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離弦
她顫抖了手,將白絹中衣褪下,露出兩肩如削,膚光勝雪,胸口裹起的傷處兀然觸目。雙手一分,便要扯開傷口裹布。
「住手!」他將她雙手手腕攥住。
「不是真傷,是假刺呢。」汐莞仰面而笑,滿目譏誚與絕望。
他怒極,恨極,一言不發地迫視她。
她軟聲笑道,「陛下英明,什麼謊也瞞不過你,我怎麼倒忘了,你原是最會騙人的……既然不信,又何必來做這一場戲!太醫的話,是我授意,這樣你總肯信一回了罷!」
語聲驟止。
他不容她問出這樣的話來,低頭,以唇舌封住了她的口。
她徒然掙扎,掙不出他雙臂的鉗制。
他吞沒了她的呼吸,她的聲音,迫她只能聽著,他抵在她耳畔的低語——「為何不早些騙我?」
她緊閉了眼,不肯看他,肩頭顫抖如風絮。
「柔婷……」他抬起她下巴,迫她直視,深深望進她眼中,手覆上她心口,「這一劍,無論是誰的主使,我必會給你一個交代,再不會讓你身受危難。」
她望了他一笑,目光飄忽,無處憑著,「何必再追查主使人,你有你的為君之難。既然太醫虛言,是我的授意,不如將行刺也一併算入這場戲,只需一紙詔書,三尺白綾,一了百了。連同這后位,一同廢除,待我一死,天下歸元。」
齊皇神色遽變,深而銳的眉目間,竟有了殺氣。
「后位,算得什麼,天下又算得什麼,你未免太小看了朕!」
汐莞一聲冷笑,眼瞳中凌厲陡生,容色艷煞。
「不錯,這都算不得什麼,你手中自有乾坤,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是么?」
「事到如今,你仍信自己,不肯信我!」
自己這兩個字,從他唇齒間吐出,直似飛灰。
汐莞顫聲笑,「我該如何信你?」
齊皇望了她凄惻笑顏,萬千言語,僵在喉頭,只得一句——「就憑你還好好活著,你仍是中宮皇后,我……此刻在你眼前!仵芷蝶,你不信其他也罷,只需相信,當日誓約仍在,我一言既出,此生不改。」
她窒住,定定看他。
原來我汐莞在你心中乃不存在,而她便是天下至尊。
「看到我這張臉,你好嗎?」
「你什麼意思?你難道認為朕是因為你這張臉才喜歡上你么?」
彷彿一言戮中她最軟弱的命脈,如果沒有這張臉,你還會愛我……呵……可笑。我雖替身,但也要讓你無法離開我。
她不出聲,側了臉,深睫輕顫,身子軟得似要化開了,化在他臂彎里。
他慨然一嘆,握住她的手,覺出她掌心薄薄膩膩的細汗,和她半褪衣衫下紛亂的心跳,「朕只是,從小喜歡你高傲的模樣。」
「高傲?」她怔怔的,不由露出半絲笑意。
「你的性子變了,從孤傲變得自卑……」
「從前我沒有……」汐莞脫口道,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是么,你有些變了。」
「若是這樣,倒也對你的不該想起記憶有好處。」
他一怔才省得,這是刺痛她的心。
「你告訴我也罷……」
他蹙眉,正色莊嚴。
汐莞到底掌不住笑。
「從來不信我,怎麼會——呵……」
一笑牽動傷處。
他環住她,溫暖掌心輕覆了她心口,在她耳畔低嘆一聲,「不惹你笑了,往後也不惹你惱了。」
汐莞緩緩斂了笑容,默然,感覺胸口悶。
他的唇貼在她耳畔,溫柔啄吻,從耳珠而至頸側,呵暖如薰風,淺淺掠上肩頭……他低埋了頭,更深地,向她起伏鎖骨之間,一點微凹處吮吻了去。
汐莞緩緩閉上了眼,這一刻,可否暫容天地沉陷。
他的唇,他的吻,覆天蓋地的暗與暖,烙在身上如焚如灼。
心間的寒,如炭潑冰上。
無力回應唇舌間痴纏,亦無從阻止心中無聲崩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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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緊閉了眼,仍有另一雙眼從虛空中俯瞰此間——那分明是自己的眼睛,是另一個仵芷蝶的眼,清醒而譏誚。
汐莞猝然睜開眼,那雙虛空中冷冷的眼睛消失了。
望著她的,是尚堯的眼,深邃如靜海,璀然有精光。
他溫存長久地吻了她之後,這樣看著她,褐色的眼瞳里隱去了所有鋒芒,不言不語,靜默得像屏息近觀一捧雪,一握沙。
「七弟成婚,已很久,你想不想他?」
「想不想……」汐莞喃喃,眼裡漸漸起了一層霧氣,蒙住了幽黑的瞳。
她轉過臉,極力凝持著那層水霧,不讓它化了雨。
他撫上她的臉,指尖拂上眉睫,像是不讓這水霧凝結。
「你瞧見那畫案上的捲軸了嗎?」她幽幽開口,伸手挑起了帷帳。
尚堯順著她目光所指,借了宮燈微光,見屏風下,長盈七尺的畫案上,兩端都堆疊了捲起的畫軸。
「你要瞧瞧,我作的畫么?前一年散步時——」到了嘴邊的話瞬間收回,她為了隱藏自己真實身份,每日每夜心驚膽戰,得注意她自己的舉止言行。
「嗯——」他扶她安穩地倚卧好了,起身行至畫案前,隨手拿起一卷徐徐展開,凝目看了良久,擱下;又展開一軸,擱下;再拿起一軸來,手中頓了片刻,展開……
身後,傳來她輕忽如嘆息的聲音。
「一年前你不是還未入宮,怎麼朕會帶你去散步?」
他聽著,並不停下,仍將那些畫卷一軸軸的展開來,細細看了。
每一幅,確是一樣,又不一樣。
畫中都是乘舟與游魚戲於蓮葉,有團團酣眠在蕉葉下,有在花葉滿覆的搖籃中甜笑,有一名婢女和一位公子……
往日他見過她的畫工,那雙妙擅丹青的素手,落筆孤峻,開闔自如。
這些畫,卻全然不似她往日手筆。
一筆一畫的細描慢摹,柔情慈懷入紙,仿若慈母縫衣,細密綿長。
「我——想的……畫得像不像。想著你時,想著陛下入睡時,嬉耍時,會是什麼模樣……」
她低低宛宛的說著,怔怔垂低了目光,沒有覺察,他自畫案前轉過身來,一言不發望住她,眼裡隱約也有了一層霧氣。
「畫得很像,只是朕只記得汐莞陪朕在太尉府散步過,沒有變。你怎麼會知道?」
他拿了一卷畫,到她身側來,微笑指了她看,「這是朕為你畫的。」
她抬起眼來,靜靜看他,唇角噙了淡淡一絲笑,目光柔若春水。
是因為想從他的臉上,尋到與當年相似的痕迹,才會有這樣深柔的目光么。
他嘆息,將她攬入懷中。
「陛下,你還記得你和汐莞散步?」
身後懷抱,隔一層單衣,傳來他沉穩心跳,和似要將人融化了的溫度。
昀凰默然聽得他這樣講,心下惻然酸楚,手指緩緩回扣,將他牢牢握著自己的手,也握了一握,低聲道,「不知道陛下,汐莞死的當天為何不查清楚,好歹汐莞也是我的姐妹,死不見屍的如何知曉她是否生還……」
他的手驀地一緊,將她五指握得生疼。
「你竟是這樣想的。」他一聲長笑,「人既然已經死了,為何還要提,你到底在盤算著什麼,朕摸不清你的心了,你最近變了一個人似的……」
汐莞瞬間緘默,聽到這句話,心裡不禁冷笑一聲,呵……原來我汐莞死與不死沒什麼關係,至少,不是你在意的人,不是嗎?
她猛的拉住齊皇的手,著急問道,「那你告訴我,你對她的感覺是怎樣的?」
「你問這個幹什麼?」齊皇眉毛明顯驟起,似乎在深思,「嗯——她給我的感覺,最多,就像是自己的妹妹,這種感覺很溫暖。」
哦——原來我在你心裡是妹妹……還是最多,呵……
汐莞頓時啞然無聲,眼光一霎,「陛下,如果,我說如果,汐莞沒有死,你會怎麼做?」
「這——」
何其有幸為你所依,何其不幸被你所棄,我只是不甘,不甘你為他人所擁,不甘自己跟著命運走……
「朕,也許會好好待她——」
汐莞聽了,淚珠從眼裡蹦出了一滴,身後的齊皇眼裡,都看在眼裡。
他自己從小就沒有擁有皇帝的權利,政權全權由太后,自己上朝聽政,完完全全就是做樣子,無非說來,他自己就是一個傀儡皇帝。
他嘆氣,「若你有什麼想要的,只要我有,一定給你。」
她睜大雙眼,淚水漣漣,「你怎麼會知道……」
他似是累極,緩緩閉上眼,輕笑,「依然像我初見你時一樣,月柔婷……」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縱是性命,棄了又如何。」
……
……
「滴答——」我的耳邊又響起了水滴在地上的聲音,當自己緩緩睜開眼時,周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腦子裡出現無數個回憶片……
當今齊皇聽政,太后垂簾聽政,七王爺籌劃了很久,終於決定投身於政事,爭太子位。
江南起事前一晚,他說,「明日起事,我走了,帶事成再帶你回來,我會昭告天下,立你為妃。」
我遲疑,他道,「你信我。」
我點頭,「好。」
他沒有成功,卻也遲遲沒有人來帶我回去。不久,我在江南收到了一封無名的信封,裡面有我給他的海棠珠子,唯一刺痛我的是那句話,我與太尉小姐成婚,終究,是我對不住你……勿掛心。
我只得一人輾轉回京,卻險些死在追殺之中我對你深信不疑,卻換得你一次一次的欺騙背叛,來世,再也不信了……
在這段日子禮,回想因為你,我家破人亡,對自己當時愚蠢的行為有些嘲諷。
一聲聲壓抑的、痛苦的唏噓,彷彿是從她靈魂的深處艱難地一絲絲地抽出來,散布在屋裡,織出一幅暗藍的悲哀。
一日我出去之時,便是大齊天下滅亡之時,但現在,我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何來爬出去,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