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節

第四十九節

沒有理會老頭兒,繼續往前走,感覺忽然更不對勁了,空氣沙沙地響,脖子裏有點兒癢,彷彿有幾條毛毛蟲掉在裏面了。我一扭頭,迅速迴轉身,這個田老頭兒仍緊跟在我身後,正傻乎乎地笑,兩眼翻白,一絲口涎從嘴邊垂下。

「你想幹什麼?」我沒有吼出來,壓低嗓子。到處是人,而人們的目光比最貪吃的禿鷺視覺還要靈敏,我不想再被人群的目光剁成無數塊。

「小張,喝酒不?」老頭兒一樂,把那隻可樂瓶子遞出,「我是你田叔啊。咋忘了?沒事沒事。忘了也好,省得心裏頭事情太多,人難受。小張啊,那封信我已經寫好了,你現在把部隊番號告訴我。找了你好多天,就見不到人,這不,信一直在我手上沒法寄出去呢。」

「什麼信?」我什麼時候成文盲了,還要請別人替自己寫信?

「幹革命工作記性不好可不行啊。」老頭兒眉毛一揚,「想當年,首長給我們發佈命令,那可是從來就不重複第一次,哪怕你是聾子,你也得聽清楚。軍令如山倒,豈可因為你聽不懂貽誤戰機?咳,你們現在這幫新兵咋就不曉得輕重?弄不好,這可是要軍法從事。」

「你放什麼狗屁?首長從來正確,一貫偉大,他的話,我們會聽不懂嗎?你這是對首長別有用心!是對首長人格的侮辱!我告訴你,你還要跟在我身後,我這就打電話叫首長來收拾你。」這老頭兒丫的是真有病啊,滿口唾沫四濺,要不是看他白髮蒼蒼的樣子,真恨不得一拳揍過去,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老頭兒臉色一變,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我沒有啊。請組織相信我。那次,我真的是肚子疼,屎從屁股眼裏竄了出來,一時慌亂,沒來得及看清報紙反面還印有主席的肖像,就把報紙擦了屁股。我罪有應得,我罪該萬死。」老頭兒的眼淚鼻涕刷地下全淌了出來,腦袋敲在水泥地上,發出梆梆的響聲。

我嚇了一跳。這老頭兒怎麼了?病成這樣,怎麼不見有人把他送精神病院?四周的人群呼拉聲圍了上來,我又在人群中央。操他媽的,我這是造了啥孽?沒敢去扶起老頭兒,我用力擠出人群,也不敢回頭,大踏步就往黑暗處走去。

夜風很涼,人群交頭接耳,發出嘈雜的聲音。

「這不是田老頭兒嗎?怎麼又給人跪下了?」

「你說他命怎就這麼長,咋就死不了?前天我還看見一個乞丐餓死在路邊,簡直臭死人了。也不知道那些環衛工人整天在幹些啥?」

「你這就不懂了,這不屬於環衛上的事,得歸派出所管。」

「田老頭兒這輩子也算是倒霉,愣就把領袖像擦了屁股,這不立馬就成了現行反革命,判了二十年。等到平反錯案從牢裏放出來,人也就瘋了。」

「他這不算倒霉,畢竟是他沒有管住自己的屁股眼。我有個朋友的遠方親戚那才叫冤。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在擺在他桌上的那張印了主席頭像的報紙灑了一些水,人家見了,馬上指出這是想把主席浸在水深火熱中。幾場批鬥會下來,人就去向馬克思報到了。」

「你說這老頭兒怎麼不要被送進精神病院?有礙市容嘛。」

「送了。可他總能跑出來。後來院裏看他只是會向人磕頭,也就懶得多管。再說,你當精神病院是這麼好進的嗎?得有人出錢啊,現在誰給這老頭兒出錢?」

「你說他平常都吃些啥?」

「有啥吃啥唄。這麼多餐廳里的泔水桶會餓死人嗎?」

「那個乞丐怎麼會餓死?」

「你問我,我問誰?」

……

人群漸漸散開。我在黑暗中默不作聲。世界很荒唐,但比這個世界更荒唐的是人心。田老頭兒仍跪在那裏向著冥冥蒼穹磕著頭。沒有人把他扶起。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熱鬧看久了,若沒有一些新鮮的玩意,那也令人生膩。我慢慢走過去,從口袋裏掏出包餐巾紙與一疊錢,隨手拋在田老頭兒的面前。不管他是否曾經抱過我,也不管他現在的神智是清醒還是糊塗,我只能是從他身邊走過,不能停下。

夜色如花,一朵一朵。我能上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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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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