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那種融化感一直持續到醒來。不必拿周公解夢出來,都知道這種夢意味着什麼。

明明已經進入夏天,我居然頭一次做起了春夢。更糟糕的是,夢見的不是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明星,而是生活中認識的男人。

那個男人儘管面目不清,但身形修長,穿着白色醫生袍,根本不用猜測,我夢到的是許子東。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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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鏡子裏的自己,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拍照約在一個周末下午,經過造型師、化妝師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擺弄之後,我變得面目全非。而第一次進攝影棚站到鏡頭前,則是近乎魔幻的經歷,比站在辛笛面前讓她審視更讓我不自在,我身體僵硬,目光飄忽。一想到掛在辛笛工作室牆壁上的那張巨幅海報,我就萬分沮喪,懊惱之感陡然升起。

我憑什麼就被他們說服相信我有與那個女孩子相同的氣質?

這完全是一個錯誤。

辛笛弄錯了,祝明亮弄錯了,錯得最離譜的那個人自然是我。

「放輕鬆。」「下巴再抬高一點。」「左邊肩膀略微放低。」「臉再向右側一點。」「過了過了,收回來。」「背要綳直。」

攝影師不斷發出細緻甚至自相矛盾的指令,我機械地照做着,顧此失彼,被弄得越發混亂。

「眼神太渙散了。」「不對,下巴要收回來一點。」「來,現在集中注意力,看我的鏡頭。」

我盯向他手持單反的鏡頭。進棚的時候,祝明亮就跟我科普了那套設備如何昂貴犀利,現在攝影師正通過鏡頭看着我,而鏡頭大約是不會說謊也不會出錯的。想必他已經發現,他在浪費時間。

我聽到叫停的聲音,回頭一看,辛笛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我猜她大概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工作人員四散休息,我頹然坐到地上,伸展僵硬的雙腿,她走過來遞一杯咖啡給我,坐到我身邊。

「是不是我表現得實在太糟糕,你不得不來給我勵志了?」

她失笑:「不,我並不擅長烹制心靈雞湯,你也不像你認為的那麼糟。沒接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初次面對鏡頭表現不自然是正常的。我認識很多模特兒,還特意請教過,照她們的說法,要想保持鎮定,既要知道觀眾與鏡頭的存在,又要視他們為無物。」

我實話實說:「可是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符合你們的期望。」

她看着我,神情是溫和的:「你可以質疑老祝的目光,畢竟這段時間他被我逼得急了,搭訕了不少女孩子去公司面試,看走眼的時候太多。但你要相信我,我認可的女孩並不多。」

我腦中再度浮現她堂妹的美麗面孔,嘀咕著:「我跟你堂妹明明是兩回事。」

「我堂妹拍那組照片至少是十來年前的事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是想告訴我,她已經老了,不再是海報上那個美女了嗎?我不相信,我認識一個姐姐,今年三十四歲,仍然非常美。」

她笑:「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妹妹還是美女,甚至更有吸引力,但她的整個氣質與過去不一樣了。她完全沒有照片上的那種任性不羈、好奇與孩子氣,看上去十分沉靜。」

「你是說我身上還有這些東西嗎?可是任性啊孩子氣什麼的,又不是什麼好事,泛濫起來簡直就是一種作。」

她搖頭:「好多人愛把跟自己不一樣的想法、行為舉止視為作,忽視了別人有保持不一樣的權利。我喜歡不一樣的人。」

「問題是,跟別人不一樣就像是混在一群羊里的一隻羊駝。」

她側頭想想:「這個比喻挺有趣。這麼說吧,其實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地方,不過大部分人早早選擇了放棄,心甘情願變成羊群的一分子,換回安全、認同,還有與社會的融合。而另一些人,出於某種原因,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天性。我接受我的不一樣,也一向喜歡別人的不一樣。」

「跟別人不一樣是孤獨的,並沒有看起來那樣有趣。」

「你可以把它看成自己的天賦,接受它,正視它。」

我攤手:「這算什麼天賦。要像你一樣有設計才能,得獎無數才叫天賦好不好。」

辛笛哈哈大笑:「這是祝明亮說的吧?」

「嗯。他說你年少成名,得獎無數,是國內數得着的頂尖設計師。」

「老祝說話一向誇張。我不是一個謙虛的人,但我沒他說的那麼厲害,距離我心目中的頂尖,還有一段距離。」

「反正我有的只是你們無端認定的那一點特別而已,實在是……太虛無縹緲。」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們其實根本無從選擇。你看,相比才華而言,我還更想要與眾不同顛倒眾生呢。」

我被逗樂,可內心依舊彷徨不已。

「我們都得接受自己,然後再努力變得更好。客觀地講,你不具備走伸展台的身體條件,但面孔和氣質有特點,這一點很重要,對於平面模特兒來講,特點就意味着辨識度與可塑性,你需要磨鍊的是表現力,對着鏡頭,不僅僅是不畏懼就可以了,還要釋放出你平時忽略甚至隱藏的那一面。」

我琢磨一下,依舊不得要領。她拍拍我:「慢慢來,先從放鬆開始,你會找到感覺的。」

我知道她是在鼓勵我不要畏縮。她確實安慰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橫下心來:從小到大,早就習慣無視別人異樣的眼光,現在何不把鏡頭當成路人?不過是為了賺點錢,試鏡失敗,大不了就是賺不到這筆錢,哪至於就要鬧到懷疑人生的地步。

拍照甚至比大促期間分裝打包還要累得多。從攝影棚出來之後,我匆匆趕去上班的地方,迎面看到趙守恪站在公司樓下,他盯着我:「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看着怪怪的。」

我儘力卸了妝,但眉毛已經被化妝師修過,頭髮更是被髮型師又剪又吹並加了大量髮膠定型,實在弄不回原樣。我不想拿一個根本還沒譜的事講出來供他批評,只得反問他:「你怎麼在這裏?萬一董雅茗的媽媽看到你,可不會給你好臉色。」

「她媽媽已經去學校找過我,還威脅說要跟我未來的導師談,實在是……」

他搖搖頭,將一個批評咽了回去,我替他補上:「這也太可笑了吧。你們都是成年人了,你情她願,不存在誰拐帶誰,有什麼可告狀的。」

他仍是搖頭,顯然不想再說她什麼:「我剛送雅茗過來,她情緒很不好,你替我寬慰一下她。」

我「嗯」了一聲,轉身向裏面走,只聽他說:「如果她罵我,你就順着她狠狠罵好了。」

「可是她幹嗎要罵你?」

「我跟她分手了。」

我驚得站定回頭看着他,他異常平靜,看不出任何錶情,轉身便走了。我跟他從小熟識,可是他畢竟不是周銳,我不能夠追上去毫無顧忌搖他的胳膊問最私隱的問題,只得眼看他走遠,然後進公司上班。

董雅茗的傷心則是毫無顧忌的。

她正在她媽媽辦公室里號啕大哭,哭聲隔着緊閉的房門傳出來,外邊辦公區的員工當然全都保持着一個側耳傾聽的姿勢。我沒心情加入偷聽的行列,徑直去後面庫房開始按單子配貨。

我自己滿懷心事,好奇心不知從何時開始用盡了,似乎再不想去探究任何秘密。

不過董雅茗在下班后等着我,眼睛哭得紅腫,我只能陪她。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沒罵他,只是想求得一個解釋,但是我哪裏解釋得了趙守恪的行為,從小到大,我們都處於相互不理解的狀態。我只得說:「你媽媽反對啊,你能完全不顧你媽媽的感受嗎?」

「不能。可是他都不爭取一下,似乎我根本不值得他努力。」

明知無望還去努力,不像趙守恪會做的事——不過我覺得講出這話來,完全不能安慰董雅茗。

「也許他並不愛我。可是我們已經……」她喃喃地說,聲音低微下去。

「這個問題你媽媽是怎麼說的?」

「她叫我再也不要提這件事。」

「你媽比你開明。這件事確實不是兩個人永遠在一起的保證,甚至連婚姻這種法律認可的關係,都沒辦法讓兩個人長長久久、永永遠遠在一起,有時候只能順其自然。」

她聽不進去,也難怪她,我並不擅長安慰人,而她要的只是一雙傾聽的耳朵。

我陪她在大街上足足走了四個小時,幸而天氣晴好,溫度適宜,還算適合散步。她不停講他們在一起吃過的小餐館、去過的電影院、說過的話,每一個回憶都配合一個「為什麼」。到後來我累得兩條腿如同綁了沙袋一般沉重,只得告饒了,把她塞進計程車內,囑咐她回家,再來辨明自己的方位。我離學校有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乘公汽車需要轉一次,坐計程車實在捨不得,只得拖着步子慢騰騰地走着,沒走幾步,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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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子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審慎地打量我:「你怎麼了?」

「沒怎麼啊?」

「但是你看上去無精打採的,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就是走累了。」

他指一指身後一家咖啡館:「那進去坐一會兒,我請你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我真是累了,隨他進去,坐進靠窗的墨綠色絲絨沙發,頓時只想陷進去再也不要站起來,實在是漫長的一天。

「你確定沒事?」

我有氣無力地回答:「不知道,我很疲倦,想長睡不起,這算不算是一種病?」

他似乎沒聽出我在開玩笑,盯着我,表情很嚴肅:「你家張爺爺現在怎麼樣?」

「在醫院進進出出,時好時壞。」我沒說的是,洪姨研究他的面色之後,悄悄跟我講,他看上去與她公公去世前的樣子差不多,恐怕時日無多了,弄得我回去緊盯着張爺爺看,可又看不出個端倪。

「你爸爸呢?」

他這樣冷淡一個人,會主動叫住我,已經很奇怪了,居然還問長問短,我不得不詫異,不過正好我也有點問題想問他:「許醫生,酗酒會對身體有些什麼危害?」

他皺眉:「你爸酗酒?」

「可能也說不上酗酒那麼嚴重,但他喝得比以前多,我幾次回家,都看見他有點半醉,精神也大不如從前。寫字的時候,握筆的手有些抖。這是酒精中毒的前兆嗎?」

「你說的酒精中毒,其實應該是指短時間內過量攝入乙醇,中樞神經系統先是興奮,然後抑制,臨床表現為噁心、嘔吐、頭暈、譫語、躁動,嚴重的會大小便失禁、失去知覺,甚至……」

「打住打住,這些都沒有。」

「不管怎麼說,長期過量飲酒,對於食管、胃、肝臟以及大腦都會有損害。他的手抖動,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很可能就是一種酒精依賴癥狀,神經受損引發身體局部的特發性震顫。」

我怔怔看着前方發獃。不要說小時候我曾經常看到張爺爺喝得半醉之後拍手做歌,李集鎮上還有幾個頗出名的酒鬼,喝醉之後完全失控,踢雞罵狗打老婆隨處嘔吐甚至卧倒街頭無所不為。爸爸遠沒有到那一步,他只是時不時帶着酒意出神,寫字手顫,消瘦,但是我心裏有無以名狀的憂慮,總覺得是什麼環節出了問題。

「你可以說服他來檢查一下身體。」

「他不會同意的,我很矛盾,他並沒有因為飲酒失態,也許他心裏壓了我不知道的東西,酒能給他快樂,讓他暫時忘憂,我有什麼權利剝奪他這點享受。」

「是我姐姐的出現讓他這樣的嗎?」

「許姐姐人很好,但是,我想這之間是有關係的。」

他默然不語。

服務生將咖啡端上來,另外還給我一客雪糕,我小小歡呼一聲,吃了起來,偶一抬頭,卻發現許子東滿臉都寫着若有所思。

「我並不怪你姐姐啊。如果我知道父親是誰,也會忍不住去找他的。」

他欲言又止,我也不說什麼,埋頭吃着。一客雪糕下去,問他:「我還可以叫一個蛋糕嗎?」

他點頭,招手讓服務生送上甜品單,我點了一個布朗尼,送上來后,我又一口氣吃完了,感覺精神好了許多。

「其實失戀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吃飽之後,反應不免有點遲鈍,我問:「誰失戀了?」

「你還小,肯定會碰到更好的人。」

我哭笑不得:「呃,你怎麼會認為我失戀了?」

「一個多小時前我坐在這裏,看到你跟一個女生一起走過去,一臉神不守舍,等我出來準備回家了,你還一個人在街上轉悠。」

「就憑這個斷定我失戀嗎?」

他遲疑地瞄一眼桌上的空盤子:「我們科室小護士說過,失戀的時候就特別想吃甜食。」

我拍桌笑:「難怪你這麼好心請我吃雪糕。」

他居然一下有點結巴了:「其實……那個,最主要還是,上周我在一個酒吧看到你那個叫周銳的小男朋友,跟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起,兩個人看起來似乎很親密。」

我呆一下,打量他:「許醫生,你看着根本不像會泡周銳愛去的那類酒吧啊。」

「我是陪朋友去的。」

我想說周銳並不是我男朋友,他愛跟誰親密都不關我事。可是這句話一浮上心頭,不知為什麼,頓時有些空茫茫的。自從他上次來把生日禮物給我之後,我再沒見過他,他也沒跟我聯繫,好像一下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樣。我被可口甜品慰藉的心情頓時又低落了,靠回沙發深處,好一會兒不說話。

「還要再吃點什麼嗎?」

我的胃都快被那塊分量頗足的布朗尼給撐爆了,搖搖頭。

「那……要不試試巧克力,裏面含的可可鹼有助於幫人擺脫消沉情緒。」

看得出許子東並不擅長安慰人,卻努力想安慰我。我不免有點感動,欠身過去,拉過他擱在桌上的左手,他嚇一跳,本能想縮回去,我橫他一眼:「給你看看手相,不是要非禮你,別動。」

他的手指修長,有着乾淨溫暖的觸感,掌紋清晰,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我仔細看着。他無可奈何地問:「看出什麼來了?」

「你有潔癖。」

「醫生大抵都有一點。」

「不只是身體上的,情感方面也一樣。」

「這是從哪裏看出來的?」

我不理會,繼續說:「你會成為一個很好的醫生。」

他失笑:「其實白天我還在考慮是否要轉行。」

「不,你會一直做醫生的。」

他不置可否。

「你的感情並不算順利。」

「有多不順?」

「你沒有真正結交過女友,是一個要求很高的人,過於內斂,現在正處於一段無望的感情之中。」

他驀地縮回了手,我忍不住笑:「許醫生,你這身體反應未免也太誠實了吧?」

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微微一笑:「還有嗎?」

「你已經決定走出來。這個決定是正確的,因為你很快會碰到一個對的人。」

「其實這些都是你推斷出來的,對吧?」

我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笑而不語。

「再不然就是我姐姐曾跟你談到過我。」

「別猜了,許醫生,許姐姐唯一跟我談到的就是你是一個好醫生,比她更像你們的母親。」他眼神一暗,我有點後悔提到他媽媽,連忙將話題帶回來,「你說得也沒錯啦,大半是我推斷出來的。」

「能講講是怎麼推斷的嗎?」

「張爺爺在你們醫院住院時,內科護士閑聊提到你,都說有美女向你示意,還有前輩醫生給你介紹女友,你不為所動,沒有情感潔癖和較高的要求才怪;你是一個很冷淡的人,可查房看病認真細緻,對待病人很親切,看得出真正熱愛自己的工作,我猜就算有想法,也會一直當醫生,並且會成為一個好醫生。」

「那我目前的感情狀態——」

「你是大醫院的住院醫生啊,不管我哪個時間去探視張爺爺,幾乎都能看到你在醫院裏。你會在這麼一個咖啡館獨自一個人一坐一個多小時,看到我走過去又走過來,一定是感情方面有問題。真正一心沉浸在失戀中的人,不會去關心外部世界,你留意到了我,證明失戀並不嚴重,你已經想清楚決定結束了。」

他一臉無語,還是問:「那麼我很快會碰到一個對的人也是你猜的?」

「這句話是我現編的,權當安慰劑,答謝你請我吃甜品。」

他怔住,我以為他會不理我了,沒想到他卻突然哈哈大笑出來:「我姐姐說得沒錯,你實在是個有趣的孩子。」

我好久沒有這樣信口開河說得興起了,倒有點難為情,看看時間:「我要回學校了。」

他結賬:「我送你。」

我們出來,我問他:「你開了車?」

他向路邊示意,竟然是一輛高大的摩托,在夜色中閃著幽幽的金屬光澤,我驚訝:「你這樣斯文的人居然愛好哈雷風,真看不出來。」

「買不起哈雷,只是一輛普通摩托而已。不過,」他遞一個頭盔給我,「很高興我總算還有一點是你沒算或者推測出來的。」

他先坐上去,我坐到他身後,他突然回過頭來說:「我很冷淡?」

我們頭一次隔得如此近,我一時有點走神,愣愣看着他。他繼續問:「可是我一向覺得自己算是很友善的人。」

我講不出話來。

「你怎麼了?」

我回過神來,臉一陣發燙,慶幸有頭盔遮掩:「親切友善是對人的禮貌而已,有人誇獎過你熱情嗎?」

他想一想,路燈映照下,那個凝神思索的樣子實在是動人,我有點眩暈感。他搖頭,誠實地說:「確實沒有。」

他戴上頭盔,發動摩托。速度提起來,我不得不用雙手環住他的腰——也許我該誠實一點,我並沒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為難,他有着屬於醫生的潔凈氣息,身形修長緊緻,觸感與味道都很好。風聲掠過,有一瞬間,我幾乎想將臉貼到他背上,就這樣抱着他,這條路永遠沒有止境。他專註駕駛,根本不必理會我轉的小念頭,而我不必去考慮駛往何方、明天會怎麼樣——金庸小說里原本殺氣騰騰的李莫愁被楊過一抱,便殺機全無暈頭轉向,大概可以用長年不近異性,被陌生異性氣息弄暈來解釋。我至少還曾靠近過周銳,甚至與他接吻,可根本沒有此刻這樣的波動,更不要提冒出如此奇怪的想法了。

我無法解釋。

很快到了目的地,我下來,將頭盔交還給他,匆忙跑進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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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明亮通知我樣片出來了,我不大起勁地「哦」了一聲,他詫異:「你不想過來看看嗎?」

「我天天早上會照鏡子看自己,有什麼必要跑那麼遠專程去看自己的照片。」

他在電話里笑出聲來:「你是我見過的頭一個對樣片不感興趣的女生。」

「你拿給辛笛看好了,通過了就給我打電話,沒通過的話……」

「沒通過就不必再來煩你了,對嗎?你實在太有趣了。」

他與許子東不約而同說我有趣,也就意味着他們都沒拿我當正常女孩子看待。我只得乾笑。

「估計這幾天就能定下來,你不要一放假就跑回家去。」

「嗯,再見。」

我倒不是故作淡漠。不過我現在腦子被另一件事佔據了。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空曠的田野上,放眼望去,薄霧如同輕紗隱約浮動,空氣中飽含水分,有人遠遠向我走來,我屏息等待,彷彿期待已久。他終於來到我面前,一雙有力的手臂將我緊緊抱住,我在瞬間癱軟在那個懷抱里,他彷彿在我耳邊說着什麼,但我根本辨不出話語的含義,只覺周身溫暖,放棄所有支撐,甘願如同雪糕一般融化……那種融化感一直持續到醒來。不必拿周公解夢出來,都知道這種夢意味着什麼。

明明已經進入夏天,我居然頭一次做起了春夢。更糟糕的是,夢見的不是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明星,而是生活中認識的男人。

那個男人儘管面目不清,但身形修長,穿着白色醫生袍,根本不用猜測,我夢到的是許子東。

我心神不寧了好幾天,才幾乎有點自暴自棄地想:十九歲了,做個春夢怎麼了。

可是為什麼夢見的不是周銳,不是趙守恪,不是我的男同學,甚至不是教西方經濟學的那個風度翩翩、顛倒眾多女生的年輕副教授——哪怕是祝明亮,我大概都不會如此困擾。

洪姨從李集來到省城參加趙守恪的畢業典禮,我陪她一起過去。

據說這所大學頭一次給所有畢業生家長發了邀請信,但到場觀禮的家長並不算多。我們坐在一邊,她跟我打探趙守恪的感情狀況,我笑道:「你待會兒自己問他不更好嗎?」

「他哪裏肯跟我說實話。」

「何必操心,到要結婚的時候,他總會牽一個女孩子跟你見面。」

「你少跟我瞎扯敷衍我。他那個女朋友在哪裏?你指給我看看。」

事實上我已經看到了董雅茗,她也朝我這邊看過來,眼神複雜,但我哪敢把她指給洪姨看,只得含糊地說:「這麼多畢業生,我上哪兒找去。」

儘管不滿意我的回答,不過眼看着趙守恪穿着學士服的樣子,洪姨激動得眼泛淚光,舉起手機不停拍攝著。

我遞紙巾給她:「現在就這麼激動,等他拿到碩士學位,豈不是要大哭?」

「你們這些孩子根本不懂當爹媽的心,守恪也是,還叫我不要過來。」

「我畢業的時候一定叫我爸過來。」

「說到你爸——」

「他怎麼了?」

「他變得有點……古怪。」

「是不是喝酒喝得更厲害了?」

洪姨點點頭:「上個星期他是被操辦喪事的人家送回來的,我還是頭一次見他喝到醉得不省人事。」

他過去在外面甚至是不喝酒的。我當然知道這一點,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回家了要好好勸勸他,這個年紀,喝酒過量傷身體。」

「可是我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變得這麼……頹廢。」

「他以前剛到鎮子上來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

我發愣:「什麼時候?」

洪姨皺眉苦苦回想:「哪一年來着,我這記性真是越來越差了。哦對了,應該差不多是守恪半歲的時候,我剛休完產假去上班,每天都偷空跑回家給他餵奶,正好看到張師傅領你爸爸回來,當時他很消瘦、很沉默,幾乎不跟任何人講話,不過……」

「不過什麼?」

洪姨略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不過他當時真算得上是個好看的男人。」

二十二年前的事了。推算一下,那時候爸爸三十三歲出頭,應該是男人正當年華的時候。知道他年輕時是好看的,我竟然覺得很開心。

「張爺爺有沒有說起過從哪兒把他帶回來的?」

她搖頭:「你家張爺爺一向神神道道,說起話來虛虛實實,不知道哪句話是真的。他只說你爸是他收的徒弟。師徒兩人每天晚上對着喝酒,活脫脫一對酒鬼,喝醉之後,一個拉琴,一個唱戲,過一天算一天,有今天沒明天的。我家老趙當時一百個看不慣他們。」

「我一問過去的事,我爸就搪塞我,我從來就沒搞清楚他以前的經歷。」

「我都說了,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他一直就是這樣跟人保持距離的。」

但我是他女兒啊——哪怕是撿來的女兒。我矛盾地想,至少我們之間應該是不一樣的吧。

「說起來張師傅那個人,雖然愛裝神弄鬼,喜歡佔小便宜,還被勞教過,但人也不壞,跟你爸一直相處得很好……」

勞教?我抓住洪姨的手:「張爺爺是什麼時候被勞教的?為什麼?」

「好多年前的事了,具體哪一年我還真不記得。那個時候管得嚴,不許搞封建迷信活動,他做的那些營生:算命、做法事什麼的,當時來看哪一樣不迷信啊,趕上一個節骨眼就被關起來了。他老婆兒子嫌他丟人,後來再不肯認他。」

這麼說來,爸爸和張爺爺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同樣淪落,同樣被家人放棄,難怪後來成為師徒。我好一會兒不說話。洪姨嘆氣:「幸好你爸這些年一直照顧着他,給他花的醫藥費都不知道有多少了,不然他那身體哪裏挺得到現在。」

「洪姨,你說我爸以前也很愛喝酒,那為什麼我從小到大都只見他每天飯後喝一點酒而已。」

「就是把你抱回來之後,他像變了個人,喝酒一下變得很有節制了。所以我讓你去勸他,他會聽的。」

我出神,洪姨突然不安:「哎,我怎麼又說到抱你回來了,收回收回,你當我沒說。」

「沒事,我爸自己都跟我講清楚了。」

她放下心來:「要說他對你真沒說的。我家老趙以前疼是疼守恪,不過也就是下班回家負責逗一下罷了,哪像你爸又細緻又耐心。」

我心裏亂紛紛的,講不出話來。

「你放假可得回家好好陪陪你爸,別跟守恪一樣,完全在家裏待不住,養兒子就是給別人養的,想想真沒意思……」

洪姨嘮叨著,不過我再沒聽進去了。我原本計劃暑假去全天打工,好好賺點錢,這時卻突然歸心似箭,只想馬上回家了。

還沒等到正式放假那天,清晨時分,我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張爺爺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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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去長途汽車站搭車回家,到家時已近中午,卻發現家門前靜悄悄的,完全不像一般辦喪事人家那樣熱鬧,沒有搭靈棚,沒有人來人往,沒有放鞭炮留下的滿地碎屑,甚至連一個花圈都沒看到。我推開虛掩的院門,看到爸爸正坐在屋檐下喝酒,來福蹲在他旁邊。

「爸,張爺爺呢?」

「他兒子把他接回去操辦喪事了。」

我一怔:「張爺爺幾次住院,他人影不見,辦喪事的時候他倒冒出來了。大概是想拖屍體停在家裏好擺酒收人情吧,真無恥。」

「小航。」

「我有說錯嗎?」

「他們畢竟是親父子,他接回去安葬,誰也不能攔著,這樣也好。你張爺爺最大的遺憾就是跟兒子關係不好,現在入土為安,以後他們總歸還是要給他掃墓燒紙的。」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坐到他身邊不說話。他身上有酒氣,明顯帶了幾分醉意。

「他兒子住在縣城,如果你想見張爺爺最後一面……」

我沒好氣地打斷他:「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見的。我不去。」

他並不以為忤,伸手摸摸我的頭髮:「別難過,他走得還算平靜,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我沒辦法不難過。

爸爸一直幫人操辦喪事,我從小見慣各種葬禮場面,看待死亡一向比平常人來得超然,再加上張爺爺積病已久,我不能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可是他從我記事起就一起生活在這裏,儘管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也不算那種慈愛有加的祖父,我仍舊愛他,一直拿他當親爺爺看待。

在喪失神智之前,他喜歡喝酒,帶着醉意跟我扯他的各種不著調本事,吹噓真真假假的見聞,把聊齋里的故事改頭換面講給我聽。到漸漸陷於老年痴獃之後,他只惦著各種再不能吃的美食,很多時候甚至認不出爸爸和我。但他的存在,讓我的家看起來是祖孫三代,十分完整。

他離去帶來的缺失感讓我覺得心裏空蕩蕩的。

「我認識他已經快三十五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爸爸的聲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語。我屏息聽着,在心裏迅速推算,許可今年是三十四歲,也就是說很可能爸爸在她出生時正接受勞教,在那裏認識了張爺爺。

「剛開始我是很討厭他的,神神道道不說,又愛吹牛,又自私小氣。」

他們性格確實完全不同,爸爸哪怕喝了酒,也是一個寡言的人。

「我有好幾年沒看到他,再碰到他時,他在公園邊給一個大媽算命,說得她連連點頭。我在旁邊聽了一會兒,也不免驚訝了。等大媽走後,我問他,他這本事是怎麼來的,他大笑,說很簡單,會來找他算命的,都是碰到問題的人,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事事順心的人會需要算命,女人能碰到的問題無非就是男人與子女,總不至於憂心世界和平與人類未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沒錯,我給周銳的那些朋友算命,套用的是同樣的法則。

「我怎麼也沒想到,後來會成他的徒弟,一起生活這麼久,和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沒有這麼長的緣分。」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又繼續倒酒,拿酒瓶的手微微顫抖著,我終於忍不住,按住他的手:「爸,少喝一點酒。」

他並不堅持,任由我拿走酒瓶。這時院門被推開,一個人探頭進來:「何師傅,上午是我打電話來的,可以走了吧?」

他點點頭:「好,等我一下。」

我問:「你要去哪裏?」

「不遠,旁邊的鎮子陳集,有一個喪事要料理。」

「不要去了,你臉色不好,休息一天。」

「那怎麼行,已經答應人家了。」

他換衣服,拿着他的包跟那人走了。我獨坐在院子裏,摸著來福的頭,平時它並不喜歡別人摸,今天低聲哼了一下,變換躺着的姿勢,終於還是忍了沒有徑自走開。

人們生生死死,來來去去。

爸爸以後獨自守着這個院子,過這樣的日子,多麼寂寞。

我完全沒想到的是,連這樣的日子都沒有了。

兩天之後,張爺爺的兒子打電話通知我們,他要收回這所房子。

我從來沒考慮過竟然會面對這個問題,一下呆住了。

洪姨聽到之後,頓時大怒:「真是不要臉啊,虧他開得了這個口。居然要你們馬上搬走,他還是不是人啊!」

趙守恪這個暑假沒有打工,回家來了,他保持着一向的客觀冷靜:「理論上講,房產證上寫的是他父親的名字,他作為唯一繼承人,有權利提這要求。」

洪姨氣結,轉頭數落我爸爸:「當初明明是你跟張師傅一起出錢買的房子,你居然就寫他一個人的名字。他喪失勞動能力至少有十五年了,完全沒有收入不說,看病吃藥住院全都靠你,他兒子對他不聞不問,完全沒盡到贍養的義務,你都沒讓他把房子過戶到你名下來。現在好了,他兒子名正言順來繼承遺產,你和小航住到哪裏去?」

「小航大部分時間在學校,我去鎮上租個房子住就行了。」

爸爸異常平靜,洪姨瞠目:「你跟張師傅向原房主老湯買這個房子的時候,我和老趙在場,我可以做證兩個人各出了一半的錢。對了,真要打官司的話,還可以找老湯來做證,他搬到上海跟他兒子住了,不過他妹妹還住在鎮上,應該能聯繫得到他。憑什麼要把房子無條件交給他兒子?」

我看向爸爸,他搖搖頭:「我不想打官司。」

洪姨急了:「他來者不善,不打官司,恐怕拿不回房子。」

「我說了,他要房子,就給他好了。」

他轉身進去。洪姨瞠目,惱火地轉頭對我說:「我看他是喝酒喝糊塗了。」

「爸爸不是為房子去照顧張爺爺的。」

「這是什麼話。他為人怎麼樣,對他師父怎麼樣,這條街上的鄰居都有數。難道一定要把房子拱手讓人,這把年紀去租房子住,才能證明自己是個好人?」

我也覺得說不過去。

趙守恪在一邊冷冷地說:「當好人沒錯,但非要把自己弄得苦兮兮的就是濫好人了。小鎮的房子不過十幾二十萬一套,不像大城市那麼值錢,可也是一筆財產,房子是你爸應得的,你可不要跟着他犯傻,好好勸勸他。」

洪姨走後,我進屋,爸爸正在收拾東西。

「爸,如果你也出過錢,房子你也有份啊。」

「小航,當年我一度無家可歸,親人都不要我,是你張爺爺收留了我。」

「那你也照顧了他很多年嘛。」

「這不是還他的情那麼簡單。他一生過得很不順,出家,還俗,成家之後又跟家人鬧得不相往來,可他總記得自己有個兒子,以前賺了一點錢,一定千方百計托親戚帶回去。我想他還是非常想留一點遺產給他兒子的。現在他兒子要這房子,拿走好了,我不想去爭。」

「可是……這不公平。」

「對我來說,早就不考慮什麼公不公平這件事了。」

我幾乎要問為什麼、憑什麼,可再一想,他無辜被勞教,被家人拒之門外,從省城流落到這個小鎮,只有一次短暫的婚姻和一個收養的女兒,如果事事都問為什麼憑什麼,確實問不過來了。

「只是對不住你,小航,讓你跟着我吃苦。好在你以後大學畢業,肯定不會回到這裏來,我租房子住也無所謂。」

「我以後要跟你住在一起。」

他苦笑一下:「又說傻話,你以後會成家的。」

「我說了我才不要成什麼家。」

他不理會:「有時間回來看看我就好。不用擔心我,總有人要辦喪事,我不會沒活干,閑下來看看書,拉拉二胡,喝點酒,日子很好打發。」

他神情平靜,但是蕭索,有一種聽天由命的意味,我的心裏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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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明亮打我手機,說樣片得到辛笛及公司老闆的認可,決定與我簽約,讓我儘快去討論細節。

我直接問:「我會有多少報酬?」

他嚇一跳:「小姐,你太不含蓄了,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生猛的新人。報酬就是我們要見面討論的細節之一。」

「我根本不知道該要多少,有什麼可討論的,你直接報個價格給我好了。」

他無可奈何:「初期我們打算報價一萬塊,如果畫冊反響良好,要繼續做形象代言,拍賣場廣告之類,再商量價格。」

相對於我在服裝公司理貨賺的微薄工資來講,這算是個大數目了,可是根本不能解決我的問題,我沉吟不語。他疑惑地問:「不滿意?對完全沒經驗的新人來講,這可是很公道的開價了。」

「我知道。」

「你是不是很缺錢?」

「誰敢說自己不缺錢啊。我明天上午過去。」

當天下午我就搭長途汽車回省城,到站之後已經是入夜時分,我沒有回學校,而是轉公交車來到許可住的小區。

一般而言,我並不是一個猶豫糾結的人,決定做什麼,就不會再去多想,然而這件事在我心裏上下沉浮不定,就算走到這裏,我仍然不能做最後的決定。我坐到小區外面行人路邊上,遲疑良久。

「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一驚,抬起頭來,只見一輛摩托停在我面前,許子東摘下頭盔看着我。

我不過是做了個天知地知我知他不知的春夢罷了,可一對着他,頓時無來由覺得有點做賊心虛的感覺,幾乎想跳起來轉身跑掉。

見我遲遲不吭聲,他再問:「是來找我姐姐嗎?為什麼不進去?」

我只得回答:「我還沒想好要不要進去。」

他嘴角掛了一個淺笑:「那要不要佔上一卦?」

他這麼冷淡不苟言笑的一個人,居然會來取笑我,我吃驚得一時啞口無言。

「你在這裏坐了多久?」

我看看手機:「差不多四十分鐘。」

「我姐很喜歡你,你來找她,她肯定開心。」

「但是我是來找她借錢的。」

「你需要多少錢?」

「一大筆。」

他神情平靜,並沒有被嚇到,而是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說:「既然來了,還是進去吧。」

是的,來都來了。

我將心一橫,隨許子東進了小區,他將摩托停好,卸下一個紙箱,按了對講,許可給我們開門。她穿着寬鬆的家居服,頭髮綰起,腹部已經有了明顯凸出,看到我,既高興,又有點意外:「咦,慈航,你怎麼會和子東一起過來。」

「我在外面碰到了她。」許子東將紙箱放下,「這是五叔帶來的雞蛋和紅棗,爸爸讓我給你送過來。你們聊,我先走了。」

我攔住他:「不,你比許姐姐冷靜,不如坐下來一起聽,如果覺得我提的是無理要求,可以幫她回絕我。」

許可疑惑:「什麼事?」

許子東看我一眼,還是坐下了。我先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交到許可手裏,她苦笑:「一定要這樣嗎?」

「我爸爸很堅持。他說要還,肯定會一直還完的。接下來我要講的事,請聽好,許姐姐,跟我爸沒有關係,完全是我的想法。」

她不解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氣:「三天前,我家張爺爺去世了。」

她驚愕地說:「你該跟我說一聲,我好送個花圈弔唁一下。」

「張爺爺的兒子負責葬禮,我和爸爸都沒出席。再說這麼遠,你也不方便過去。」

「唉,你爸爸一定很難過。」

我並不想煽情,簡單地說:「還好吧,我們對生死都看得比較開。」

「再怎麼看得開,心裏也會空蕩蕩的,好像被割除了一部分一樣。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體會過這感覺。」

這種感覺,我也已經體會到了。

不得不說,許可和許子東姐弟真是修養一流,一直聽我講完為什麼要借錢,兩人都沒有任何驚詫的表情。

「爸爸已經租房子搬過去了,東西暫時打包寄存在了鄰居洪姨家裏。我幫他搬完家后,查了鎮上房子的成交價,叫人幫我估算了一個合理價格,然後去找張爺爺的兒子談判。」

說談判太婉轉了,他聽到我要買房子,頓時獅子大開口,出的價位比估算價高出50%不止,我攔腰還一個價格給他,告訴他,如果不肯接受,就法庭上見,我這邊有當初買房的人證,可以證明產權至少有一半屬於我爸爸,而且我要告他遺棄父親,不盡贍養義務。我們大吵了起來,就在快不歡而散的時候,他妻子突然戲劇性地跑出來打了圓場,看得出她很清楚,小鎮最不缺的就是房子,而那套房子房齡久遠,需要不斷修繕維護,變現比放在手裏收一點房租要合算得多。最後我們總算達成了一致。

「不管怎麼說,他答應了按比正常略高一點的價格把房子轉讓給我們。」我面無表情地說,「許姐姐,我爸爸沒有跟你相認,對你也從來沒盡過任何責任,你並不欠他什麼,幫他付張爺爺的醫療費用,已經算仁至義盡,他本人絕對不會向你開口提要求,我更沒有這個權利。但是他在那裏住了二十多年,那是他唯一的家。我不想讓他在這個年紀還流離失所,窩到一間租的房子裏,所以才來找你。」

「慈航,你做的是對的。我可以……」

「不,許姐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不要一口答應下來,請聽我說完。」

「嗯,你說。」

「就算你答應幫忙,恐怕也不能讓他知道真相,否則他不會接受。我剛接了一個服裝廣告模特兒的工作,有一點報酬,我會告訴我爸,房子是用我拍廣告的酬勞買下來的。我希望爸爸能在那裏住到終老,我可以給你立下字據,以後那所房子完全歸你,我不會要求任何份額。如果你不要那房子,我可以還錢給你,只是需要的時間大概比較長一些。請你想一想,聽聽許醫生的意見再做決定。」

許子東靜靜地看着我:「我相信姐姐的判斷,尊重她的決定。」

許可也說:「你想得太多了,慈航。我當然不能出面,你也不需要給我立什麼字據。就按你說的辦法處理。」

我心口堵堵的感覺並沒有消散,反而覺得背負了一個天大的重擔,根本無法釋然。「我先回學校,等有時間就回去處理房子過戶的事情。」

「你把銀行卡號給我,我直接把錢打給你。」許可將車鑰匙交給許子東,對他說,「騎摩託過江,整個人都會蒙上一層土,你還是開車送慈航回學校,再回來騎摩托回家。」

我們下樓上了車,我直直看着前方,好長時間不說話。他問:「是擔心你爸爸知道這事嗎?」

「從小到大,他瞞住我的事很多,我好像還沒能成功對他隱瞞過什麼。」

「你似乎並不責怪他的隱瞞。」

「嗯,早早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又有什麼意義。」

「那他應該也能理解你隱瞞他做的事。」

哪有這麼簡單。我心裏的不安如雨後野草般蔓延滋長著,無法平靜下來,頹然嘆氣。

「你在外面徘徊,就是擔心這個?」

我說:「我擔心的事情太多。最擔心的莫過於:我對你姐姐做的是一件卑鄙的事情。」

「這話怎麼說?」

我乾笑一聲:「明擺着,我在利用你姐姐,向她提的要求,簡直有訛詐的意思。」

「我不這麼看。」

「以前我講大話,叫你不必擔心憑空多出一個妹妹扯不清干係,現在看來,你的擔心實在太有道理了。」

他正色說:「慈航,我知道你覺得我這人很冷淡,但我並不冷血。」

「不關冷血的事啊,換作是我,面對一個天外飛來的父女關係,大概做不到你姐姐這麼善良,也達不到你的寬容。」

「上次我姐姐說過,我媽媽當年非常對不起你爸爸。」

「那是上一輩人之間的事,其實你姐姐並不應該為此負責。」

「我們姐弟和媽媽之間的關係都不怎麼親密,可是她是一個自律極嚴的人、一個非常好的醫生,我們很尊重她、愛她,覺得她除了情感方面過於抑制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缺點。我想像不到她會做出什麼事來傷害你父親,我猜姐姐也不知道詳情。但那既然是她一生的遺憾,我們都願意儘力去彌補。」

我苦笑:「這樣一說,我就更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了。我爸爸從來不肯提起往事,我猜他經歷的一切是彌補不了的,如果他知道我背着他玩這種花樣,也許會恨我。」

「我看得出你很愛你爸爸,你們的關係很親密,我姐非常羨慕這一點。她跟我不一樣,她是一個很感性的人,無法忍受自己的生命出現缺失。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並不想打聽,也知道很多事情甚至無從彌補,但是如果能讓姐姐安下心來,我覺得是值得去做的。」

原來親密的姐弟關係是這樣的,一個人可以無條件支持另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不會猶疑,我生命中錯過的東西真不少。

想到爸爸,我胸口有又熱又酸的感覺。起碼當年我無知無覺躺在省人民醫院側門外時,並沒有錯過他。這一樣足可抵消其他了。

許可的車內沒放香水座,而是掛了一個馬鞭草味道的香囊,散發着讓人放鬆的怡人清香。坐在車內副駕駛座上,畢竟跟坐在摩托車後座上不一樣,沒有身體接觸帶來的古怪反應,我連續幾天緊繃的心鬆弛下來,實在覺得疲倦,不知不覺睡著了,而且睡得死死的。到了地方,他叫醒我,遞紙巾給我:「我從來沒看到過一個人幾分鐘前還憂心忡忡,突然頭一歪就睡得爛熟,還流口水。」

這人取笑起我來,有越發熟練之勢。我尷尬地笑,擦擦嘴角:「天總不會塌下來吧。謝謝你,再見。」

我下車,關上車門,剛走出兩步,聽他在身後叫我:「何慈航。」

我回頭,他也從車裏出來,扶著車頂看着我:「那些事情,不必你一人承擔,你有姐姐,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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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離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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