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第二十八節

我確信自己是一個白痴是從一天早上開始的。那天,我醒過來,發現自己四肢僵硬,尾椎骨處先是啪地傳來一聲脆響,一根小小的尾巴從那裏冒出來,左右甩動。然後,身上的血、肉、骨骼,開始瘋狂地扭曲、變形。嘴越來越長,而且厚,鼻子往下蠕動,很快,爬到嘴唇上面。眼睛眯成一條縫。耳朵耷拉下來,又寬又大。肚子像一個皮球慢慢鼓漲,最糟糕的是身上每一個毛囊都像服食了興奮劑,黑色污穢的毛髮一下子就佈滿了全身。我驚恐地看着四周,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個白鬍子老頭兒走過來,手裏拎着根棍子,極不耐煩地往我身上捅了捅。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就像巴甫洛夫養的那條狗聽到進餐的鈴聲,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是四肢着地。老頭兒吆喝着把一盆熱氣騰騰的食物倒入一個破舊的石槽中。我嚇了一跳,腦袋不由自主地往食物里拱去,大口、大口咀嚼著這些食物,還哼哼唧唧發出一種似乎極為滿意的聲音。我好像成了一頭豬。我猛然意識到這點,趕緊抬起頭。老頭兒顯然不滿意我的這種態度,沒等我叫喚出聲,就瞪起眼,拿棍子在我頭上用力一敲,嘟嚷道,老實點!這裏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說完,就徑自走開了。他是個拐子,每走一步,左腿就會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痕迹。他走得飛快,一眨眼就消失了,很像傳說中那些能夠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的神仙。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不遠處有一個屋頂,黑色的,一隻小鳥正在上面唱歌。天空湛藍如洗,幾朵白雲或卷或舒。我的眼裏一下子就溢滿了淚水。我在一個豬圈裏,四周都是柵欄,腳下是一堆堆臭不可聞的糞便。這時,一頭身軀龐大的公豬出現在我旁邊,怒吼一聲。不需翻譯,我完全能夠聽懂它的聲音。它說,滾遠點。不必動腦,本能立刻幫我做出最理性的選擇。我乖乖退往一邊。它大搖大擺踱來,先是用蹄子踹我的屁股,我哼了一聲,但沒倒下。它頓時暴怒,鼻孔里噴出白氣,一個俯衝,將我撲翻,蹄子在我身上亂踩。媽的,真疼。我發出慘嚎。一連串忽如其來的打擊讓我徹底喪失了抵抗之力。我癱軟在地,蜷縮一團,眼睜睜地看着這頭公豬掉轉屁股,對我排下一堆糞便。旁邊傳來一陣鬨笑聲。一群母豬圍上來,它們殷勤地舔這頭公豬的腳丫子、耳朵、臀部。它們在我身上踩來踩去,好像我並不是一頭豬,只是一堆糞。沒有哪頭豬注意到我的存在,它們只是歡呼,為着那頭公豬的偉大。就這樣,我在豬圈裏一天天生活了下去。有幾次,我很想告訴那個白鬍子老頭兒——其實我與他一樣是人。老頭兒顯然沒有耐心聽我訴說,不等我開口,就用手上的棍子猛敲過來,嘴裏同時罵道,畜生。你若不是豬,怎麼會被關到豬圈裏來?他的眼裏冒出一些狡黠的光。他或許心知肚明我是人,畢竟他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多,走過的橋比我邁過的路多,但他的心情不好,這可能與他的腿有關。我能理解。可心情不好,也犯不着不分青紅皂白不把我當人看啊。我為此深感憤怒,在豬圈裏不停地轉着圈,一直轉到自己頭暈腦脹。說實話,他的話太富有邏輯了。我若不是豬,又怎麼會被關在豬圈裏?這個問題顯然比哈姆雷特的那個生與死的疑問更令人頭疼。我想了整整三天三夜,還是沒有想出結果。但我垂頭喪氣的樣子,似乎博得了那頭公豬的同情,或許因為我實在被踩踏得太慘。我告訴公豬,我確實是人,不是豬。這頭公豬發出嗤笑,你若不是豬,又怎麼會到豬圈裏來?它說的話與白鬍子老頭兒一模一樣。這有兩種可能:一,它是智慧的,非常清楚這句話的邏輯力量,所以它只需懂得這個,就能充分捍衛它在豬圈裏的地位、尊嚴等等;二,它是愚蠢的,因為這句話是天天喂它豬食的人說出來的,所以它認定這當然是無可爭辯的真理,一有機會,必須重複。但不管它是智慧的還是愚蠢的,我同樣是啞口無言。我說,我真的是人。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到了這裏,我敢向天發誓。我不應該到這裏面來。公豬冷笑起來,那你有沒有在夢裏說一些不該說的話?我張口結舌,這個我就不敢保證了。做夢的時候,那是上帝說了算;不是我說了算。公豬哈哈大笑,這就對了,一個人若會做夢,那就比豬還蠢,不把你送到豬圈裏來,那應該把誰送進來?夢是什麼?!公豬把蹄子放在一頭靠過來的母豬身上,說,所以我們從來不做夢,只吃只睡,這個豬圈就是我的世界。我咬咬牙說,你就不怕人類哪天興趣來了,忽然把你拎出去,一刀斷喉,或清蒸或紅燒或油爆或水煮,死無葬身之地?公豬哼了一聲,怕什麼?人類也不會比我們好到哪裏去。老天爺哪天忽然發神經了,把他們中的某人拎出去,一命嗚呼,埋入土裏,螞蟻咬,老鼠啃,又會好到哪裏去?至於葬身之地——我們死在他們的胃裏,人類早晚要死在泥巴里,等到胃一腐爛,不就同樣是一個葬身之處?人吶,就是他媽的太在意葬身之處。心魔未破,執假為真,這也算高級動物?!公豬說了一句粗話,罵罵咧咧地拍了拍我肩膀,說,兄弟,安心做豬吧。這樣,你會幸福的。別鬱悶,我這是為你好。我是過來人,深知其間厲害。公豬哼哼唧唧,唱起小曲。我無言以對,後腿發軟,差點兒趴在地上。公豬忽然臉色一沉,目露凶光,怎麼,不服氣?我趕緊陪上笑臉,豈敢,豈敢,你為了豬圈的穩定與發展,日思夜夙,嘔心瀝血。我對你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公豬眉頭皺得越發緊了,眼睛裏的光芒像兩個燈泡灼熱地逼視過來,他媽的,一頭好端端的豬,幹嗎要說人話?錦衣衛何在?給我拉下去,先灌腸洗腦!幾頭閹豬齊刷刷站出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我驚出一聲冷汗,丫,這頭死豬,翻臉真比翻書還快。我在豬圈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似水流年,流年似水,由不得我嘆息。這中間也發生過幾次事故,譬如發生過二次地震,柵欄倒塌了。第一次,一些豬跑到外面去了,結果迅速被那頭公豬鎮壓了,幾頭沒被鎮壓的也很快回來了,外面的確是一個更大一點兒的豬圈,傳說被一個個沮喪的消息證實。另有幾頭跑得更遠的豬被白鬍子老頭兒帶了回來,帶回的是屍體,口歪鼻斜、四肢抽搐不停、五臟挪位、七竅流血,死狀極其恐怖。第二次,所有的豬都沒跑,它們在公豬示意下舉手錶決,結果一致認為——還是豬圈好,有吃,有睡,而天堂亦不過如此。豬圈就是天堂。令人遺憾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公豬死了,忽然就死了,事前並無半點徵兆。豬圈裏一片混亂,豬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咬牙切齒,或目瞪口呆,或驚慌失措,或痛不欲生,或竊竊議論……幸好白鬍子老頭兒再一次及時出現,他罵罵咧咧趕來把死去的那頭公豬拖出豬圈。他帶來了更多的豬,迅速指定了新一任的領頭公豬,將一些模樣看起來不大聽話的豬帶走了。這本來很好,但不幸的是,我的樣子看起來不倫不類,我也成了那些被帶走的豬中的一員。這可真他媽的冤枉。在豬圈裏,我明明沒有喊打喊殺,更沒有對其他的豬落井下石,打左右逢源拳,豬圈這麼大,白鬍子老頭兒為什麼要盯上我?!就這樣,我成了一頭紅燒乳豬了。哎,小慧,你說味道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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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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