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你先把他治好,要閑話家常就隨便你了!快一點!」懷財拉著人過來,不管這一拉,招惹多少霉運上身,她對霉神可是沒有半點抵禦能力,兒時在梅無盡身邊養血肉,那陣子,她大概把凡人一輩子的霉運全歷光光了,慘況不忍回顧,斑斑血淚史。

「那麼一丁點小傷,延誤個把時辰也無礙。」梅無盡仍沉得在乍見絕色青年的震驚中,其餘閑雜事,不過爾爾。

「先治人吧,我看小姑娘急壞了。」最後還是絕色青年開口,才讓梅無盡甘願挪抬尊手,把鎏金被打斷的背脊骨,一段一段接回去,過程還相當潦草敷衍、粗率殘暴,一副恨不能快快了事的樣子。

懷財又不滿了,看了心疼,動手制止大夫粗暴的療程,最後更直接奪走梅無盡手中布帛,自行替鎏金縛纏傷勢,中途不斷碎念其人的醫德瑕疵。

梅無盡樂得輕鬆,折返回桌邊落坐,與絕色青年喝茶、話當年。

一改方才漫不經心的神情,面對絕色青年,梅無盡面龐明顯充滿敬意,連慣常的慵懶笑意也不見,變得認真,活似課堂學生遇見老師那般,實屬罕見。

「尊神既然離開那處,應該不打算回去了吧?」梅無盡問。

絕色青年對於杯中所盛的茶水,頗感新奇,瞧了瞧,舉杯微晃,抿了一口,細細品味,又飲一口,才回道:「……我只是過來取釵,拿到之後,回去也無妨。」

梅無盡聞言皺眉,道:「放眼天界,已無人能再囚禁尊神,您何苦——」

「那兒安靜,無人干擾,前幾百年覺得孤單,後來倒也習慣了,如今的外界,我全然陌生,往日戰友幾乎羽化殆盡,我尋不到留下的理由,再說,我若留下,怕仙界又要翻騰許久了。」

「當年囚禁您的理由,您如何甘心?」梅無盡很替他抱不平,然當時自己力量微薄,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

「無所謂甘不甘心,他們畏懼我,希望我永世不出虛境,情有可原。這茶……真好喝。」絕色青年作了品評,挑動眉峰的神色,竟有些單純。

「尊神——」明明在討論正事,還有心情管茶?

絕色青年見梅無盡惱怒,微微一笑,口吻很似長輩教導晚輩,充滿堅定且耐心:「無盡,我對自己的宿命毫無怨言,天造神只自有理由,如同你是霉神,夭厲是瘟神,皆是天賦重責,我亦然。只是,我職責已了,天地間,再不需要我,我本該在一切結束后羽化,回歸虛無,我也不明白為何我依在,這非我所願。」

「您怎能毫無怨言?!天地未開之初,魔族吃神族像在進補一樣,那時若不是您,神族早已滅絕,神們卻在您平定所有戰役后,將您囚禁虛境,完全抹殺您的付出和功跡——」

絕色青年揺首,一泓長發光澤蕩漾,輕笑道:

「我沒有功跡,那是我該做的本分,我的出世,就是為了殺戮,如今這般難得的平和,殺神自當無用。」即無用,被棄之,又何必追問原由呢?

鎏金被懷財包紮之餘,耳朵聽著兩人對話,雖早已猜測過青年身分,然而言談間獲得證實,他仍不免驚訝。

遠古之際,天地渾沌,最蠻荒的戰場,最困難的生存,神族曾淪為勢弱之輩,處處受盡欺凌獵殺。

老一輩神族提及,總免不了幾聲唏噓,嘆當時熬過來的神只,個個風裡來浪里去,全是吃過苦頭的,哪似新輩神族,未曾見識往昔壯烈,都是繡花枕頭,軟綿綿。

猶記彼時,為搶生存之地、為爭臉負輸贏、為殘酷玩樂、為噬神增進功力,魔族爭相獵神,越發瘋狂……

長輩口中的那一日,漫天濃雲,如一匹鋪天蓋地的巨大黑幕,遮蔽微弱天光,悶雷電爍穿梭交雜,下方神族鮮血蜿蜒成川,魔族群聚,啃咬著手臂,吸食著骨髓,正不亦樂乎。

一名無名神只,在暗闃濃雲間降下,彷彿天落星子,光輝逼人。

當時,他還不該被稱之「神只」,他面龐似神族清俊,一塵不染,背後一半的烏翅又宛似妖魔,誰都無法肯定他隸屬何方,然他手持利劍,沉默間,屠盡在場魔族,烏墨色的魔血,與神血相融為一,血川源源不絕……

他只殺妖魔,不曾傷及神族,神族自然視他為同類,即便他來歷不明,在神們急欲需要戰友及強大援兵之際,誰還有心顧及其他。

神們依附於他羽翼之下,尋求他保護,神們敬稱他一聲尊神,私下則喊他「殺神」,奉他為尊,直至天地劈開,神族歸天,這位殺神卻從此失去音訊。

原來,他竟是被自己守護的神族所棄,成為禁忌之名,囚禁於誰也無法抵達之境。

原來,教魔族聞之色變的「殺神」,竟是如此美麗溫雅的絕色青年,生有一副任誰見之,都忍不住把他推到戰事後方,叫他趕快先逃,這兒我頂著先的無害面容。

絕色青年眸光悠遠,遙望窗外景緻,目中空無一物,彷彿風再柔軟、花再芬芳、天再湛藍,全與他無關,淡淡補上一句:

「這裡,沒有我存在的理由。」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沒有惋惜,沒有感嘆,沒有不平,像在說著一件理所當然之事。

「存在需要什麼理由?別人說你能活,你才活嗎?你自己呢?想不想活、想怎麼活,是你自己決定的吧?連存在也要問理由,那吃飽要不要理由?喝水要不要理由?欸欸,幹麼掐我手臂,很痛耶,我說兩句不行呴?!」此番高談闊論,當然來自於口不擇言又沒弄清始末的懷財,她正被鎏金捏手,要她閉嘴。

她神族資歷太淺,連殺神名號都沒聽過,又豈會知道眼前這名男子,曾教魔族聞風喪膽,冷劍一出,取命千百,腳踩鮮血而面不改色,若要摘下她腦袋,比從桌上取杯茶更容易萬倍。

初生之犢不畏虎,虎前囂張繼續訓,懷財什麼沒有,一顆蠢膽很肥大:「之前為別人忙活,既然對方不需要你了,正好,你樂得爽快輕鬆,真真正正地,想想你要怎麼好好過生活,不為誰,只為你自己。」

她說得暢快淋漓,鎏金聽得心驚膽戰,生怕她誤觸逆鱗,隨口一句惹怒殺神,他決計無法由殺神手中保她無虞,於是不顧自身傷勢,硬要由床上起身,擋在她面前。

絕色青年倒未露半點不悅,悠然撩袖,伸出手來。

纖長如玉的手,完美無瑕,不染一絲血腥嗜殺,難以想像其握劍時的冷冽狠厲。

「孩子,能把木釵還我嗎?」他對鎏金道。

鎏金手一翻,木釵安躺掌心,遞了上前。

絕色青年取過釵,上頭垂綴的粉色薔薇,真花般艷美,冰穗下,粉珠微微揺電,晃蕩著誰笑靨似的弧線,他一時回想不起,卻瞧得出神,良久無語。

「我不知我能做什麼,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絕色青年口吻迷惑,臉龐充滿惘然,竟有些許向她討教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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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神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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