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 圍(3)

突 圍(3)

然而在這群蟻中有一隻蟻例外——就是那隻曾問老蟻「人是什麼」的小蟻。它現在已經成長為一隻工蟻了。種群艱苦卓絕的勞動令它感動,種群為此付出的巨大代價令它肅然和心疼,種群面臨的生存危機也是不可能視而不見的。每當疲憊而又成效甚微的勞動結束以後,它常獨自呆在原先那一穴口的高坡之下,仰望着那道幾乎被砌死的裂縫,陷入長久的沉思。沒有火再從那兒噴入穴中,沒有「狂風」再從那兒刮入穴中,沒有水從那兒灌入,沒有「人」仍在洞外潛伏着時刻準備再次襲擊——它認為這一點是顯然的。人既是那麼神通廣大又善於製造武器的妖魔,那麼它們若企圖繼續傷害自己,這個洞穴豈不是肯定早就不存在了么?……它想已經發生過的事,必然另有某種原因。那也許是怎樣的原因呢?它苦苦思索,卻並不能自信地給自己一個回答。它畢竟太年輕了,它對這世界完全缺乏經驗。它的懷疑不是經驗式的,恰恰相反,正是由於對這世界完全缺乏經驗。從那道幾乎被砌死的裂縫透射進來的陽光,難道不是和別處的陽光一樣明媚么?還有往日在農家院子裏自由自在的東遊西盪,以及那麼多種多樣的食物——一切是多麼美好而又誘人啊!這一隻年輕的蟻原本是一隻害羞的蟻。它剛剛成長為一隻工蟻,還沒主動與別的工蟻們交換過食物。因而它的頭腦中,仍保留着一些尚未被種群同化的記憶的片斷……但是它不敢登上高坡接近那道裂縫。只要它再向前邁出一步,高坡上忠於職守的兵蟻們,就會一起地矛戈相向……那兩個孩子——有天他們聽老師讀了一篇關於螞蟻的童話,深深地被螞蟻這一種小小的生命所具有的種種可貴「品質」感動了。他們聯想到自己的惡作劇,不禁萬分懊悔。他們企圖向螞蟻表示懺悔的方式是將半個饅頭搓成細屑,拌了紅糖和香油,撒在那道裂縫的外面……混合型的香甜的氣味兒,首先使最接近裂縫的兵蟻們的神經反應系統簡直沒法兒抗拒。於是它們一隊隊被輪換得更勤了……一天深夜,那隻年輕的蟻趁兵蟻們瞌睡之際,偷偷從那道裂縫爬了出去。正如它所願望的那樣,它在外面並沒遭到任何危險,更未遭到「人」的襲擊。多麼迷人的夜色啊!多麼好吃的食物呀!它大快朵頤。撐得飽飽的以後,又將一些食物放在一片柳葉上,向穴中拖。那對於它是非常吃力的,也是冒生命危險之事,然而這年輕的蟻認為值得……其實兵蟻們何曾打過瞌睡呢!在崗位上打瞌睡還配是兵蟻么?它們的瞌睡之狀都是佯裝的。它們存心放自己的一個膽大妄為的同類從那裂縫爬出去一次。自己由於角色的嚴格戒律不得為之的事,它們希望有一個兄弟去做。這有點兒陽奉陰違,卻也算暗中的成全啊!它們幫助那隻年輕的蟻將柳葉拖入了穴中。「你犯了死罪,當格殺勿論!」「我知道的,可你們不想也享受一頓美餐么?」於是,站崗的兵蟻們也大快朵頤起來。它們竟將柳葉上的食物全吃光了。一隻兵蟻說:「現在,我們應該拿這件事怎麼辦呢?」站崗的兵蟻們面面相覷。年輕的工蟻鎮定地說:「要麼,你們告發我,要麼,我明天還從這兒出去,弄進來更多的食物。事實你們已經親眼看到了。這個事實應該讓我們的種群知道的呀……」那些兵蟻們做了后一種選擇。於是它們成了那隻年輕工蟻的「地下同志」……第二天夜裏,從那道裂縫爬到外面去的,不僅那隻年輕的工蟻,而至少有幾十隻工蟻。兩個孩子發現他們為螞蟻撒在地上的食物一乾二淨了,非常高興。他們搓了更多的饅頭屑,拌得更香、更甜。第三天、第四天的夜裏,從那裂縫爬到外面去的螞蟻也更多了……香而甜的饅頭屑,於是成了種群中的定量外食物。這是種群的生存所必需的補充,卻也是「非法」的食物,是種群的傳統紀律所絕不容許的。「非法」的食物在經過咀嚼之後相互交換的過程中,使另一種化合式的思想在種群中漫延開了——既然事實上可以從那裂縫出去,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將那裂縫開鑿得更寬?為什麼不使陽光更多地從那兒照耀進來?為什麼不從那兒運進來更多更多的香甜食物?……膽大妄為的行動被發覺了。「我們封起那道裂縫並派兵蟻把守是為了什麼?」「我們歷盡千辛萬苦開闢另一個穴口又是為了什麼?」「但我們是可以從那兒出去的,而且我們已經平安地回來了……」「而且我們也是在履行着對種群的責任和義務……」於是,在這一群蟻間,發生了激烈的「思想」衝突。每一方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而且每一方都有根據那麼認為。「思想」的衝突既不再能統一,於是演變為暴力的征服與反征服……那是極為慘烈的情形。每一方都戰鬥得那麼頑強,每一方都在為信念而攻守,每一隻蟻都「犧牲」得特別悲壯。在這一場戰鬥中,那隻變得明哲保身的中年的蟻,又被喚起了「崇高」的衝動。它用它的視死如歸的勇敢證明了它不但是一隻優秀的工蟻,而且不愧是一名蟻中的盲勇士。它的雙眼是被香頭燙瞎的,它的頸子是被那隻年輕的蟻咬斷的。當它的頭從身體上掉下來的時候,那隻年輕的蟻眼中滾落了大滴的淚,它原本是敬愛它的「敵人」的呀……一方眾志成城,但勇進兮不有止,男兒到死心如鐵;另一方同仇敵愾,忠誠豈顧血與骨,恆志絕不有稍懈……蟻后自噬其腹而死,老蟻以頭撞壁身亡。那是這一蟻的種群最大的一場劫難。對於它們,似乎也只有「眼前得喪等煙雲,身後是非懸日月」這惟一的選擇……當那隻年輕的蟻率眾從那道裂縫「突圍」出來——農家的院子裏主人正在和泥。如今大多數農村已不再用草泥抹牆了,和的是水泥。「哥,哥,螞蟻又從這兒出來了!」「別傷害它們,這次千萬別傷害它們……」而農人,卻用抹板平託了水泥,首先朝那道裂縫抹下去……「爹,你不能……」「一邊去!別妨礙我幹活。」水泥抹下去了。裂縫不見了。緊接着,第二抹板,第三抹板,水泥一次次抹下去——窗下的土磚牆,漸漸抹厚了,又厚又平滑……兩個孩子呆住了,弟弟眼中充滿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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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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