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何須怨楊柳(六)

羌笛何須怨楊柳(六)

銀城人都知道,八月二十日是敦睦堂劉三公的生日,而且都知道今年的八月二十日是劉三公的六十大壽。按照老規矩,過生日的前一晚都要在家裏唱堂會,所以每年八月十九的晚上,文廟街敦睦堂桂馨園的深宅大院裏都是鼓樂喧天,賓客如潮。可自從有人知道育人學校牽扯進刺殺知府的案子裏,銀城早已經是傳言滿天飛了。大家都在等著看劉三公的六十大壽到底還過不過。所有的人都在猜測,敦睦堂到底能不能逃過這次的劫難,莫非劉三公的生日從此竟成了敦睦堂的祭日?正所謂命運弄人。一年前劉三公準備慶祝自己六十大壽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竟然會在自己六十歲生日的時候,面臨滿門抄斬的血光之災。十九日下午,在聽到育人學校的日本教員鷹野寅藏自首的消息之後,劉三公立刻明白了兒子七郎和自己的處境。他差人出去叫七郎馬上回家,可誰也不知七郎到底去了哪裏。鑼鼓絲弦在有板有眼地彈奏,台上的堂會在咿咿呀呀地唱,心急如火的劉三公面不改色地應付著客人。等到五更的鼓聲響過,祭獻了壽星,受了同輩同仁的祝賀,又坐在大客廳太師椅上受過子侄晚輩的跪拜之後,仍然沒有見到七郎的影子。劉三公只好托借睏倦告辭休息。一直等到天亮以後,開了城門,劉蘭亭才悄悄從後門回到桂馨園。跟着管家走進父親的卧房,劉蘭亭滿心愧疚地低下頭來:「爸,我以前沒有把實話講給你,是我不能講。現在不講你老也曉得了,鷹野寅藏不是日本人,他叫歐陽朗雲,是我們同盟會的會員。桐江知府就是他親手炸死的。昨天聶統領已經帶兵搜查了學校。爸,聶統領來抓我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我本想等你的生日過後再講給你聽……可現在怕是來不及了……」儘管一切都已經在反覆的預想之中,可劉三公聽了兒子的話還是震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爸,現在,聶統領要抓的只有我一個。我今天要在學校里等到他來。我不想把巡防營的兵些引到家裏來壞了你的生日。只是從今往後為兒的不能盡孝了。七郎只有現在還能為父親叩頭,此生怕是再沒得機會給父親拜壽了。我就是為這件事情才趕回家來的。九妹我還沒有見到。二天她若生了娃兒,她們母子也只有拜託父親代我撫養了……」說着,劉蘭亭雙膝跪地,鄭重其事給父親四跪四拜。不等兒子拜完,劉三公長嘆一聲老淚縱橫:「七郎呀,七郎,你這討命的逆子!你這討命的逆子!你還來給我拜壽?你是來要我的老命吶!天大的事情,你都不肯把實話講給我聽。你現在把砍頭之禍引進我們劉家的大門裏來了。我問你,你曉不曉得銀城八大鹽場哪一家賺錢最多?——是我們敦睦堂!銀城是我們敦睦堂的銀城!你為啥子要回銀城來造反?你曉不曉得,你毀了銀城就是毀了我們劉家的飯碗?你毀了銀城讓我到哪裏去鑿井?到哪裏去賣鹽巴?銀城人世世代代鑿井賣鹽才有今天,不是造反造得才有今天!你又不是黃口小兒,你難道不曉得造反是要殺頭的么?多好的學校你不搞,偏要搞起革命黨。我要你留洋是要你學本事,不是為了要你造啥子反的!現在安逸了,學校搞不成,腦殼也要搞丟了,你到底啷個想的嘛你?啥子人坐天下他也是要吃鹽巴的,造反的人、不造反的人都是要吃鹽巴的,我們只做自家的鹽巴生意,哪個來坐天下不是我們該管的事情。你曉不曉得,就是沒有你惹的災禍,銀城有多少人巴起眼睛在等到我們敦睦堂垮台散夥?你現在想起要把九妹母子託付給我,我們劉家滿門抄斬,又託付給哪個?……馬上就要砍腦殼了,你還要充啥子英雄,還要等到起叫人來抓,你有幾個腦殼?……你哥哥吸鴉片吸成了廢物,你現在又要被抓起砍腦殼,我一輩子的辛苦血汗攢下的基業傳給哪一個?又託付給哪一個?你講,託付給哪一個?……」「爸,你莫生氣。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已經決定不再舉事暴動了,昨天夜裏我已經把我們的人送出城了……爸,是兒子不好壞了你老的生日……」不等兒子說完,劉三公對立在門邊的管家揮揮手,當下幾個壯實的家丁跟進來,不由分說把劉蘭亭五花大綁,嘴裏塞了一團毛巾,眼睛上捆了一條布帶。劉蘭亭只聽見耳邊先是父親的聲音,后是女人的聲音,最後是母親的聲音,等到鬆開綁,劉蘭亭發現自己被關進了一座地窖,母親把一個燈盞放在身邊時含淚囑咐道:「七郎,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上。腳上的鏈子爸爸不許打開,只好委屈你幾天。吃的用的都在你手邊。馬桶就在牆角邊。你睡就睡在這皮褥子上,當心潮氣害了筋骨。你爸爸會去想辦法,你自己安心等到起,萬萬不敢再亂動!」劉蘭亭急問:「媽,這是啥子地方?」母親拍拍兒子的肩膀,「這是我們敦睦堂的銀窖。這裏最保險,再沒得第二個人曉得。你安安心心等到。」眼看着母親退出去,那道沉重的木門被反鎖上,黑暗的地窖沉入一派墳墓一樣的死寂,劉蘭亭聽見自己的血液在耳朵里潮水般地涌動。劉蘭亭以前只是聽說過,父親手裏有一個放銀子用的秘密地窖。可他從來沒有真正見到過,更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被關進這地窖里來。整座地窖有兩間屋子大小,裝滿銀錠的瓷壇一個挨一個地排滿在四周。這些銀子都是在刺殺知府的亂子之後,父親從敦睦堂的井、灶、櫃、號上緊急收集回來的。微弱的燈光在地底的重壓中無力地掙扎著,在潮濕的石頭牆壁上幽幽地折射著反光。劉蘭亭不由得一陣苦笑……到頭來自己這個革命黨不是被官軍抓到的,竟然是被自己的老父親抓起來和這些銀子一起鎖在了地窖里!所謂陰陽兩界的事情,劉蘭亭以前只是在書里、戲里看到過,從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親身經歷。把兒子關進銀窖之後,劉三公自然明白自己已經把一件天大的事情攬在手裏。生死存亡在此一舉。劉三公決心用自己的辦法拯救敦睦堂,決心傾盡全力拯救自己的城市。舊城文廟街敦睦堂桂馨園的大門裏,終於響起了熟悉的鼓樂聲。聽到這熟悉的音樂聲,銀城人終於放下了種種懷疑和猜測。他們知道這是劉三公府上昨晚唱過堂會,今天是敦睦堂的玉慶班在奏樂,而且知道這支曲子叫做「福祿壽」,是玉慶班專門為了給劉三公祝壽編排出來的一隻曲子。今天是大清宣統二年八月二十日,是劉三公的六十歲壽辰。每年的八月二十日,這支曲子都要在敦睦堂桂馨園的大院裏演奏起來。按照習慣,劉三公的生日常年小過,逢十大過。儘管有刺殺知府這件事情攪得人心惶惶。可「福祿壽」一響,銀城八大鹽場的總辦,新舊兩城所有的頭面人物,上下水關碼頭的總爺,各旗號袍哥的總舵把子,八百店鋪的大小老闆,外地來銀城做買賣的商人,各個票號錢莊在銀城的掌柜,照樣都要帶着賀禮前來祝壽。當然也少不了龍、虎丐幫來「趕酒」的隊伍。眼見得整整一條文廟街都是人流滾滾、車馬不息。六十年一個甲子輪迴,連普通百姓都要看重的生日。更何況是銀城八大鹽場的龍頭劉三公。為這件大事,劉府上下已經準備了一整年。特意到北京定做六開景泰藍壽屏一架。到景德鎮定做六十套青花瓷餐具。到成都盛安福成衣庄定做蜀綉馬褂長袍,又請華泰隆珠寶行的工匠做金絲嵌字百壽楠木手杖一支。一個月前敦睦堂就已經預定了舊城半數以上的旅店、車馬店,預備招待遠道來客和客人們的轎夫、車夫住宿。每逢劉三公的整壽,桂馨園的七進深宅根本就容不下這麼多的客人,每次都要在前後院子,和假山下的「瀉銀」湖邊上支起棚帳,開連桌酒席款待賓客。三天之內,全銀城的廚師都會被請來在餐桌上大顯神通。三天之內,除了敦睦堂自己的玉慶班而外,還要重金聘請桐江地面各路名角獻演絕技。那是真正花天酒地、管弦不斷的三天。那是真正高朋滿座、笑語喧嘩的三天。這三天之內,被房舍、祠堂、戲樓、水榭、花廳、長廊、花園曲折連綴的桂馨園,里裏外外都會擠滿了華冠貴服前來賀壽的客人。在門前迎客的樂班三班輪換,不停地吹奏。在主要的客人到齊后,執事禮生要在玉慶班的鼓樂聲中,在正房大客廳內高聲「唱禮」,把客人們送來的壽禮一一報出,遇到楹聯、賀詩要依韻唱誦。除了劉三公的年、僚、世、族、親、友而外,京城的親王、大員,本地的督、道、府、縣官員,周圍各縣的宿儒名流,都會出現在禮單上。這份禮單是最爭面子的要緊事,所有的客人都會豎起耳朵留心這份禮單上出現的官職和名字。沒有聽過這份禮單,你就不會知道主人家的根底到底有多深。在銀城,各大鹽場總辦的生日,早已經不是自己家裏的私事。人人心裏都有一本賬,所有的日子都必須牢記在心。因為那些祝壽的盛大場合,已經成為鹽商們聯絡關係,探聽行情,籌集資金,決定取捨,合縱連橫的最佳地點。銀城有句口頭禪:寧可誤了進京趕考,不可誤了捧獻壽桃。數百年來,銀城的鹽商們在他們的城市裏創造了繁榮昌盛,也享盡了昌盛繁榮。在這創造和享用之中,他們建立起來不言而喻的自信心,有時候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們顛倒了乾坤。文廟街桂馨園的「福祿壽」一響,銀城人似乎又可以回到自己悠長的日子裏去。所有的客人都看見了聶芹軒派來的副手陳幫統。滿面笑容的陳幫統說聶統領有重要軍務在身,特派他來給三公拜壽。看到這張笑臉,銀城人心裏緊繃的弦鬆了一半。看見銀城地面的這兩位主角還在和和氣氣地交往應酬,觥籌交錯之間,人們在吞下美味佳肴的時候,也猜度到了危機似乎正在化解之中。革命黨暴動在即,炸死知府的刺客剛剛自首,聶統領不能親自來喝劉三公的壽酒也在情理之中。儘管劉家的育人學校出了事情,桂馨園裏也見不到七郎的影子。可只要敦睦堂的生意照做,劉三公的生日照過,銀城就變不到哪裏去,銀城就還是原來的銀城。這一天的午夜時分,乘着濃黑的夜色,一乘兩人抬的小轎悄悄出了桂馨園的後門,又悄悄走進了安定營的側門。沒有人看見這乘小轎是什麼時候從軍營里出來的,也沒有人知道那轎子裏坐的到底是誰。誰也沒有想到事情到最後竟然如此的出人意外。劉三公竟然真的是一夜熬白了頭。事後,銀城人都不敢再和滿頭銀髮的劉三公一起喝酒。只要一杯老酒下肚,劉三公就會提起那筆本來絕對不會出差錯的賬。藉著酒力,滿頭顫巍巍的白髮下面,劉三公總是滿臉謙恭困惑的微笑,總是那一套翻來覆去的話:「我們大家都是商人。我劉某也不過一個賣鹽巴的買賣人,平生所能不過就是盡人的本分。買賣人的本分就是算賬。我這本賬你們也都會算的。古往今來,天下大事小事千奇百怪,無非兩種事。一種事叫天命,一種事叫人事。天命不可算,是謂聽天由命。人事則無論大小,大到國家社稷,小到柴米油鹽,都不過是一筆賬。既然是筆賬,就有進有出。只要你收支相抵,天下沒有擺不平的事情。這本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我們哪個不曉得,大清朝的規矩,文武官員分九品十八級。在京官員除俸銀之外還發給祿米。在外官員不發祿米另給薪銀。他一個硨磲頂戴的正六品千總一年俸銀十五兩,薪銀三十三兩,此外再發給養廉銀一百二十兩。三項全加起來一百六十八兩。除此而外按照慣例,綠營武官都分扣兵丁糧餉作為得項。多年以來綠營衰敗一再裁減,銀城安定營的千總統領兵員充其量在一千上下,能讓他分扣的糧餉最多在三四百兩。也就是說,給大清朝當一個千總,一年所得的銀子都加在一起也不過在五百兩上下。離家千里,駐守十年,所值不過才五千兩銀子。如果一個人三十歲做了千總,五十歲裁汰還鄉,戎馬一生換來的銀子也只有一萬兩。這還要他不死不傷,官運通順。若是給一位千總兩萬兩銀子,就等於給他兩輩子的不死不傷,官運通順。若是給他三萬兩銀子,那就連他的子孫後代也都可以跟到起盡享榮華富貴。既然朝廷為了養廉而發給養廉銀。那這『廉』也就有了價錢。這是大清的規矩,這不是我們做生意的人亂搞出來的價錢。有價錢的東西人人可買。只看你要辦啥子事情,只看你願意出多出少銀子。兩國交戰的大事,到頭來還不是出了銀子就擺平的么?大清朝打了多少大敗仗,還不是朝廷花銀子出來了結的?我要救兒子,還要救銀城。自然我出的價錢遠不止三萬兩。這筆賬你們哪一個算不來?扳起指頭就算得清楚。我哪裏就想得到銀子還會派那樣的用場?銀子的賬哪一個都算得來,天命的賬哪裏就算得清楚?我哪裏就想到銀子再多也買不來天命?我們敦睦堂明明是在劫難逃,我是救子心切,居然老眼昏花誤算了天命……」劉三公的這筆賬目算得頭頭是道,算得催人淚下,算得銀城人慾說還休,感嘆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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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李銳《銀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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