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第二十七節

我媽說,我沒生下來,還在肚子裏的時候,就蠢,而且蠻。動不動就拳打腳踢,忽而拿拳頭頂起我媽的一小塊小腹,忽而在哪兒踹上一腳,讓她沒有半刻安寧,結果吃什麼吐什麼,若是聞到暈腥味,嘔得就更厲害,苦膽都吐出來了,吐得她眼睛發綠,手足麻痹。後來沒法子,只好求巫婆,送上一簍紅薯,在旁邊靜候了幾個時辰,這才聞到仙聲,說我五行奇格,命硬,是個男娃,得去找一些黃花閨女的長頭髮,加無根清水煎熬,日服三次,如是,戾氣化盡,胎便自安。那年頭的黃花閨女倒多,並不需要像現在得跑到幼兒園裏去找。但無根清水是什麼玩意兒,我媽就不明白了。等到送上第二簍紅薯,老巫婆這才發了話,無根水就是黃花閨女的眼淚水。這種無稽之談,我媽偏生就信了。尤其聽到我是一個男娃,更是驚喜。我媽本來並不準備把我生下來,發現懷上我后,便喝涼水,在門坎上跳,還找來長布,一頭系門上,另一頭纏肚子上,然後咬着牙使勁兒勒,但居然就不能把我勒下來,這可真是邪門。我媽說到這裏,笑了。我也笑。我媽說,發生在你身上邪門的事可真多。我媽開始按老巫婆的吩咐四處託人去找小姑娘的頭髮與眼淚。頭髮並不難找,可同時還要收集眼淚,這着實有一些麻煩。最後,我媽的視線便落在唐婉身上。求人不如求己。唐婉便倒了霉,面前擺着一隻碗,哭也得哭,不哭也得哭,哭不出來,就得自己掐自己,一直掐到哭出眼淚為止。我媽的神志又恍惚起來。她說,後來就是生我。生我的那個黃昏,月亮剛剛爬上來,又大又圓,顏色金黃,很像一個生蛋黃。在它的西邊,還有一個更大的「蛋黃」,那是太陽。我媽抬起頭看看天,她已經在田裏鋤了很久的草。等到她低下頭時,肚子忽然疼得厲害。那種疼與往常不大一樣,說不出具體,卻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生了。她放下鋤頭,捧著肚子,急忙往家裏趕。她想燒一鍋熱水,也想叫鄰居或什麼人幫個忙。她已生過四個孩子,經驗也算是有點兒。可不知如何,平日裏閉着眼睛也不會走錯的路,那天晚上她卻偏偏走錯了,路上也沒有遇到任何人。她走啊走啊,越走越深,越走越遠,最後走得天上地下全是明晃晃的月光。奇怪的是她竟不知道疲倦,也沒想到鬼撞牆之類,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很安靜,一點兒也不害怕,等走到一片竹林邊,就生下了我,就好像一砣東西忽然從她肚子裏滑出來,整個過程與人每天的排便沒有什麼不同。她把我撈起來,用牙齒咬斷臍帶,我便開始放聲大哭。她一下子恢復了清醒,卻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大山裏。於是,她把我貼肉擱入懷裏,往回走,等到回到家,天色剛巧放亮。再後來,她還專門去尋過那片竹林,可怎麼也找不着了。她說,那天晚上那片竹林可好看了,在月光下綠得都讓人以為自己不復存在了。我媽說話的語氣就好像在說神話。神話是什麼?信的人說它是記載着遠古文明的殘缺符號;不信的人,則用四個字將它定義——胡說八道。我把我媽頭上飄起的一根白頭髮輕輕拈去。我媽老了,手已瘦出骨節,臉上皺紋深淺不一,還印滿黑色、灰色、紫色的瘢痕。她的嘴癟得越來越厲害,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斷斷續續,要費好大力氣才能聽明白,而且,我還必須用自己的語言將她的話串連起來。這會是神話起源時的形式嗎?我媽說,我剛生下來時,見什麼啃什麼,啃上了,就一直含着、叼著。我媽那時已經沒了奶水,**乾癟。而我偏偏就要吃奶,吃不到奶便拚命哭,哭得瘦骨嶙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媽只好幫我去找奶娘,可沒多久,附近的奶娘全被我嚇壞了,我雖然沒牙齒,卻老把她們的**咂爛,咂出血。她們疼極了,往我臉上扇巴掌,我仍咂著奶頭不松嘴,比河裏的老鱉還要嘴緊。我媽沒轍了,用紅薯換來一點兒大米,熬成「糊糊」,小心喂我,她喂我吐。唐婉則在一邊偷偷用手指沾起我吐出來的「糊糊」往自己嘴裏放。我媽又急又氣,卻捨不得揍我,巴掌就落在唐婉臉上。唐婉哭了。我也哭。不過,我的哭聲比她可嘹亮得多。後來,有人給我媽出主意,說人奶不好找,不妨試試狗奶。結果,那些母狗也全被我咬得嗷嗷亂竄。我媽說,她以為我會活活餓死了。那天她正在屋子裏發愁,有人來敲門,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看樣子像是逃荒的。女人開口哀求道,大姐,給一點兒東西活活命吧。我媽的眼淚頓時下來了。我媽或是想起一些事情,從屋窖已剩餘不多的紅薯堆里扒出一簍給了她。女人千恩萬謝,又哭,說,她的老公正躺在附近的一個小窯洞裏,雙腿斷了,已經快病死了。我媽趕過去,還找來赤腳醫生。等到這些事情都做好后,女人說了聲,善有善報,就不見了。我媽說,就那麼一眨眼的功夫,那個女人與她的老公就憑空消失了。這可把那個赤腳醫生嚇得半死,以為遇上鬼狐什麼的。可有趣的是,從那天以後,我再也不纏着要奶吃了,有什麼吃什麼,很快就變得又黑又壯。我樂了。我並不相信我媽說的話。不過,我能理解,人緬懷過去,難免會誇大或縮小某些事情。那些事情畢竟在人們的腦海里,當然可以自由發揮,其真實度很大程度上全靠一種想像。我媽沒有告訴我,我爸是誰。我也沒有問。我媽說到唐婉的眼淚時,我心裏悠悠顫了幾下。我媽的敘述中,存在着太多空白與無法確定。我媽說得太玄乎了。這都與後人說后稷是他媽媽姜嫄踩到一個巨大的腳丫因感而孕差不多。說良心話,我更願意相信,后稷是姜姑娘的私生子。人們之所以願意相信「處女懷孕」這種說法,不過是因為他們自己的某種需要,就譬如,一個走鋼絲的人手上需要拿着一根杆子來掌握平衡。我在我媽臉上吻了一下,心知肚明她的苦心。我還年輕,她並不希望我喪失一些生活的勇氣,所以她說一些話要盡量鼓起我的信心,讓我確信自己並不是一個普通人,並不是一個白痴。是這樣的嗎?這可真有點兒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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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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