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罪(1)

幸福的罪(1)

裴紫打電話說父親來了的時候,我正在教室里和同學們聊天。下課的時候,教務處的人來通知,說教室擠,下次課得麻煩調個時間,這個課是全院選修課,具體調什麼時間,得湊大家的空,所以乘教務處的人在,和同學們商量了時間。教務處的人走了,幾個同學還不願意散,就又聊了一會兒。裴紫在電話里說到父親的時候,我一下子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我到上海工作以後,父親只是在母親60歲生日的時候陪母親來過一次上海,很多年了,父親這樣突然出現在我的日常生活里,這還是頭一次。回到家,裴紫正陪著父親在客廳里坐著,父親穿著西服,打著領帶,坐在沙發上,茶几上放著咖啡,不過幾乎沒動,我說:「爸,喝不慣咖啡吧,給你換杯茶?」說著,我轉身去倒茶,裴紫趕忙起身:「我來吧!你陪爸爸坐坐!」聽到裴紫這麼親熱地稱呼「爸爸」,我心裡竟然莫名地發酸,他的三個兒子都沒有結婚,到現在60多歲的人了,卻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兒媳喊過他「爸爸」!大哥本來就要結婚了,卻在婚檢的時候查出了肝炎,大嫂嚇得不肯結婚了,大哥從此一病不起,直到死。二哥呢!一直也沒有戀愛,大哥出事以後,他似乎對戀愛、結婚完全失去了興趣,天天沉迷在氣功里,現在他的病怎樣了呢?爸擺擺手:「不要緊,咖啡很好,裴紫煮的咖啡不錯!你別忙了,坐坐吧!」我坐下來:「二哥呢?怎麼樣?」父親說:「還好!」父親的聲音顯得非常遙遠。「媽怎麼樣?身體還好嗎?」記不得幾年了,每次和爸爸單獨談話,似乎都是這樣的開場白,似乎父親和我之間除了二哥和媽媽的身體,就沒有其他可以談了一樣。「還好,天天做事,不知道疲倦。」「你呢?還好吧?」看著兩鬢已經半白、臉色晦暗的父親,一種莫名的擔心湧上心頭,這幾年父親老得非常快,甚至有些頹唐了,記憶中的父親不是這樣的。「還好。只是越來越老了。越老越覺得親情可貴,所以來看看你。」「是啊!」面對父親的感慨,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應和。「你現在還體驗不到。年少的人,總是盼著離開家,遠走高飛,我也有過年少的時候,現在呢?老了,就反過來了,常常想著回老家去,回到那些從小就熟悉的人和事物中間去。」父親往沙發里靠了靠,低著頭,摩挲著沙發扶手。我只是想過我自己老家在南通,想家了就回去看看,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會永遠在那裡,他們堅實地在那裡,在我的老家,或者,他們就是我的老家。很少想過父親,他也有自己的老家需要「回去」,有自己的孤獨和無奈需要到「老家」去卸卻。可是,他如果回老家去,那麼我呢?我的老家又會在哪裡?它就不存在了。我看著父親:「爸,你是說山西老家嗎?打從1972年你把爺爺和奶奶接出來以後,山西老家除了大姑不是沒什麼人了嗎?」「是啊!一晃40年了,你祖父、祖母也不在了,什麼都沒有了!不過我還是想回去看看?人總要回老家看看的吧!雖然親戚不多,可是那些田埂、麥垛、楓楊、包穀地,都還在的吧,快到60歲的人,就要往來路上走了。」「要麼,我有空的時候陪你去!」我不用腦子地回應道。老實說,我也真的很想去看看,看看祖父、祖母、父親生活過的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但是,我知道我的的確確從那裡來的。「再看吧,要湊你有空!」裴紫過來喊吃飯,我說:「爸,把外套脫了吧,我們喝兩杯。」父親這才脫了外套,裴紫手快,一手接了過去,拿到書房的衣架上掛了起來。裴紫買了不少菜,我拿出一瓶五糧液,給他斟上,但是,他不動筷子:「等裴紫一起來吧,我來讓她麻煩了!」我說:「不麻煩的。平時也一樣要做飯。」我看到桌上有蒲包肉、鹽水鵝、拌黃瓜、花生米,熱菜有文蛤燉蛋、蒜茸空心菜、清蒸鱈魚,另外還有一小盤揚州醬菜,裴紫挺費心的。「你呀!不做家務,不懂家務的麻煩,哪是一樣的呢,多了一個人就不一樣!」我說,「爸,你可是瑣碎多了啊!」裴紫拿來一些冰塊,父親搖搖手不要,她便在我的酒杯里加了幾塊,我說:「干一杯吧。」父親端起杯子,一口把酒喝了,他看裴紫也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問道:「裴紫,不要緊吧?能喝嗎?」裴紫說:「喝不多。」父親看了看我的酒杯,裡面全是冰塊,一邊給我斟酒,一邊說:「裴紫,不要客氣,我是自己人,有什麼吃什麼,家常便飯就最好了。老了就喜歡清湯寡水,家常便飯,越是家常的越好。」「爸爸一點兒都不老。」裴紫說,「我敬你一杯吧。」看著他們碰杯,我心裡不禁潮濕,世上也許沒有什麼比這種親情更讓人感到可靠了,我應該抓住這種親情,不要讓它從我的身邊流失。晚上,我和父親並排睡在書房的地板上,人是非常怪的,當年我被父親摟在懷裡睡覺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現在要我再和父親一個被窩睡幾乎已經不可能了。現在我們是每個人一個被窩。父親一邊拉開被子,一邊說:「看到裴紫在照顧你,我就放心了,不管你們是什麼關係,裴紫挺不錯的,好好對她!」我說:「爸,如果裴紫結過婚呢?你和媽介意嗎?」「你啊!這有什麼好介意的?是不是她有孩子?這也不要緊么!其實孩子哪裡又是父母的私產呢?他們不過是在父母這裡暫居而已,他們終究是社會的,誰的孩子其實都是一樣的。你想想,你們兄弟幾個,我和你媽又何曾要你們報償過?撫養你們只是父母盡義務而已,並沒有其他。」「她沒有孩子。」「那猶豫什麼呢?你是不是擔心你的身體?你應該去查一查。我想你是沒事的。」說著,父親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父親的話讓我想到裴紫的態度,我心裡有很多顧慮,一方面是我的身體,另一方面是裴紫對我的態度,到底是不是愛情呢?「我還沒想好,結婚對我來說幾乎是不敢想的事。」我翻身坐起來,從寫字桌上摸出煙盒,抽了兩支煙,一支給父親,一支自己點上,『娶了妻的,是為世上的事掛慮,想怎樣叫妻子喜悅。』我恐怕自己沒有這個能力。」父親吸了一口,煙頭上一閃一閃的,他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對結婚感到憂慮,是好事,說明你想了這個問題,想到了它的難處,這是你們這一代人進步的地方,不像我們這一代,為什麼結婚?該不該結婚?什麼時候結婚?這些問題幾乎沒有想過,暈暈忽忽,隨著大流,婚也就結了,孩子也生了,一輩子就這麼過來了。我們這一代差不多沒有自我,只是按照慣例、按照長輩的意志、社會的意志生活,我們順從太多,你們好一些,意識到自己想要什麼,至少想到把『自己要什麼』弄清楚。這是進步。」「那麼,你後悔過和媽媽結婚嗎?」父親嘆了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不知道你媽媽有沒有後悔過,我有時候想,我可能沒有給過你媽媽幸福。她沒有舒心過、沒有快樂過。」「你不要這麼想,媽媽跟你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幸福是什麼呢?聖經里的話很對,幸福是『溫柔、仁慈與和睦』,『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不嫉妒,愛不自誇、張狂。愛不做羞恥之事,不求私利,不輕易發怒,不計別人的惡。愛喜歡正義和真理。愛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這些我在你和媽媽的身上都看到了,我沒見你們吵過架,你們對我們兄弟幾個操盡了心,對鄰居,對同事總是很寬厚,有這些好要什麼呢?還有什麼是幸福呢?恐怕這就是最大的福了吧!」「話是這麼說的。可是,人的命真是不同。你大哥他這麼早就過世了,你二哥……」父親突然停住了話頭。我問:「二哥怎麼了?他沒事兒吧?」父親沒有說話,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轉頭看他,他斜依在枕頭上,身子還沒有躺下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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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我的生死派對,我的秘密盛宴,我的冷酷學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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