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寒小寒又一年

我在後廚刷著碗，大叔在我旁邊抽著煙，我們都像是刻意不去注意外面的動靜，摸摸地做着各自手裏的事情。當我刷乾淨最後一隻碗，大叔掐滅煙盒裏最後一支煙的時候，他突然抬頭和我說：「我覺得她是哭不出來的。人在最辛苦的時候，有時候往往感受到的是比委屈更大的悲切，那種籠罩着你喘不過來氣的壓抑，往往不會導致你不崩潰大哭，芳兒會讓你笑出來。」

「笑？笑出來？」我不理解地看向大叔。

大叔做出了一個苦笑的表情：「是像這樣的苦笑。在外人看來反倒像是瘋了一樣的不知所措的苦笑。」

我走出去，看見那女孩兒正獃獃地看着桌面，聽到我的動靜抬起頭來只是沖我笑着，果然沒有半分流過眼淚的樣子。「哭不出來呢。」她依舊是笑着說道。

「哭不出來么？」我反問著，又坐到了她面前，「剛才大叔說人在特別悲哀的時候，反而不會流眼淚。」

「我可能就是這樣的吧，事實上，也沒什麼好哭的。」女孩子依舊是笑着，語氣裏帶着我不太想要看到的無所謂，「去年春天的時候，是真的經常哭呢，一直哭到了夏天，可是夏天結束了，卻再也哭不出來了，看着悲傷的電影也哭不出來，但是在讀到姐姐給我寫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那個晚上坐在車上讀著信件的時候卻哭了。那天公交車上很暖和，我的座位下方就是個散熱器，裹着厚厚的羽絨服昏昏欲睡的我第一次覺得這城市的冬天也是暖和的，原來這個城市也有人在關注着我，那時候真的是感動的一直流眼淚來着。」說着，食客不好意思地笑了，「應該是這個冬天第一次哭，不是覺得委屈，是覺得幸福。」

「但是我有的時候會因為你被欺負而替你覺得委屈難過。」我無法感同身受那種只能苦笑的悲傷，事實上，當七八年前，我想面前的食客年紀差不多大的時候，有一次因為心裏委屈甚至在回家的路上抹了一路的眼淚。

「所以姐姐才會在信里說知道我會因為現在的困難掉眼淚吧？但事實上，我並沒有姐姐想像中的那樣脆弱。」食客放下了手中的空茶杯，沖我笑了，「我可能是情感方面有些木訥，能夠哭一個春天，也是因為我再後悔呢。」

「後悔？」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點點頭繼續說道：「說出來可能姐姐會笑話我太幼稚，雖然現在想想當時因為那麼優質的原因後悔很不可思議，但是事實上那時候我真的是每天都在埋怨我自己。我那時候，每天都在責備自己上學的時候，尤其是上高中的呢之後沒有更加努力，考上更好的學校。那時候總是在想，如果是更好的學校畢業的話，應該會找到更舒適的工作吧。但實際上，我這樣的想法從根本上來說就錯了。」

我點點頭看着她，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我看着她漸漸放鬆的狀態，和漸漸陷入回憶的眼神，我知道眼前的孩子有太多的負面情緒想要傾倒。她用所謂的木訥掩飾著情緒的爆發，所以當有一天，密封著黑暗情緒的罐子被鑿開一個出口，那麼隨之而來的就是壞情緒的大雨滂沱。

我面前的食客就是如此，她壓抑了太久的壞情緒在此刻終於得以宣洩，雖然她依舊慢悠悠地講述著這一年來的不甘，但是語氣再也不是剛剛那種風輕雲淡的樣子。是啊，誰會真的甘於受委屈呢？所有表面的心甘情願不過是微生活所迫形成的虛情假意罷了。

我看着她，她繼續說着：「但是啊，真的有了好的學歷，在公司里不過還是要陪着各位『娘娘大人』們演着上不了枱面的宮斗大戲。新入職的小社員不過是這場宮斗戲里隨時可以犧牲掉的小小太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可以把你踹進萬劫不復的深淵。明明在那之前，所有的辛勞你都有幫忙參與奪取，但是最後也不過是眼巴巴地看着別人拿着功名利祿才發現一開始所有人只是把你當做出頭用的武器，用完之後可以隨意拋棄。既是為了項目每天加班到深夜，即使不算是汗馬功勞，也算是出了苦力的人，卻比不上會在開會的時候說好聽的話的人拿的工資多。幹活兒最多的人甚至在開會的時候不能發言，所有的發言都會被理解成怨言，之後又會被找去談話，談話的最終目的也不過是讓幹活的人以後閉嘴不許抱怨。工作降將近20個小時，卻連一句抱怨的權利都沒有。所以啊，看透這一點的時候，我才發現，即使我真的努力考到了好的學校，但是又有什麼用呢？如果一直處在這樣的工作氛圍中，人是會變成爛泥一灘的。人在有抱怨的時候，就說明還是對未來抱有希望的，一旦接受了現狀，安於現狀，那麼其實早已失去了在繼續努力的勇氣。『就這樣吧！』這是我在秋天開始的時候對自己說的話，就這樣順其自然一直腐爛下去吧。」

她突然笑了，只是這笑容里藏了太多的凄苦，像是腐壞掉的苦橙的味道。大叔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坐到了我們旁邊，他一臉心疼地看着面前的食客，又為她端了杯溫熱的開水。

食客的眼神沒有什麼焦距，她依舊是陷在去年一年的回憶里，我知道她是過得很不痛快的。

她依舊是笑着的：「我還記得姐姐你在我第一次來店裏吃飯時候的表情，那時候聽到我領到的話也覺得很難堪吧？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剛進公司，就和當時帶我的前輩一起接了個挺重要的項目，接手前前輩說會帶着我一起做，但是可是到了需要做項目的時候，前輩卻不見了蹤影，之後找到前輩，前輩卻說手裏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想讓我一個人扛着。可是，那時我剛入職沒多久的事情啊，我怎麼可能有能力處理那個項目。後來我聽公司其他同事一輪，才知道拿項目本身根本上就是個爛攤子。前輩為了邀功，才在能力不夠的情況下硬接下來的，但是他知道是個燙手的山芋，所以故意和我示好，實際上卻是給我下了個套。我知道自己的能力，也知道前輩是故意丟給我的爛攤子，無論如何他已經有了太好的表現，所以做不好的事情就交給我背過就好。那時候，我剛畢業，簽了三方協議，必須要在那個公司里干滿一年。即使有再多的委屈，也不能和前輩鬧僵，讓自己提前出局。可是就在我忍着噁心寫項目報告的時候，項目突然有了轉機，另一組同樣忙項目的人找來了投資，項目也算是開始起死回生。我之前寫的報告被迫加上了前輩的名字，而且是在我前面，就好像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前輩一個人做的一樣。而讓我覺得更寒心的是所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突然選擇了沉默。大家就看着前輩拿了我的勞動成果，甚至還對着前輩說了恭喜。那時候我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是得忍着啊。爆發了就沒有工作啦！」說到這裏那食客又笑了出來，她看向了我，目光鎖在了我臉上，但是眼神卻混沌有空洞，「這種感覺姐姐也是曾經體會過的吧？」

「嗯。」我點點頭，「以前剛畢業進公司的時候，確實有過非常艱難的時光，每天都活得心驚膽戰的。可是越是小心翼翼，越是活得不如意。總之每天都想大哭一場，覺得自己的前途渺茫。不過第二年就好多了，知道怎麼避開不太好的前輩，知道怎麼為自己爭取應得的利益。總之不像是剛來的時候那麼畏手畏腳了。不過也許覺得自在的原因還有公司又來了新的畢業生，壞前輩們有了新的欺負對象，對我的關注就少了。只是不論因為什麼原因，起碼堅持了一年之久后，發現其實除了經驗，你並不會比你同公司的前輩差多少。然而經驗這種事情，也會隨着你工作的時間慢慢增加的，實際上你不比別人差多少，被欺負不是因為你做的不好，只是欺負你的人品行不好。不要泰克責自己，也不要壓抑自己，不要理會不講理的前輩。」

食客點點頭，說了句知道了，之後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大叔和我就默默地陪着她坐在空蕩蕩的餐廳里。過了不知道多久，我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才聽到食客又開口說道：「姐姐，你在之前的公司待了多久？」

「五年？」我努力地回憶著，但是竟覺得那記憶實在太遙遠太模糊。

「姐姐最後成為了什麼樣的前輩呢？是變的和其他人一樣？還是因為太過溫柔而被迫出局呢？」食客看向了我的眼睛，這雙眼睛裏裝了太多的迷茫，那如此多的困惑隨着她的眼神一起溢了出來快要把我淹沒。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畢竟我離開公司的原因太過複雜了，不是變壞變好被坑這麼簡單一句就可以帶過了。制而看着對面人困惑的樣子，讓我不禁想起了最開始上班的自己，那時的自己也是像她現在一樣在好奇著自己的未來，是變進入成年人的世界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還是在幾年之後依舊無法適應這個社會。我看着她，回想着當年發生的種種，我最終決定什麼也不要告訴面前的人，畢竟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應該是她自己去摸索的事情。但是我還是給了她善意的提醒：「我啊？我離開的原因是因為家裏的事情，不過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不願意成為很多人眼中好脾氣的前輩。甚至是受歡迎的前輩。」

「為什麼？」食客有些詫異，她不確定地看着我，表情到時生動了起來。

我笑了：「很多時候，那些總是笑臉相迎，看起來沒什麼攻擊力的前輩殺傷力真實的殺傷力大的嚇人。你知道笑面虎么？形容這種人最合適了。你現在好好想想，那些讓你最害怕的人往往不是公司里最嚴厲的前輩，真正讓你被坑，讓你受委屈的人往往都是這些看上去很招人喜歡，總是在笑着的前輩。他們的笑裏面沒有什麼感情，而且在你陷入困境的時候，他們無法給予你實際上的幫助，甚至會躲得遠遠的，當面一套背人一套的事情也是做得最多的。而有些嚴厲的前輩，雖然讓你可能覺得有些可怕，但是關鍵的時候，在你覺得酥手無策的時候，他們往往是最可靠的。所以啊，到底是成為溫柔的前輩，還是嚴厲的前輩，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沒有成為前輩以前，要知道公司里哪些人是值得你去交往學習的，而又有那些前輩是碰都不要碰的。所以別想把鞋有的沒的，現在主要是在新的一年，千萬要注意不要被人利用了。畢竟是不是新人，都應該得到尊重。」

食客看着我，眼神釘在了我身上，讓我被看得十分不自在，我左右擺了擺頭，現在說些什麼緩解尷尬的時候。食客終於開口了：「所以，姐姐你還是以為你太溫柔太心軟被強制出局了吧？否則你也不會甘心來這樣的地方討生活。」

我被食客的話嚇到了，雖然我知道自己沒有解釋離開公司的原因會引起一些誤會，但是我沒有想到眼前的人會對於離開抱有這麼消極的想法。我下意識地看向了大叔，發現他也因為食客的話而愣住了。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有些局促地看着我，眼神顯得有些受傷。我微微沖他搖了搖頭，又將目光轉回到食客身上。我想我那封信對於食客現在的狀態來說只是一封意義不大的蒼白安慰，並沒有起到引導的效果。我在心裏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了食客身邊，鼓足勇氣擁抱了一下她。

放開擁抱的時候，我低下眉眼強迫自己承認了她的推測：「雖然你說的沒錯，我既是個心軟的前輩，也離開了公司並且一直沒有再去尋找其他的工作而是在這個飯攤里過着好像是混吃等死的生活。但是這並不意味着只要是心軟善良的人都會得到壞的結果，之前來這裏吃飯的食客裏面有一位做事雷厲風行，但是心腸又軟又好的姐姐，她真的是憑着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很多成就呢。所以啊，真正人能爬到哪裏還是要憑本事的，不能因為看到可靠善良的人遭遇了不好的事情，就以偏概全認為做善良的人不好。活成什麼樣子是要靠自己努力的。而我，雖然看上去沒有回到高樓林立的地方繼續追求名利地位，看着每天懶洋洋的，但是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啊，也是最適合我的生活。前些日子的信和今天的聊天，我都是為了告訴你，不要總是關注別人的生活，理會別人的話語，你更應該學會關注自己過自己的生活，對不對？」我學者大叔平航的樣子，輕輕拍了拍灰心喪氣的食客的肩膀，希望能撣掉她身上覆著的那一層絕望。

只不過食客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看着我的眼神依舊是混沌的。看她現在的樣子，我只能不住地在心裏嘆氣。生活賦予的苦難會讓人變得自卑，也會讓人變得迷茫，變得混混沌沌什麼問題也想不明白。但是面對着這些生活富裕的苦難，太過艱辛的過程卻只有一個人孤獨地熬著。這個過程太辛苦，但是卻能慢慢從一片混沌中看到豁然開朗，學着接受命運的安排，卻絕不妥協於這種安排。只是現在的食客道行太淺，她還沒有參透這個道理，亦或是正在學着參透這個道理。我知道這過程不容易，但是能做的也只有蒼白的鼓勵，真正生活本身的樣子還是需要她自己學着體會的。

又在飯攤坐了一會兒，我和大叔一起送食客回了公司。今天白天颳了大風，晚上的天空倒是顯得格外迷人，漆黑的夜空中依稀能看到明亮的星星。

「真漂亮啊！」我仰著頭感嘆著。

身旁的兩人也順着我的視線抬起了頭。

「雖然冬天很冷，但是經常颳風的冬天卻有特別漂亮的夜空。不過再過一段時間，冬天就過去了吧？新的一年就要開始了呢！」我轉過頭，看向了食客。發現她正看着夜空，彷彿受到夜空的感染，她的眼角也掛上了星星。

「真漂亮啊！」我聽見她顫抖著聲音說道，之後很久我們三個人都沒再說話。在食客的公司門口，她沖我們揮了揮手轉身進了寫字樓，卻又慕的轉過了身。

「謝謝！」她大聲說道，「新的一年，我會努力過的，無論是成為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