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和「噗」地一下就笑開了，這話確實挺合五福那簡單直接的性情的。她看了五福一眼，慢條斯理道：「那你煩個什麽勁兒？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無非兩種選擇，一個是跟著姑娘搬出去，另一個嘛，不過是換個主子伺候罷了。就算換個主子，你也還是當你這丫鬟的差，有什麽好煩的？」
五福大概沒想到一向沉穩的三和會說得這麽直白，頓時怔在那裡。她盯著三和那張表情不變的笑臉看了好一會兒，才眉頭一皺，扁著嘴道：「可我不想換啊！」
這話三和倒是信的，她也不想換。她們都是打姑娘七歲進了這院子起就跟了姑娘的，不說這七、八年相處的情分，就是行事風格，她們也早就習慣了十三姑娘這一套。換個主子，一切還得重新磨合，且不說新主子手底下肯定還有自己合用的人，重新爭寵什麽的，其實也挺煩……
思及此，三和抬眸和五福對了個眼神，當下兩人便都明白了，她倆應該算是站在一條線上的——都是嫌換主子麻煩的。
於是心裡有數的五福推著三和的肩道：「姑娘可是最聽你的，要不你去勸勸姑娘？」只要姑娘肯低頭認錯，再改了最近的懶散，一切都還是照舊，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
「這你可說錯了，」三和笑道：「不是姑娘聽我的，而是我什麽都聽姑娘的。」頓了頓，她歪頭看著五福笑道：「要不，你去試試？這鐘點，姑娘也該起了。」
五福的手頓時就是一僵。最近也不知道她家姑娘是怎麽了，平時事事總愛爭個第一的，忽然就毫無徵兆地變得懶散起來。不愛讀書寫字什麽的也就罷了，她只當是她家姑娘一時懈怠，這在往常偶爾也是有的，可不知為什麽，平日八面玲瓏的十三姑娘，忽然變得愚鈍起來，對老太太明裡暗裡的指示裝聾作啞不說，竟又染上了愛睡懶覺的惡習，三天兩頭的稱病不去請安。原本很是倔強好勝的性情，也在一夕之間突然就變得「萬事都好說」起來，偏偏這種「萬事都好說」又透著種古怪的「不好說」……
以前，心氣兒很高的十三姑娘不僅要求她們這些做丫鬟的處處都要比人強，也處處嚴格要求著自己。若是哪個下人覺得姑娘哪裡做得不對，就算姑娘聽了會不高興，只要是在理兒的事，她總會逼著自己去改正。可如今的十三姑娘，不僅不再用那麽高標準的嚴格要求管束她們這些丫鬟，甚至連她們一些正常的規勸，她也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的。
最令五福不解的是，以前就算惹十三姑娘生氣了，要打要罰她都不覺得有什麽可怕的，而如今……嗯，怎麽說呢？明明姑娘笑著的時候比以前要多，卻莫名讓人不敢不聽她的話。至於迫著姑娘去做她不樂意做的事，比如，在她還沒睡醒時硬是叫她起床，或是規勸姑娘向老太太低頭認個錯什麽的……想到姑娘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五福頓時覺得後背一陣生寒。
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中，五福自覺自個兒還算是個忠心的，可要她冒著主子的炮火去當烈士……就算簡單直接如她，也還沒傻到那個分兒上。何況就如三和所說，都是當差罷了，不想換主子，也不過是因為換個主子很麻煩，而且也很不划算……
就在五福、三和都垂頭沉思時，院門外傳來一陣躁動，原來是李嬤嬤回來了。
「阿彌陀佛！」五福頓時鬆了口氣，念著佛號就急急跳下台階，向著李嬤嬤迎了過去。
李嬤嬤是姑娘的奶娘，打姑娘出生起就跟著姑娘了。若論忠心，這院子里再沒人能比得過她，要說勸姑娘的最佳人選，非李嬤嬤莫屬！
昨兒李嬤嬤請假出府回了一趟家，不想今兒才一回府，就聽到自家姑娘可能會被送出西園的消息。她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院子。
「怎麽回事？」李嬤嬤一把抓住衝過來的五福，「姑娘怎麽了？好好的怎麽就得罪老太太了？」
五福也很想知道她家姑娘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姑娘還沒起呢！」她當即指著卧室告了一狀。她這做丫鬟的既然勸不了姑娘，奶娘可是兼著教養職責的，總能管束一下「中了邪」的姑娘吧！
李嬤嬤一聽，果然就皺了眉，抬頭看著天色嘀咕了一句「這都什麽時辰了」，便放開五福的胳膊，轉身上了台階。
迴廊上，三和早從美人靠上站了起來，沖著李嬤嬤屈膝道：「昨兒晚上姑娘說，難得老太太免了她的請安，她今兒要睡到飽，不許人叫起呢。」
好嘛！又一個告狀的好丫頭！李嬤嬤的眉頓時又皺緊了三分，才剛要抬腳進屋，忽然察覺這院子里好像空了些，便回頭問道：「雙元、四喜還有王嬤嬤呢？」
雙元是姑娘跟前的一等大丫鬟，三和、四喜及五福都是二等，王嬤嬤則是老太太派給姑娘的教養嬤嬤。照理說，五福和三和分量不夠，管束不了姑娘，就該一等大丫鬟雙元和教養嬤嬤王嬤嬤出面才是，偏這二位……
「雙元姊姊和王嬤嬤一早就說，要去老太太那裡打探動靜，然後就再沒看到人了。」說完，五福不屑地撇著嘴——什麽打探動靜？說白了，不過是看著姑娘這條船不穩，這是先一步去找下家了。
「四喜說，七姑娘派人叫她過去幫著梳個頭。」三和仍是那麽一臉平和，不過卻重點出「四喜說」這個關鍵。
李嬤嬤的臉頓時又是一沉，也不再多說，轉身進了屋。
推開卧室的門，她才剛要抬腿進去，不想屋外花梨木長案上的那個西洋自鳴鐘竟湊熱鬧似地發出「當」地一聲，直把李嬤嬤和跟在她身後的三和、五福都嚇了一跳。
眾人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此時正好是西洋時間的八點半。
許是被這報時聲所擾，卧室里那掛著水綠色紗帳的羅漢床上，一個小小的人兒「嗯唔」了一聲，然後在帳內翻身打了好幾個滾兒，於是她們便看到十三姑娘把那床薄被裹了一身，簡直把自己裹得跟蠶繭似的。
原本皺著眉的李嬤嬤的神情忽地變得柔和起來，她走到羅漢床邊，脫鞋上了腳榻，三和、五福則雙雙上前掛起床上的紗帳，而李嬤嬤微笑著屈起一膝坐在床邊，彎腰湊到那隻「蠶繭」跟前。
此時十三姑娘只有一截烏黑油亮的發梢還露在被子外面，李嬤嬤寵溺地撫了撫她的黑髮，跟哄小孩兒似的伸手在那「蠶繭」上輕輕拍撫著，一邊柔聲喚道：「姑娘、姑娘？該起啦，不早啦，太陽都曬屁股啦！」
「嗯唔……」
「蠶繭」里的「蠶蛹」蠕動了一下，想要再次翻滾，卻因被李嬤嬤的胳膊擋住而沒能成功。
「姑娘，該起啦。」李嬤嬤笑著又低喚了一聲。
這般連喚了有七八聲，那「蠶繭」才終於有了點動靜，隨著又一聲長長的「嗯唔」，「蠶繭」里緩緩伸出一隻小手來，那是一隻剔透得如玉雕般瑩潤細膩的小手。
「嗯……」
小手伸展著纖長的手指，指尖的指甲晶瑩粉嫩，手背上隱隱還有幾個可愛的小坑。李嬤嬤看了心下頓時柔成一汪溫泉，忙不迭地伸手過去握住那隻小手，一邊用更加細柔的聲音哄道：「姑娘，該起啦！」
李嬤嬤給十三姑娘做奶娘時，自個兒的女兒才剛剛夭折，看到她的第一眼，李嬤嬤就覺得這孩子說不定就是她那個沒緣分的女兒重新投胎，再次來到了她身邊，所以打十三姑娘還很小的時候，她就對她硬不起什麽心腸來。
在李嬤嬤的溫柔哄慰下，「蠶繭」里的珊娘終於成功破繭而出，她伸著懶腰，緩緩睜開眼，立時便看到頭頂上方，一個三旬左右的婦人正沖她溫柔微笑著。
那一刻，神智仍迷迷糊糊的珊娘不禁有些怔忡，「奶娘，你怎麽……」變得這麽年輕漂亮了？！
不過一瞬間，珊娘就回過神來，這個時候的奶娘，還沒有遭遇後來那些糟心事，此時的她確實還很年輕美麗。還好還好，奶娘仍年輕，她也還年幼，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一切都還可以有另一種結局！
「奶娘……」慶幸著的珊娘驀地伸長手臂，一把抱住李嬤嬤的脖子，將臉埋進她的懷裡。
李嬤嬤卻誤以為珊娘這是朝她撒嬌，叫了聲「哎喲我的姑娘欸」就眉開眼笑的抱著她。
小時候在住進西園之前，姑娘確實挺愛黏著人撒嬌的，可住進西園後，隨著姑娘漸漸長大，人也變得越來越老成，就再沒這麽沖她撒過嬌了。只是大約在半個月前，有一天，姑娘似乎作了個惡夢，醒來後就不知怎麽又變回原本那個愛撒嬌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