了再次自殺的能力,生不如死。我們所處的位置正是6樓。玲姐提出到樓頂去,我同意了。高一層樓,畢竟多一分把握。把玲姐扶下窗枱的時候,發現她抓着我的胳膊都站不穩,她全身都軟了。玲姐乾脆坐在一隻蒲團上,說歇會兒。要我去鞋櫃旁把她的鞋拿來,我走進黑暗的客廳,聽見自己的鞋踩在碎玻璃上的聲音。摸索著打開落地燈,看見沙發上、茶几上和地上有一些花瓣、字條和碎玻璃。這天晚上去樓頂之前,玲姐找出了一床蚊帳,還揭下床上的涼席讓我抱着。玲姐有時候會上樓頂練瑜珈,在樓頂的閣樓里放了一床棕墊。我們很快就在樓頂佈置好了。鑽進蚊帳,躺在涼席上,望着星空和附近高樓群的燈光,聽着蟲鳴和呼吸,覺得生命是這樣美好而讓人感傷。我們輕輕地抱着,輕輕地說話。玲姐又把跳樓死相不好看的問題提出來了。我們一邊愛撫,一邊討論著各種自殺方法的優劣。去山中上吊,去海里自沉,去鐵路上卧軌,割腕,吃安眠藥,打開天燃氣……據說天燃氣中毒身亡的人,幾天內臉色很好看,玲姐差點選了天燃氣加安眠藥,因為我想死在湖邊,玲姐才表示放棄。末了,我們決定帶安眠藥去湖邊。方案定下來后,討論自殺的過程中激起的興奮卻沒有停下來,我們依然有些激動,彷彿已經置身於湖邊。玲姐又哭起來了。接着,我也哭起來了。我們很快哭成了一團。我們一邊哭泣一邊**。我舔幹了玲姐眼角的淚水,還舔幹了她鼻尖上的汗水,我發現淚水和汗水是同一種滋味,彷彿是同一種東西,彷彿鼻尖也會哭泣。接下來,我發現她的胸脯在哭泣,我的胸脯也在哭泣。胸脯和胸脯一邊交談,一邊哭泣。彼此的大腿也是這樣,一邊交談,一邊哭泣。手和手在說再見。腳和腳在說再見。脖頸和脖頸在說再見。都是一邊說再見,一邊哭泣……彷彿每一部分都在哭泣,彷彿我和她渴望像兩滴淚水那樣融在一起……身體和身體分開又合在一起,合在一起又分開,分分合合,沒完沒了地說着再見,沒完沒了地哭泣……哭得越來越厲害,渾身**的,彷彿是從淚水中撈出來的一樣,彷彿有無窮的淚水要從每一個毛孔里流出來……我在她的身體裏面深刻地哭泣著,甚至能聽到血管里流動的血也在哭泣……越過臨界點的那一時刻,我在她身體里大哭一聲,把淚水熱熱地噴灑在她身體里……她激烈地抽泣著,一次,兩次,三次……我們都像死了一樣。不用說,經歷了生命的極度歡愉之後,我又不太想死了。可是,不死又怎麼辦,我很茫然。我們輕輕地抱着,都不說話。星光遙遙射來。我忽然想起了一本科普書上說過,我們看見的星星,很多是億萬前的星星。誰也不能肯定我們看見的星星有一些還是不是存在。這也就是說,我們並不能肯定一玲星是否存在。不清楚我怎麼會想起這些。接下來,我開始計算,對面1000米處的大樓,是三十萬分之一秒以前的大樓。對面1米處的玲姐,是三十億分之一秒以前的玲姐。空間里到處充滿了時間大大小小的漩渦,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現在」。甚至,對於我來說,「現在」並不存在。自然界中並沒有統一的時間,統一的時間是人為規定的,這個很多人都知道的想法像是我的發明,讓我激動。我很想告訴玲姐,打消她對於並不存在的時間的恐懼,但此時玲姐已經睡著了。我輕輕摟了摟玲姐。我感到我的身體在思念她的身體,我感到彼此的身體像兩顆星星一樣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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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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