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經了

他神經了

過了幾天,張hong堡開始做夢了,而且醒來以後還能記得清清楚楚,就跟真的一樣!他夢見了姥爺,親切的摸著他的頭說:

「你去學學打太極拳吧,這樣你的腰就會好得快些。」

他一下子就醒了。這句話還有姥爺的樣子似乎是印在他腦子裡似的。

「學太極拳?學那玩意兒幹啥?不學!再說到哪兒去學?跟誰學?」張hong堡自言自語著,還沒有從夢境里出來。

晚上的時候窮極無聊,大強子和二狗倆人開始賭吃豆包。二狗聲稱自己半個小時內能吃十個大豆包。

「你就吹吧。」大強子不信。

「你敢打賭?」二狗也來了勁。

「怎麼不敢?」大強子毫不示弱。

「好!你說賭啥吧?」二狗心裡暗自高興起來,自己是准贏了!他有把握自己的肚子能盛多少東西!

「你說吧,隨你賭啥都行!」大強子看二狗說話那勁頭,心裡有些沒底:

「興許是他唬我呢。」

他這樣想著。

「好,咱也不吭你,就賭一斤蘆果點心吧。」二狗氣壯山河的說。

「等等,強子!胖子吃十個豆包太少了,得再加五個!這樣才公平!」

其他的人起鬨說。

「憑啥呀?我們都說好了十個的!又不是和你打賭!」二狗反抗說。

「要不就再加倆吧,以你的實力反正十個是不行!」起鬨的人堅持著公平正義。

「行!那就再加倆!但是不能賭一斤蘆果了,得加半斤!咋樣?」二狗也下定了決心一樣開始叫板。

「也——行!那一斤半蘆果點心的錢我們幾個人一起出!怎麼樣?兄弟們?」

「行行行……」有三五個人加入其中。

就這樣,一場兩個人的賭,變成了幾個人的賭。

結果二狗果然了得,十二個豆包在規定時間內被他全部吃到肚子里,雖然看樣子二狗也撐得夠嗆,但是贏得大家心服口服。

張hong堡看著他們吵吵鬧鬧的那樣子,腰和崴的腳的疼痛,似乎都減輕了不少。

腰還沒好利索,腿又疼了!這還不打緊,最厲害的是胃病又犯了!吃啥吐啥。而且吃了葯也沒管用。

「小寶,你這啥時候成了老病秧子了?」大強子看著他,簡直快愁死了。

「他原來在家的時候也不這樣式兒的啊。」二狗瞅著大強子,一臉的無奈。

「像他這種弱體質,平時得加強些鍛煉,比如打打太極拳什麼的,三連有個老陳,是北京的知青,我在家時就跟他練過。以前我也三天兩頭的鬧病,練了一陣子覺得還不錯!要擱在過去,現在這麼重的體力活兒,我早就累趴下了。」同宿舍的北京知青湊過來說。

儘管人家說完就過去了,但是說者無意聽者卻有心了——張hong堡的心裡動了一下——練太極拳?這不是夢裡姥爺說過的嗎?

宿舍里又多了一個病號。原來是一個上海知青修桌子,桌子沒有修好,自己的手卻被砸傷了。張hong堡斜靠在被上,突然對他說:

「嗨,你那手上有個老鼠。」

上海的病號看了看張hong堡,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張hong堡,沒好氣地說:

「這個時候還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真是有個老鼠。」張hong堡認真的說。

「你真是一個神經病!」那病號說著摔門出去了。

老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話真的不假,張hong堡的腰腿和胃口剛見好轉,頭又不可名狀的開始痛起來。奇怪的是雖然張hong堡並沒有覺得感冒,但是卻一直流不完的鼻涕。當他被二狗和大強子扶著去衛生所,那裡的衛生員看到他都怵頭了:

「你這個老病號,我們都怕你了。怎麼你的病我們治著就不靈呢?先拿點葯吃兩天看看吧,看頭疼是不是感冒引起的。」

葯,還是沒有太管用。頭,該疼還是疼。不過,對於自己的頭痛,張hong堡發現它不一樣的痛法——有的時候是頭痛的整個腦袋快要裂開了一樣;有的時候是兩個太陽穴周圍,尤其是太陽穴「蹦蹦蹦」的跳著疼,感覺就像是自己本身被彈古箏一樣;有的時候是頭頂還有其周邊痛,裡面就像是春耕是被翻地一樣。不管這其中的哪一種頭痛都讓張hong堡心生懼怕,因為疼的厲害的時候都能痛到雙手抱著腦袋滿床打滾、用頭去撞牆。每當看到張hong堡這個樣子的時候,二狗和大強子都會害怕的躲開,他倆背地裡嘀咕:小寶還正常嗎?他是不是瘋了?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張hong堡常跟他倆說些讓人不能接受和無法理解的話,他看見牆角有個人啊;他聽見有人在他耳朵前說話啊……如此等等!

「小寶一定是頭疼的哪根兒神經壞掉了!」

「你看他現在也不多說話了,他要是真的瘋了可就麻煩了。」

大強子和二狗倆人嘀咕著,很是擔心!

下大雪出不了工,宿舍里的人們都很閑暇。幹啥的都有,多數人都在折騰著吃——有的把饅頭串在筷子上放在爐火旁烤,北京的知青喜歡在烤饅頭之前先抹上豬油,再慢慢烤;上海的三、四個知青則把黃豆,菜葉什麼的,洗洗涮涮之後,從箱子里掏出個煤油爐,又馬上有人拿出了醬油,味精,糖之類的佐料,又是煮又是燒,然後幾個人圍坐一圈兒,幾里哇啦地說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聽得懂的家鄉話。——每當這種時候,有個其他連隊的北京知青,總是來一連找老鄉下圍棋。北京知青都喊他「平哥」,後來無論是那裡的知青就都這樣稱呼他了。這個『平哥』對張hong堡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因為他一下起圍棋來就特別著迷,把什麼都忘了。張hong堡不懂圍棋,但敬佩這個人的痴迷勁兒,常常也跟著其他人一起在旁邊圍觀,或者幫助他們把飯打來,放在旁邊。但是這一天,直到平哥他們「散攤兒」了,張hong堡都沒有幫他們打飯,因為他的頭又開始不舒服了,感覺亂亂的,心裡也說不出來的堵得慌。

那幾個上海知青早已經吃完了,但是還圍坐在一塊兒沒有「散攤兒」。一會兒,幾個人就唱起來:

「抬頭望見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澤東……」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大概是越唱越想家,一會兒,又哭起來。張hong堡半躺半坐在他自己的鋪位上,靜靜地看著他們唱歌,看著他們的高興,也看著他們的悲傷……大強子走過來,關心的說:

「是不是讓他們鬧得又頭痛了?」

張hong堡沒有說話,只是搖搖頭。

「別看他們了,你餓不餓?我去食堂給你定病號飯吧。」

「強子,你看他們的背後,」張hong堡指著那幾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上海知青,眼睛怔怔的望著他們說:

「他們背後有倆人,一個綠臉兒,一個藍臉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這倆哭的時候他們就哭,這倆笑的時候他們就笑,你說這是為啥啊?」

「你說啥?」大強子連連往後退著,他溜下鋪,跑著找連長去了。只一會兒的功夫,張連長來了,一進屋就罵了起來:

「你們吃了哭,哭了吃,吃啥玩藝兒吃,哭啥玩藝兒哭!」他瞅了一眼張hong堡並快速走過來,接著說:

「沒見有病號正難受著嗎?能不能消停會兒?」

大強子跟在張連長後面,緊張兮兮的看著張hong堡。

「張hong堡,你感覺咋樣?」張連長坐在他跟前問。

此時的張hong堡緊閉著的雙眼看似很費勁一樣的睜開了,他緊縮著眉頭,兩眼直勾勾的看著連長,一聲不吭。

「你看我幹啥?我有啥好看的?」連長著急地問:

「你不會說話嗎?」

張hong堡有氣無力地回答說:

「不是,連長,你不知道,你後邊有個老頭,還是個白鬍子,很生氣的瞪著我!我也沒惹過他呀……」

連長伸手摸一摸他的額頭,也不發燒啊。

「看,連長,我沒唬你吧?他剛才也是這麼說來著,前些天也這樣!」大強子在張連長旁邊小聲嘀咕著。

「那你怎麼不早報告?去通知衛生員,趕緊用車送場部醫院!」張連長一聽就急了,大手一揮著說。

……

姥爺來了!跟張hong堡小時候的印象里一模一樣!張hong堡一下子就撲過去,把頭深深埋在姥爺的懷裡,久久的,久久的不願意離開這個小時候就讓他很溫暖的懷抱……多少年了?自己可真想姥爺啊!張hong堡的眼淚不自覺的流下來,那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讓他感覺出了滾燙……姥爺長嘆了了一口氣,依舊用手輕輕地摩挲著他的頭,張hong堡記得小時候,姥爺就是這樣撫摸自己的小腦袋瓜兒的。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張hong堡才感覺出自己是個有家的孩子……他的眼淚「簌簌」的掉下來。半天,他才哽咽著說了一句:

「姥爺,你咋來了?」

「好孩子,我一直就不放心你,頭還疼嗎?」

「疼啊!姥爺,我的頭真疼啊!」

「大寶啊,沒事,這都是累的,你就趁機好好休養一陣就好了,不用管別人說什麼閑話……記住了?過些天我給你去信。」

「姥爺別走——」張hong堡大聲喊著,一下子醒了!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醒了!醒了!嘴裡還叫著姥爺呢。」

「肯定是做夢了。」

「迷糊了!」

「又不發燒咋還會迷糊?」

「剛才沒聽醫生說嗎?他這可能是癔症。」

「他這病真他媽邪性。」

……

張hong堡聽見最後這一句是張連長說的,好像是有大強子、二狗、連長,那一個是誰呢?他使勁兒睜開眼,咳!原來是一分場的衛生員!要不怎麼沒聽出聲音是誰呢。可眼皮實在是太沉了,似乎都沒有撐住它的力氣了,他只好閉著眼……他恍惚記起姥爺說的話,心裡琢磨著,反正自己有病,這病號的名是落下了,不休白不休,連里也不能把自己咋樣!

二狗和大強子守著張hong堡,倆人都無精打採的。同一個病房的還有三個人。

「你倆是陪床的?是知青吧?」一個家屬模樣的五十多歲的女人問。

「嗯,是知青。」

「我說怎麼倆愣小子陪病人呢。」那婦女瞅著他倆自顧自地說:

「這小夥子我看不是啥癔病,看像是魔怔了。以前我們那也有這麼一個人,跟他的癥狀差不多。」

「魔怔?」二狗和強子還是第一次聽說。

「這病在醫院裡治沒有用,找個大仙看看也許能行!」婦女壓低了聲音對他倆說:

「可是這年月,這種事兒不能大喊大叫的。」

「那不成了封建迷信、牛鬼蛇神了?」大強子欲言又止的話,被二狗小聲說出來。

「得得得,全當我啥都沒說,你們愛病就病著吧。反正也不是你們的親兄弟!用不著在這個時候還上綱上線!」

婦女不耐煩的話,讓他倆覺得很難堪。

醫院還真讓這個人說中了。對張hong堡的頭疼,並沒有啥好的方法,在吃了止疼葯還不管用后,只好帶著些止疼片出院了。

回到一分場,才知道這幾天出事了。因為在食堂買飯北京知青不排隊,與東北的知青三言兩語不和,就動手打起來。當時可能是北京的人多一些,就把一個東北知青打得頭破血流。誰知東北知青糾集了其他臨近分場的東北老鄉,共計三百多小夥子,與幾十個北京知青們大打出手。北京的寡不敵眾,逃進宿舍抵抗,外邊東北知青外邊層層圍住,用七、八桿獵槍裝上小米和鹽粒進行射擊,還揚言要燒了房子;後來總場趕來的民兵連隔離了兩地知青。第二天,當地幹部和民兵從北京打架鬥毆的小子們中抓走了將近十人,宣布他們是「反革命流氓團伙首犯」,押解到總場小號(私牢)關押並拷打,第四天將這「反革命流氓團伙首犯」押上卡車在各個分場遊街。

張hong堡他們回來的這天正好是遊街的日子。當時已經十一月初,「北大荒」天寒地凍,總場進行遊街的車隊有三輛卡車和一輛吉普。吉普里自然是總場的幹部,還有個播音員坐在裡面在大喇叭喊「堅決鎮壓反革命」等口號。第一輛卡車上是那七、八個「反革命流氓集團主犯」。他們被五花大綁,抵著的頭上掛著個大牌子,上面寫著「反革命流氓團伙頭子XXX」。每個「主犯」身後是荷槍實彈的兩個民兵。民兵們都戴著皮帽子,穿著皮大衣,可「主犯」們都沒戴帽子。他們的臉都是又腫又紫……

張hong堡連續發燒,燒了十來天。一量體溫,三十八度九,三十九度七,一直變化著,但就是不退。

這天夜裡緊急集合!並且聽到有人說,病號也要起來。張hong堡剛好點兒,心想:如果我去,又發燒怎麼辦?可是如果真的打起仗來,病號能呆在屋裡嗎?帶著病去上戰場也是英雄!他來不及細想,急忙起來,和同志們一起緊急集合。

緊急集合后,指導員說:

「同志們,現在有蘇修特務來到我連附近,你們看——」

順著指導員的手往樹林里一看,果然看到高高的樹林裡面,正在升起朦朦朧朧的一縷青煙。

「那是蘇修特務生的火,」連長接著說:

「我們以排為單位,順著各自不同的道路,去尋找蘇修特務。記住,哪兒難走往哪兒走!」

黑夜裡,大家被帶路人領著,深一腳淺一腳,昏昏沉沉地領到樹坑裡、雪坷里,反正好像走越難走的路,越能找到敵人。走了一大圈,跑了大半夜,也沒找到人影。

回來后,張hong堡剛剛見好的發燒又開始了……他閉著眼,渾身冷得打顫。好在宿舍里和班裡的同志們,又是蓋被,又是打水,讓他感受到了革命大家庭的溫暖。

頭還是疼,疼的渾身都沒勁兒,還噁心,但又吐不出來,右邊疼得厲害,扯得右半拉臉木木的、沉沉的,右邊的眼睛又干又疼,右邊的鼻子眼兒也有犯了鼻炎一樣的難受,右邊的牙也疼,耳朵也疼,扁桃體也感覺腫了……吃了兩天的止疼葯和消炎藥,疼痛雖減輕了,但是整個下巴和舌頭尖兒忽然又麻又木,就跟打了麻藥似的。二狗跑去衛生所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張hong堡的體質問題,衛生員說可能是體質太敏感了,對藥物中的某種成分過敏,建議不要再吃這種葯了。沒有一點辦法,張hong堡只好乾受著!等到宿舍里的人都上工走了,以前還為逃避幹活暗自慶幸和高興的他,現在卻就「嗚嗚」的哭一頓!太難受了!他在鋪上來回折騰,一會兒頭朝里,一會兒頭朝外……他閉著眼趴在鋪上,兩隻手臂和頭都朝下空著,似乎是強點兒,但是只是一小會兒的功夫,就又疼了,而且比剛才疼痛得更厲害!他又一次哭了,只不過這次用嘴咬著被子沒有出聲。他哭著,無助又無望地睜開眼,一下子看到鋪底下臉盆里放著的兩三塊蘆果點心——那是二狗打賭吃豆包贏來的,二狗這兩塊還沒捨得吃呢,不想放在鋪下時被老鼠給啃了不少,因為前一陣子說是農場里發生了傳染病——「流行性出血熱」,傳說是通過老鼠傳染,聽當地的老農工說每隔幾年就會來一次,最多的時候一下子死了好幾百人,所以好不容易贏來的蘆果點心被老鼠啃了誰也不敢再吃了,為此,氣得二狗直罵娘,但是也還沒捨得扔掉。張hong堡怔怔的瞅著蘆果,他再也不願意、也無法忍受這種病痛的折磨,他想吃了蘆果得出血熱死了吧!死了,就不用受這個罪了。但是,他的嘴因為牙和耳朵疼的厲害,在加上扁桃體發炎根本就張不開嘴,只能勉強張開一絲小縫兒,所以也吃不了那蘆果。張hong堡上來了倔勁兒,他把一塊老鼠啃得最多的蘆果一巴掌拍碎,用舌頭舔著碎末吃了……張hong堡恨不得馬上就死!和每天朝氣蓬勃的其他知青相比,他覺得自己活著太沒有意義了。蘆果是吃了,他扳著指頭數,但是卻一點事都沒有。既沒有發燒,也沒有大口大口地吐血,身上的毛孔里更沒往外滲血!各處的疼痛,該咋著還咋著。

姥爺來了,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一點都有沒有變。只是看上去有些無奈。他沒有說話,只是一個勁兒的抽著他那旱煙袋。半晌才問:

「怎麼囑咐你的話全忘了?忘了?!過些天我給你來信。」

「您不是都來了嗎?還來啥信吶?」張hong堡的話說出口,似乎還沒說完呢,醒了。原來是又做了一個夢。

這一下張hong堡再也睡不著了,他在黑夜裡睜著眼睛,聽著宿舍里的呼嚕聲,咬牙聲,說夢話聲,回想著剛才做的夢。呀!這夢怎麼這麼熟悉?好像做過一次?對,是做過一次!姥爺讓他安心養病。忽然,他鼻子一酸,眼淚掉下來了!原來他心裡真的想姥爺了!張hong堡翻來覆去的,想起了小時候和姥爺在一起時那些點滴的溫暖和快樂!也不知道是啥時候才睡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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