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龍套
二狗當然不姓二也不叫狗，他有個正式的名字，他姓曾。
但是鄉下的老娘說小孩子要叫個賤名才好養活，所以從小就叫他二狗。就算後來二狗拜了師，學了武，從了軍，有了一個正正式式響響亮亮的名字，他那個樸實但卻固執的老娘還是堅持叫他二狗，曾二狗。
或許在老娘的心裡，自己就算長到了十五，就算已經能在戰場上提刀殺人，也依然還是那個小孩子，還是那個好養活的二狗。
養活，養活，好養，卻未必好活。在這種亂世，人命如草，誰都是一樣——即便自己叫了二狗這麼個難聽的名字。
曾二狗看著越來越近的刀鋒，根本沒聽見隊長在叫些什麼，他已經習慣了被人忽視，只是在自己心裡悄悄的想著：如果有機會再看見那個固執的老娘，一定要告訴她這個道理，免得她往後又去給別人家的孩子起這麼難聽的名字。
二狗突然想笑，什麼時候也輪到自己跟別人講道理了？
不知是否是因為這個名字的原因，二狗從小就很好養。他很乖也很聽話，別人叫幹什麼他就去幹什麼，從來都不去爭辯更不會打架。這種忠厚老實的性格跟他的名字極為貼切，像極了田間地頭給人們看門的大黃狗。
但二狗的這種性格並沒有得到人們的善意。
他們使喚著他劈柴、挑水、插秧、割麥……似乎所有該他乾的，不該他乾的都交給他去干。他們有活時都會想起二狗，但幹完了活卻又不約而同的忘記了酬勞。
他們不給，二狗也就不要，好像這一切真的就是天經地義似的。
你看，不管是戰亂還是太平，城市或是鄉村，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會缺少，他們總是像嗜血的跳蚤一樣，成群結隊的藏在老實人的周圍，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就跳出來咬上幾口。你捨出自己的血肉供給他們飽腹，完了事了，他們非但不會感激，還會嘲笑你傻。
於是，二狗在村子里又多了一個外號，他們叫他傻二狗。
全村的孩子們都可以去欺負他，全村的大人們都可以去使喚他，因為他是傻二狗，膽小怕事的傻二狗。
直到八歲那年，他遇到了師父。
師父是一個粗壯的中年人，有一天從二狗的村子里路過，看見了正被一群人欺負的二狗。他驅散了眾人，扶起了渾身青紫嘴角流血的二狗，問他願不願意跟自己修行。
「啥是修行？」
「修行就是練武，練好了就再沒人能欺負得了你。」
二狗帶著滿臉的瘀傷，傻笑著撓了撓頭，說道：「這要問俺娘。」
隨後的一年裡，二狗一直沒日沒夜的修行，不管多苦多累他也從不抱怨一句。因為老娘說了，師父是好人，能跟著他練武是自己的造化，要好好的學好好的練，將來有機會當兵上了戰場，不要丟了師父的人。
二狗能感覺到自己每一天都在變強，那些原本喜歡欺負自己的孩子們再也不敢正視他的眼睛，那些原本總是招呼他幹活的人們見到他也開始繞著他走。他的身上不再總是傷痕纍纍，身體一天比一天結實，老娘臉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了。
於是二狗就更加喜歡修行，就在他以為自己會像說書人嘴裡那些奇遇連連的主角們一樣，一下子成為萬眾矚目的英雄的時候，有一天師父無奈的拍著他的肩膀告訴他，他的資質實在很一般，這輩子也成不了大英雄，最好的結果就是在軍隊里混一個不大不小的隊長——如果他沒有太早死在戰場上的話。
師父走了，頭也不回。
看著男人粗壯的背影，二狗什麼都沒說，依然老老實實的回去修行，就像師父還在的時候一樣。
那一年，二狗九歲。
他陪著老娘，在村子里獨自一個人修行了六年，終於等到了可以入伍的年齡。然後他帶夠了乾糧用板車推著老娘，走了上百里地來到了最近的一個徵兵處。令他欣喜的是，在去徵兵處報名的前一夜他剛好突破了武者境，成為了一名在他心目中無比光榮的武者。
也正是這個意外的突破，為他獲得了一個參加精英小隊考核的機會。
精英小隊？那一夜二狗興奮的沒睡著覺，自己竟然也有機會被叫做精英了？！
「加油！祝你成功！」擂台邊負責登記的女孩子一臉笑容的對著二狗說道。
「放心吧，俺很厲害的。」這是二狗第一次對外人說出了心裡的想法，他覺得這個女孩子真的很不錯，她還對自己說了加油。雖然那時候二狗還不知道這只是出於習慣和禮貌，女孩子對每個參加選拔的新兵都會說上這麼一句。
但那又怎麼樣？這是二狗第一次聽到有人為他加油。
原來還是有人願意看重自己的，二狗開心的想著。
他覺得他已經和昨天的自己不同了，他成了武者，馬上就會成為精英小隊的一員，還有長相甜美的女孩子給他加油，他甚至想著當初師父是不是看走了眼……也許自己就是說書人嘴裡那些無所不能的主角呢？只不過需要一些時間和一個合適的機會而已。
今天，就是一個機會！
帶著這些念頭和憧憬，二狗走上了擂台，絲毫沒有注意到圍觀的人群在自己身上投射的憐憫目光。
他上去的很快，但下來的更快。
一招，甚至說不上是一招，對面那個一身白色武士服，面容俊朗氣宇軒昂，嘴角總是掛著驕傲笑意的少年只是抬了抬腿，二狗就被踹到了台下。
「厲害！果然不愧是徐州欒家的人！「
「何止啊，這欒文水可是欒老太爺的嫡長孫，據說在徐州各大家族的年青一代之中也是出了名的天才人物呢！「
「有他在，看來這個區域的頭名是沒什麼懸念了，就是不知道他最終會選擇哪個小隊呢？聽說天劍、雲龍都想要他呢。「
「哇~！欒少爺好棒啊，真是帥死了，帥死了，不行了，人家愛死他了！「
「哼！一群花痴，俗不可耐！欒少爺怎麼會喜歡你們這種毫無內涵的女人？……哇！欒少爺在看我，欒少爺奴家在這裡，奴家願意為你生猴子……」
……
掌聲如雷，滿堂喝彩。
這不是一場精彩的比試，全程連一個亮點都沒有，但人們還是毫不吝嗇的表達著對勝者的讚美和熱情。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難，世事從來不垂憐，人情年來薄似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擂台上那個抱拳拱手，卓然而立的少年。
二狗再一次的，又一次的，被熱鬧的人群遺忘在了角落。
他趴在地上半天沒有動，其實欒文水那一腳踢得並不重，他除了擦破點皮之外甚至連點外傷都沒有。但二狗就是不想動，也不敢動，他努力的躲在擂台和地面形成的陰暗夾角里，努力的瑟縮著身子，躲避著想象中的人們的鄙夷目光，彷彿是一隻灰溜溜的老鼠，只要微微一動就會迎來人們的嘲笑和追打。
雖然他不敢抬頭，但二狗聽的清楚，人群中有一個清脆的嗓音在不斷喊著「欒少爺好厲害，欒少爺加油……「，那個嗓音二狗記得，正是上台前曾為他加油的那個漂亮的女孩子。
原來師父的眼光並沒有錯，原來在這個地方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主角，二狗咬著牙，攥著拳，渾身都在壓抑的顫抖——可能自己生來就只能做一個龍套。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因為二狗很識時務的降低了自己的預期，所以接下來的情節終於開始按照他調整過的劇本開始發展。
他落選了。
那些精英小隊的隊長或者副隊長一個個從他的面前走過，但卻沒有一個人會把挑剔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彷彿他就連被挑剔的資格都沒有。
二狗傻傻的站著，失魂落魄，在長長的隊伍里彷彿他只有一個人。
二狗感覺自己就像又回到了那個村子，沒有人在乎他的存在，也沒人關心他的喜悲，命運並沒有特別的關照他，也沒有特別的為難他，命運忽視了他。
隊伍在逐漸的縮短，越來越多的少年們被選走，站在二狗身邊的人換了又換，但他卻像沒看見一樣，既沒有跟別人道別，也沒有別人來跟他道別，反正自己誰也不認識，道了別又能怎樣？
二狗默默的站著，只盼著這令人難堪的選拔能快點結束，天知道，自己怎麼會為了這種選拔興奮的昨晚一夜都沒有睡覺。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只看了一次就永生難忘的白色身影，就是這個身影把他數年來的努力變成了一個笑話。
欒文水，站在了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