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舍(2)

新校舍(2)

大圖書館後面是大食堂。學生吃的飯是通紅的糙米,裝在幾個大木桶里,盛飯的瓢也是木頭的,因此飯有木頭的氣味。飯里什麼都有:砂粒、耗子屎……被稱為「八寶飯」。八個人一桌,四個菜,裝在醬色的粗陶碗里。菜多鹽而少油。常吃的菜是煮芸豆,還有一種叫做蘑芋豆腐的灰色的涼粉似的東西。大圖書館的東面,是教室。土牆,鐵皮頂。鐵皮上塗了一層綠漆。有時下大雨,雨點敲得鐵皮丁丁當當地響。教室里放著一些白木椅子。椅子是特製的。右手有一塊羽毛球拍大小的木板,可以在上面記筆記。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隨便搬動,從這間教室搬到那間。吳宓先生上「紅樓夢研究」課,見下面有女生沒有坐下,就立即走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一些頗有騎士風度的男同學於是追隨吳先生之後,也去搬。到女同學都落座,吳先生才開始上課。我是個弔兒郎當的學生,不愛上課。有的教授授課是很嚴格的。教西洋通史(這是文學院必修課)的是皮名舉。他要求學生記筆記,還要交歷史地圖。我有一次畫了一張馬其頓王國的地圖,皮先生在我的地圖上批了兩行字:「閣下所繪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第一學期期終考試,我得了三十七分。第二學期我至少得考八十三分,這樣兩學期平均,才能及格,這怎麼辦?到考試時我拉了兩個歷史系的同學,一個坐在我的左邊,一個坐在我的右邊。坐在右邊的同學姓鈕,左邊的那個忘了。我就抄左邊的同學一道答題,又抄右邊的同學一道。公布分數時,我得了八十五分,及格還有富餘!朱自清先生教課也很認真。他教我們宋詩。他上課時帶一沓卡片,一張一張地講。要交讀書筆記,還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課,因此朱先生對我印象不佳。多數教授講課很隨便。劉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選》,一個學期才講了半篇木玄虛的《海賦》。聞一多先生上課時,學生是可以抽煙的。我上過他的「楚辭」。上第一課時,他打開高一尺又半的很大的毛邊紙筆記本,抽上一口煙,用頓挫鮮明的語調說:「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他講唐詩,把晚唐詩和後期印象派的畫聯繫起來講。這樣講唐詩,別的大學里大概沒有。聞先生的課都不考試,學期終了交一篇讀書報告即可。唐蘭先生教詞選,基本上不講。打起無錫腔調,把詞「吟」一遍:「『雙鬢隔香紅啊——玉釵頭上風……』好!真好!」這首詞就算講過了。西南聯大的課程可以隨意旁聽。我聽過馮文潛先生的美學。他有一次講一首詞: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馮先生說他教他的孫女念這首詞,他的孫女把「吳山點點愁」念成「吳山點點頭」,他舉的這個例子我一直記得。吳宓先生講「中西詩之比較」,我很有興趣地去聽。不料他講的第一首詩卻是: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樓台六七座,**十枝花。我不好好上課,書倒真也讀了一些。中文系辦公室有一個小圖書館,通稱系圖書館。我和另外一兩個同學每天晚上到系圖書館看書。系辦公室的鑰匙就由我們拿著,隨時可以進去。系圖書館是開架的,要看什麼書自己拿,不需要填卡片這些麻煩手續。有的同學看書是有目的有系統的。一個姓范的同學每天摘抄《太平御覽》。我則是從心所欲,隨便瞎看。我這種亂七八糟看書的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我覺得這個習慣挺好。夜裡,系圖書館很安靜,只有哲學心理系有幾隻狗怪聲嗥叫——一個教生理學的教授做實驗,把狗的不同部位的神經結紮起來,狗於是怪叫。有一天夜裡我聽到牆外一派鼓樂聲,雖然悠遠,但很清晰。半夜裡怎麼會有鼓樂聲?只能這樣解釋:這是鬼奏樂。我確實聽到的,不是錯覺。我差不多每夜看書,到雞叫才回宿舍睡覺。——因此我和歷史系那位姓劉的河南同學幾乎沒有見過面。新校舍大門東邊的圍牆是「民主牆」。牆上貼滿了各色各樣的壁報,左、中、右都有。有時也有激烈的論戰。有一次三青團辦的壁報有一篇宣傳國民黨觀點的文章,另一張「群社」編的壁報上很快就貼出一篇反駁的文章,批評三青團壁報上的文章是「咬著尾巴兜圈子」。這批評很尖刻,也很形象。「咬著尾巴兜圈子」是狗。事隔近五十年,我對這一警句還記得十分清楚。當時有一個「冬青社」(聯大學生社團甚多),頗有影響。冬青社辦了兩塊壁報,一塊是《冬青詩刊》,一塊就叫《冬青》,是刊載雜文和漫畫的。馮友蘭先生、查良釗先生、馬約翰先生,都曾經被畫進漫畫。馮先生、查先生、馬先生看了,也並不生氣。除了壁報,還有各色各樣的啟事。有的是出讓衣物的。大都是八成新的西服、皮鞋。出讓的衣物就放在大門旁邊的校警室里,可以看貨付錢。也有尋找失物的啟事,大都寫著:「鄙人不慎,遺失了什麼東西,如有撿到者,請開示姓名住處,失主即當往取,並備薄酬。」所謂「薄酬」,通常是五香花生米一包。有一次有一位同學貼出啟事:「尋找眼睛。」另一位同學在他的啟事標題下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問號。他尋找的不是「眼睛」,是「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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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然一家汪曾祺散文精選:人間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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