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她蜷身,與疼痛抗衡。

冷汗迅速打濕她面龐,鬢髮濕漉漉,糊在血色褪去的臉頰,只剩蒼白如雪。

……我只是騙、騙你爹……不是真的……破財乖,娘沒有不要你……你、你別跟娘生氣……別讓娘這麼疼……

她在心底不斷、不斷跟腹中孩子說話,祈求老天爺別這麼殘忍,別因為她的謊話帶走孩子,她願意抄佛經八千遍、八萬遍,來贖她犯的錯——

可是,腹痛一點也沒減緩,她眼淚失控直掉、冷汗直流。

淚水混著汗水,濡濕她臉龐一片水亮,衣裳更是幾乎濕透,帶來透骨涼意。

她快失去他了……她知道,孩子要離開她了……為她不負責任的惡質玩笑,給予懲罰。

不要!不要!不要!連她在魏府遭受犬噬,那般巨大的驚嚇及傷害,孩子都能平安無事,現在她只是跌了一跤,不嚴重的,破財很堅強,一定也能好好的……

她死命抱住肚子,以為這樣,就能阻止一切發生,哪管如此的力道,會讓疼痛加劇,她只想牢牢護妥孩子!

她抗拒被疼痛俘虜,她怕自己若是一昏過去,就再也無法挽回悲劇。

她不能蜷在這兒,坐以待斃,她必須、必須找人求救,救救她的孩子……

她不敢讓肚子觸地,怕多傷孩子一分一毫,只能以手肘支撐所有重量,每匍匐爬行一寸,痛楚皆是加倍襲來。

她眼前徒剩一片的黑,耳邊是自己濃重的呼吸聲,或許還有哭泣聲、哀號聲,但她聽得不甚真切,周遭變得太靜、太寒冷、太死寂,像那一日,虛境裏的蒼茫雪地……

虛境雪地極冷,她唯一的溫暖,只有他。

她當時為避猲狙,躲在枯樹上頭,渾身發抖,在內心用盡全力,罵他的同時,又祈求着他。

求他折返回來救她,若他回來了,她什麼都能不計較,她會好好感謝他(雖然後來她絲毫沒做到〕,此刻,她一樣求着,願意拿自己的所有去換,她的生命、她的神隻身分、她的容貌,什麼都可以……去換老天讓他來得及救破財。

救他們的孩子。

她不斷不斷求着。

她的祈求成真了。

即將吞噬她的暈眩黑幕中,透出了一絲金光,金光漸成人形,頎長高瘦,向她走來……

懷財是被滿嘴苦藥味給嗆醒的,而且,還在持續不停灌入。

她試圖掙了掙動,發現雙腕遭牢牢箝制,她使不出力氣掙開,加上這股力道太熟悉,讓她由心底認定毋須太過掙扎。

人也是被抱坐而起,背靠着一具溫熱胸膛,幾絲金髮溢下,落在她頰邊,輕輕撓癢,清晰表明那金髮主人身分,化解她最後一丁點防備,嘴前好大一盅葯湯,湯色濃黑,味道恐怖鑽鼻,不用調羹小口小口慢喂,直接以碗就口,強行灌食。

她嗆得一咳,灌食動作稍停,待她略為順氣,又故態復萌。

葯極苦,再渾噩的神智也給苦得瞬間清明,靈識頓開。

懷財完全清醒,醒來頭一件事,自然是慌張摸肚子,那兒依泛有些微疼痛。

「破財呢?!我的孩子呢?!」她慌張問他。

「……」身後一陣冗長沉默,並未給予回應,哼也沒哼一聲。

她心急轉身,要得一個答案,可看見襯在金髮之下,鎏金那張嚴肅面容,強烈的不安,竟教她開不了口再問。

她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午後雷陣雨一般,越落越凶,他仍是一字未吐。

不用多言,她知道答案是什麼了……她由嗚咽轉號啕,放聲大哭,像個剛出世的嬰娃,那般傾盡全力、那般不知節制,可她的孩子……再也沒有機會哭了。

「明知自己有身孕,保胎葯也不吃,還與喜神放縱,飲酒作樂,你有什麼好哭的?」鎏金聲音冷冷的,在她哭泣聲中介入。

雖然他向來大多是這調調,但此次,淬了冰雪似的,凍得人發顫。

在懷財昏睡期間,酒退了的喜神醒來,向來最不會看人臉色的她,竟也能察覺一屋子氛圍不對,早早腳底抹油,溜了。

懷財本想辯解,她滴酒未沾,然她漫不經心,未按時吃保胎葯,又輕忽安全,摔了一跤,是她的錯,她甚至還拿孩子安危當謊言……她何來立場反駁?

他罵得對,罵得太對了,她是最沒有權利哭的人——

可是眼淚停不下來,大顆大顆往外掉,她恨死自己,恨不能自己代替孩子死去。

她對自己的怨恨太滿太多,無從發泄,掄起拳,要賞自己一頓好打。

她雖虛弱,但真心實意要處罰自己,於是耗上了全力——

鎏金阻下她發狠的槌打。

他仍是同一張面癱臉,天知道他才是最想楱她的人,他想將她整個人翻過來,按在膝頭,狠狠打她屁股。

「好不容易保住破財,你還想再添亂?!」他低斥。

懷財呆住。

發白的腦子,要理解他那番話,着實費力。

她怔忡了良久,直至第五遍反芻,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

「破財他……沒事?」她臉上猶掛着眼淚。

「我何時說他有事?」金眸冷冷睨她,忍住替她抹淚的衝動。

「那你幹麼一臉死了孩子的模樣?!我問你孩子情況時,你又不說話?!這樣嚇人很好玩嗎?!」她緊繃的情緒一獲得舒緩,心安了,脾氣亦跟着上來了,方才哭得多狠,現在也怒得多狠,罵起人來一氣呵成。

「……」我都還沒發火,你倒好,惡人先告狀?這樣嚇人很好玩嗎?!是呀,你就該知道,當我踏入小破屋裏,映入眼前的這一切,多教人肝膽俱裂?!

她就躺在那片可怕狼藉中,臉上血色盡失,神情痛苦難當,蜷身抱肚,淚與汗,交錯縱橫,氣若遊絲。

他幾乎以為,他失去她了。

鎏金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吼她,她情緒還不穩,禁不起罵,他只能閉口忍下。

豈料她得理不饒人,得寸進尺,持續遷怒罵他,藉以平復她受驚嚇的恐慌,指控他故意撒謊騙她,行徑令人不齒,她真是錯看他,云云之類……

看她掛着淚罵人的模樣,他竟有幾分想笑。

還能罵人,代表她精神足。

近日來,鎏金真覺自身修養層級提升不少,打從遇上她開始,日日精進,若再與她多相處幾年,怕他都能直達佛尊的無我境界了。

「拿破財的安危當玩笑?這種惡劣的謊,我決計不會撒。」他自懷中取出一張紙,她看了眼熟,是她寫一半的信,信上開宗明義,簡單扼要,只說明了一件事——孩子沒了,節哀順變。

一見他掏信,她氣焰全滅,心虛到無話可說。

信中字字句句,全出自她之手,正是她方才罵得暢快淋漓、教人不齒的「撒謊騙人」。

「……我突然覺得頭好暈,哎喲……」她動作僵硬,倒回床上,蒙頭將自己密密蓋牢,沒臉見他。

「剛罵人罵得太出力了,會頭暈不奇怪。」他還替她找借口,只是,這借口聽來頗酸。

她知道,此時最好別出聲,緘默為上,她方才罵他的話,句句都狂打自己的臉。

「這封信,若送到我手上,你可知,我會多難受?」鎏金的聲音,在被子外低低傳來,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聽得見他語調間,淡淡似嘆的提問。

當她自己也嘗到那種難受,她完全能理解他這一句問話,夾帶着怎生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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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神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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