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3.第三章

翌日竟是個大晴天,將寒凍幾日的整座城都照了個通透。

午後的冬日暖陽自上而下,將略顯簡素的昭王府裹了一層淡金光暈,連庭中幾盆不太起眼的紫背葵都被照耀出生機勃勃的暖色。

羅翠微獨自坐在昭王府正殿的廳中等候,順手端起侍者方才送上的茶盞,不動聲色地打量四下。

若只看廳中那些陳設擺件,昭王府似乎並不如她預想中那般清貧如洗,可當她端起茶盞的瞬間,略顯粗糙的茶香卻又佐證了她之前的推測。

是頂便宜的秋茶。

堂堂一個王府,給客人的茶竟是秋茶,若不是真的缺錢,當真說不通。

她將茶盞放回去,從袖袋中取出一個織金錦暗紋香囊打開,拈了一片南天竺葉放進口中含著。

因她尚還有些輕微咳嗽,出門時便特地將這葯葉隨身帶著。

她輕輕咀嚼著葯葉,隨手拿起身側茶几上的小花瓶瞧了瞧,瓶底那個「少府匠作」的印記讓她的唇角無聲揚起。

但凡御賜之物,大都是有價無市的玩意兒。就算昭王缺錢缺瘋了,敢冒著大不韙的風險將這些東西拿出去賣,輕易也找不到有膽子接手的人。

這光景,只怕是能賣能當的東西全出手了吧?

羅翠微正暗自唏噓著,抬眼就見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光而來。

也不知為何,很少怯場的她竟沒來由地慫了慫。

就這片刻的慌張閃神,原本要放回去的那個花瓶驟然自她手上滑脫,徑直往地下跌去。

她渾身霎時發僵,周身里的血都似乎凝住不動了。

完了,這禍可闖大發了。

就在這叫人絕望的瞬間,她眼前微暗,那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已迅疾如閃電一般掠至面前。

片刻后,確認沒有聽到瓷瓶迸裂的聲響,劫後餘生的羅翠微這才無聲將嘴裡的半片葯葉使勁咽了下去,胸腔里那顆小心臟後知後覺地砰砰亂跳一通。

她定了定心神,有些僵硬地站起來,輕聲誠摯:「多謝。」

那人淡淡點了頭,隨手將那花瓶放回原處,邁開步子走到主座掀袍坐下,身姿挺拔如白楊參天。

他的衣飾並不華麗繁複,可一舉一動所透出的骨子裡那份豪邁疏闊之氣象,已足使他無需藉助衣著矯飾來宣告身份了。

澄明日光下,男子的濃眉星眸熠熠生輝,淺銅膚色的面龐顯出剛毅持重的凜冽威勢。

這種長相、氣質,與常居京中的宗室貴胄那種矜貴俊秀截然不同。

那是邊關烽火淬鍊出的英朗肆意。

羅翠微斂下輕顫的長睫,眼眸一彎,盈盈執禮。

「昭王殿下安好。」

****

其實女官女將在大縉並不鮮見,可臨川軍似乎在某些事上風水不大對,從來都是舉國有名的「和尚廟」。

雖說雲烈是個皇子,可他從戎十年來甚少回京,多數時候都在臨川的營中,平日里有交道的大多是麾下那班粗糙漢子。

此時乍然面對個看著就覺嬌辣辣的陌生姑娘,他一時拿不準該用什麼態度應對,只好沉默地抿了薄唇,綳著臉頷首致意。

好在羅翠微已緩過了被他周身氣勢所震懾出的慫意,微仰笑臉開口打破了沉默:「今日登門請見實在唐突,多謝殿下撥冗接見。」

其實她原以為要吃上幾回閉門羹,今日登門不過是為了展示誠意,沒想到雲烈居然這麼輕易就同意見她,這反倒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兩個之前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初次見面,當然不能張口就談那「狼狽為奸」的勾當,尷尬而不失客套的寒暄大概才是最恰當的。

凡事都要循序漸進,借道臨川對羅家來說雖是迫在眉睫,可這點耐性羅翠微還是有的。

雲烈望著她,喉頭滾了滾,片刻后才沉聲道:「前些日子瑣事纏身不得空,久等了。」

羅翠微言笑熟稔,「殿下難得回京,又趕上年節將近,自有許多事要忙,等等也是應該的。」

她這種「逢人自帶三分熟」的笑模樣,對雲烈來說很是陌生。他暗暗揣度著對方的來意,口中平淡地「嗯」了一聲。

面對他的冷淡,羅翠微面上笑意不改,介面又道:「三番五次請見殿下,主要是有個小小的不情之請。」

雲烈的眸心湛了湛,淡淡挑眉:「說來聽聽。」

「家父前幾年在海上出了點事,傷及肺腑,一直在家中安養著,」羅翠微娓娓道,「近來有大夫說,若每日有幾片新鮮的紫背葵葉子入葯,對化解肺腑上的淤血損傷大有助益。可這紫背葵在京中本就稀罕,各家醫館便是有少少存貨,也並非鮮葉。這紫背葵多見於臨川,或許殿下府中……」

她實在很佩服自己的機智,這話越說越真,真得連她自己都要信了。

羅淮需用紫背葵葉子入葯這事不假,但以羅家的財力,這紫背葵再稀罕,哪有拖了幾年都尋不來的道理?

不過是她方才瞧見了昭王府庭中正好有那麼幾盆,靈光一閃便得出了這法子。

「有的,」雲烈一聽只是這樣的小事,應得十分痛快,「你可以……」

羅翠微眼中適時閃出欣喜的光芒,笑容里摻了一絲絲羞赧與感激,「紫背葵在京中畢竟金貴,我也沒臉妄求殿下割愛,只需每日過府來討幾片就行。好嗎?」

開什麼玩笑,若雲烈大手一揮讓她整盆搬走,她又上哪裡去再找借口每日登門混臉熟?

這「狼狽為奸」之事,若沒有一定程度的熟稔打底,是沒法貿貿然說出口的。

見雲烈眉心微蹙,她忙又怯怯補上一句:「我會付錢的,便是殿下不稀罕,我也是要付錢的。」

原本嬌辣辣、脆脆甜的嗓音忽然變成怯軟喃喃,恰到好處地透出一點小小倔強與傲氣,彷彿對方若堅持白送她,就會傷透她的自尊顏面。

「……隨你吧。」雲烈哽了好一會兒,略顯艱難地吐出這三個字。

****

兩人達成共識后,羅翠微並未多做逗留,歡欣雀躍地摘了幾片紫背葵葉子就道謝辭行了。

雲烈神色凝重地在主座上坐了好一會兒,舉步走到羅翠微先前落座之處,俯身撿起她遺落在座下的那個織金錦暗紋香囊。

他將那香囊輕輕撥開,從裡頭取出一片葯葉嗅了嗅。

這個羅翠微,果然有詐。

羅家連更加稀罕的南天竺都能搞到活株,哪裡會需要費盡周折、小心翼翼找他討幾片紫背葵葉子?

她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就在雲烈怔怔有所思時,廳外傳來老總管陳安的聲音:「殿下,熊參將求見,是否請他先在書房稍候?」

要去書房還得經過這正殿,雲烈懶得走那些無謂過場,就對老總管道:「直接領他過來就是。」

老總管所說的熊參將,是此次奉命護送雲烈回京的臨川軍中軍參將熊孝義。他在雲烈麾下已有七年之久,兩人在軍中同生共死,既是同袍又是摯友。

這樣的交情,尋常沒外人在的場合,是不講什麼虛禮的。

熊孝義人如其姓,生得個虎背熊腰、黝黑面龐,那大步一邁,一步能頂旁人兩步。

他剛正廳就眼尖地瞧見客座上的茶盞,再看到雲烈手中那個精緻又突兀的香囊,頓時脫口而出:「不得了,你府上居然來了個姑娘?!還送你香囊?!」

雲烈鄙視地白了他一眼,沒有多做解釋,只是與他並肩往書房走去,「事情查得如何了?」

說到正事,熊孝義即刻收了笑鬧之色,邊走邊道:「我這幾日將京中各家商號都捋過了,這兩年裡從松原走過貨的,只有三家。其中城北徐家年輕輩兒里出面掌事的都是兒郎,可以排除。咱們的債主,應該就在京西羅家長女羅翠微,與南城黃家長女黃靜茹這兩人之中。」

羅翠微嗎……

雲烈的面色益發沉凝,掌心那枚香囊無端變得燙手起來。

「畢竟當時我沒在場,眼下實在確認不了究竟是哪一個,」熊孝義無比煩躁地抬手薅了薅自己的頭髮,「總不能衝上去直接問吧?」

明明是個壯碩大漢,此刻卻縮著脖子宛如心虛的小媳婦兒,聲音越來越小。「再說,就是厚著臉皮問出了結果,眼下也還不起人家五車糧。光是虛頭巴腦的一句『對不住』,洗不幹凈當初那錯的。」

前年,熊孝義派了一小隊兵繞過松原去鄰國邊境暗查對方布防調動之事,那幾名小兵完成使命后從松原回臨川的路上,巧遇一支押著五車糧食的商隊。

因朝中有人下絆子,臨川軍時常遭遇糧餉被剋扣、延遲的窘境,這些以命戍邊的少年們也是窮凶極「餓」,當下腦子一熱,竟起了歹念,扮作山匪打劫了那支商隊的糧食。

雖是無奈之舉,受害苦主在事後也全無報官追究的動靜,可錯了就是錯了。

這事是臨川軍之恥,身為主帥的雲烈與中軍參將熊孝義更覺自己難辭其咎。

當時天色昏暗,那幾名小兵又「做賊心虛」,並未留意那支商隊的商號標記,只記得主事發話的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商隊中又有人提過「回京」這樣的字眼。

線索雖少,卻到底還有個方向。此次趁著奉詔回京的機會,雲烈便打算查清楚當初的苦主究竟是哪一家。

他是臨川軍的主帥,臨川軍的債就是他的債,雖說眼下還不上,可總是要還的。

雲烈拍了拍熊孝義的肩膀,「不急,這趟既是有人絞盡腦汁讓我回京來,自也不可能輕易放我脫身回臨川。」

有的是充裕閑暇慢慢查證,反正眼下範圍已縮小到只剩羅翠微與黃靜茹兩個人了。

熊孝義面色沉凝地點點頭,又道,「那前幾日的字畫……」

舊債還沒找到債主,又添了新債,嘖。

「記下來,」雲烈推開書房的門走了進去,「等熬過眼前的難關,將來也是要還給羅翠微的。」

雖說雲烈懷疑羅翠微的刻意接近是另有所圖,但一碼歸一碼,該還的他一定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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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為糖,拐個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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