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

第四章(一)

我的小餐館很快就有了起色。一開始,我們是典型的夫妻老婆店,阿妍只要一下班,就趕過來幫我打點。我妹妹也常在這幫忙,她分配在紡織廠,轟隆隆的機器聲搞得她神經衰弱,一直歇長病假在家。她跟著我幹了一陣,動不動就賭氣不幹了,三天兩頭見不到人影。我這妹妹比我媽還厲害,有一張非常嘮叨的嘴,有一個永遠不平衡的心態,自己戀愛老是不順利,看見我和阿妍恩恩愛愛就心裡不痛快,就惹事生非。阿妍老是讓著她,她呢,也就永遠得寸進尺,永遠是欺負自己人。

斷斷續續的,我妹妹談了好多個男朋友,她是離過婚的,再找人,能看上她的都是特別差勁,她能看上的,別人又不肯要她,因此她那脾氣壞得不得了,也不為什麼事,一碰就要撂挑子,一碰就吵個沒完。要說她的吵,也就是個嘮叨,因為我們都知道她那臭脾氣,都懶得理她。

我們不得不考慮雇一個人,於是丁香便成了找的第一個幫手。那時候,長江路上有個保姆市場,是居委會出面辦的。記得是正月十五以後,我和阿妍將歇業多天的餐館粗粗收拾了一下,然後鎖上門,一起保姆市場去僱人。當時開餐館,在正月十五以前都不營業,因為在這期間,大家都在家裡吃飯,非要到過了元宵節,一切才會差不多恢復正常。我們準備在新的一年裡,好好地干一番,僱人的事情是早就商量好的,一路上,阿妍說要找一個順眼一些的女孩子,我說又不是找媳婦,要順眼幹什麼。

很快就到了保姆市場,人聲鼎沸,亂得像個大集市。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大多數人都是剛從農村出來。我們就在路邊談了幾個人,都不是太理想,雙方都不太滿意。阿妍既嫌那些女孩獃頭獃腦,又害怕她們油腔滑調。那些女孩聽說我們是開餐館的,紛紛搖頭。那時候剛出來的農村女孩,清一色都願意去做小保姆,因為當時能用保姆的人家,條件都比較好,不是高級知識分子,就是一定級別的幹部,在這些人家當保姆,有一種安全感,而我們這些剛開始做生意幹個體戶的小老闆,給人的印象不太好。社會上也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傳說,別人說起來,小老闆都是一些坐過牢的邪頭,是一幫沒有正式工作的人,因此一聽說是到餐館打工,女孩子都害怕。

丁香的一條腿有些瘸,人長得怪怪的,是一臉苦相,站在路邊,急著要找份工作。她的臉上和脖子上有幾條明顯的血痕,正是因為這些傷痕,才讓我們注意到她。阿妍很隨意地跟她談了幾句,她想都不想,立刻一口一個大姐,叫得十分親熱,並且立刻提出來要跟我們走。我看她那樣子好像有些笨,插嘴說你的腿到底行不行。她聽了我的話,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沒問題。我說不能你說沒問題就沒問題,你走給我們看看,要知道,在我們那兒幹活,得成天端著盤子跑的。

一旁的阿妍覺得我的話有羞辱她的意思,害怕她會多心,不開心。

丁香卻說:「你不相信,我走給你看。」

說完,丁香也顧不上害羞,就在我們面前大步流星地走起來。因為她是瘸子,那模樣很不好看,一翹一顛的,還真有些健步如飛的意思。

阿妍立刻同情起她來,讓她趕快停下來。

丁香用急切地眼神看著阿妍,懇求說:「大姐,我就到你哪去吧。」

我還有些猶豫,不想雇一個腿瘸的女人,阿妍也不跟我商量,便自說自話地答應了。

阿妍說:「好吧,我們就要你了。」

丁香立刻喜形於色。

阿妍又說:「真到我們那,可要好好乾。」

接下來便是談工資。

丁香豪爽地說:「大姐,這好說,你看著給吧。」

阿妍說:「那不行,總得說好一個數字。」

「真的沒關係,大姐,你給多少都行。」

晚上睡覺的時候,阿妍差不多把丁香的所有底細,全都打聽到了。她並不是那種喜歡探聽別人**的人,稍稍知道一些別人的**,就會變得莫名其妙的興奮,一五一十統統地告訴了我。她的肚子藏不了什麼事,絕不會放棄與我一起分離別人的秘密。阿妍告訴我,丁香臉上和脖子上的傷痕,是讓她男人打的。

阿妍說:「我起先還有些不相信,可是你真聽她說了,你就相信了。」

丁香喋喋不休地對阿妍訴說了許多。然後阿妍又在枕頭邊,把這些話對我複述一邊。阿妍告訴我,丁香的丈夫是個很壞的男人。她告訴我,丁香原來是一個很不幸的女人,這一次,是讓她丈夫硬逼出來的。她丈夫在外面找了個情人,結果不但把那女人公開帶回來住,還嫌丁香在家裡礙事,於是便找借口打她,一定逼著她出來打工掙錢。

我不相信天下還會有這樣的事情:

「那男人既然這麼不像話,幹嗎不離婚?」

「我也這麼對丁香說,她說她男人不肯離婚,鄉下就是這樣,男人真不肯離婚,又有什麼辦法。」

我對丁香的故事半信半疑。

阿妍卻是什麼都信。丁香對阿妍顯然是無話不說,她什麼都願意告訴阿妍,阿妍呢,又繼續把這些再告訴我。阿妍告訴我,丁香已經有兩個小孩,是一兒一女。正因為有了孫子,丁香的婆婆也不贊成兒子離婚。她婆婆對丁香說,自己兒子不過是給狐狸精給迷上了,這種事也算不了什麼,男人嗎,哪有不嘴饞的,隔一段時候就會回心轉意,過一陣就會好的。丁香的丈夫逼丁香出去打工,據說也是她婆婆的主意,丁香的婆婆說,丁香真不在家了,這家裡就可以太平一些,女人吃點虧算什麼,惹不起,躲得起嗎。

阿妍非常同情丁香的遭遇,我聽了覺得奇怪,天下竟然有這樣的丈夫,又竟然有這樣的婆婆。

隔了不多久,丁香臉上脖子上的傷痕褪得差不多了,阿妍發現丁香好像有妊娠反應。她先還只是懷疑,沒敢問,後來越看越像,一追問,果然已經懷孕好幾個月了。阿妍頓時有些吃驚,丁香也感到不好意思,為自己隱瞞了這麼件大事,感到非常抱歉。我聽阿妍說起這事,立刻氣呼呼地要攆丁香走,我說我們是要雇個幫手幹活,這活剛有些上路,沒想到又會是這樣。阿妍也覺得這事很麻煩,恨丁香竟然會隱瞞這麼一件事情,但是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倒是丁香索性撕開臉了,既然阿妍已經知道了實情,她便求阿妍幫她找醫院墮胎。

阿妍說:「這種事我不能隨便答應你,老四在婦產科醫院倒是有個好朋友,可是你男人已經都有了別的女人,你怎麼又會懷孕。」

丁香不做聲。

阿妍說:「你不會有別的男人吧?」

丁香委屈地說:「要有別的男人就好了。當然還是我男人的,他那個不要臉的東西,吃了碗里,惦記著鍋里,要不然我也不會出來,要不然我也不會被他逼出來。」

阿妍說:「我倒讓你搞糊塗了,究竟是你自己出來的,還是你男人逼你出來,你說說清楚。」

「我男人也逼我,我自己也要出來。」

阿妍說:「我怎麼還是不明白。」

丁香便說她忍受不了自己男人今天在她床上,明天又到別人的床上。男人嗎,有本事掙錢也算了,丁香說她男人本事沒有,養家都養不了,女人卻有好幾個。除了帶回來的這個,他還和誰的老婆有一腿,又和東村的寡婦也有不乾不淨的關係。丁香一控訴起自己的男人就義憤填膺。她一控訴起自己的男人,就像提到了萬惡的舊社會,只要一逮住這麼機會,丁香便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地控訴她丈夫。

我對阿妍說:「不管怎麼樣,這女人不能留,我們得讓她走人。」

阿妍也同意我的意見,但是遲遲不肯執行,遲遲不向丁香發出最後通牒。她是有些捨不得讓她走,丁香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幫手。當時除了丁香之外,我們又找了兩個女孩,這兩個女孩加起來,還抵不上丁香一個人能幹。丁香當然明白我們的態度,苦苦哀求阿妍幫她找醫生墮胎,說只要幫她度過了這一次難關,她一輩子都會記阿妍的情。阿妍於是也有些心動,跟我商量,是不是可以去婦產保健醫院找老居,我立刻一口拒絕。

我說:「這種事不能亂來,你怎麼知道這女人說的都是真話。」

阿妍說:「我看也差不多,我覺得她說的基本上是真話。」

「什麼叫基本上?」

「我覺得她沒必要不說真話。」

「你冒冒失失地幫她把胎做了,萬一她男人找來了,說又要這個孩子,怎麼辦?還有,萬一根本就與她男人無關,是別的男人的種,你好心好意地幫她做了,她男人胡思亂想,糾纏上我們怎麼辦?阿妍你要知道,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

阿妍把我的話對丁香說了,丁香說我男人才不在乎這個小孩呢,你們家老闆也是的,怎麼能懷疑我和別的男人,我丁香再不要臉,怎麼可能做那種事。你們實在不肯幫我的忙,我只好自己去醫院,說著傷心地哭起來。阿妍被她這一哭,心又軟了,又跑來跟我商量。我還是不鬆口,說這種事一定要她丈夫出面,才可能考慮去找老居幫忙。丁香萬般無奈,只好寫信通知自己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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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新作:《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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