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天幕剛剛落定,瑞河水中那一點明晃晃的光亮還來不及被沉重的夜幕吞噬,就已被一個黑影子迅速地攪碎,倏忽溶進天地間的黑。早春五月的夜將瑞河的水變得比往日還要冷清許多。這個黑影子涉河而過時,顯得從容不迫。但沒有人注意他的從容與否,他隱入夜幕似乎比瑞河中那點明晃晃的光亮還要快。

雙廟的人於夜深人靜之時無一例外地聽到了狗的狂吠。雞鳴狗叫本是極正常的事,特別是在保安隊、警察隊隨意出動的這一兩年。但這回的狗吠卻有些與眾不同,不同之處在於它分明是從林家大院里傳出來的。那種狺狺的聲音提供給人的是極其激烈的場面。那些遭過難的人家早已判斷出這種狺狺的吠叫已不是小偷越牆所能引發的。他們心裡很害怕,林中秋家的狗都會這樣叫,他們自己的門還會關得嚴實嗎?

雙廟的人們揣測的不錯,當林家看門的老魏聽到狗叫,剛把門杠一取,門縫裡突然伸進來一支烏黑的長槍。老魏急了,用門杠將槍頂回去,壓上門,想把門杠住,卻聽「哐啷」一聲,門被推開了,七、八條漢子手裡拿著傢伙闖了進來,其中一個漢子用槍抵住了老魏的腦袋。

林連文突然被狗叫聲驚醒。他想坐起來,卻發現他懷中酣睡的成燕什麼時候不見了,只他一個人睡在寬大的炕上。他睡得太死了,竟然不知道成燕什麼時候出去的。連文知道他們都太睏乏了。他沒料到世上還有這樣甜蜜的事情。回想起他倆的新婚之夜,林連文常常羞於啟齒,成燕則笑出聲來,林連文會在成燕的笑聲里愈是慚恧不已。

那日,人皆散去,紅燈高照,粗壯的紅蠟燭將一什一物都弄出一種柔情來。成燕靠在炕牆上等他。他則慌亂不堪,心跳如鼓。他在地上走過來走過去,中間開了幾次門,每次都被寒冷和害怕擋回屋去,又翻了幾頁書,卻無心去讀。這樣一個伸手可觸的女人,簡直無異於一條有著艷麗花斑的毒蛇,讓林連文既充滿恐懼又無可奈何。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林連文如獲大赦,飛奔出門。這個夜晚留給他一臉灰黃的顏色,家人雖然都沒有說什麼,但那探詢的目光已讓他如芒刺在背。任月霞多少看出些門道,她拉了成燕的手,問:「夜裡睡得還好嗎,還習慣么?」成燕的臉緋紅。林連文感到她還用眼睛的餘光掠了一下自己。任月霞似乎意識到什麼,就又說;「連文還瓜哩!你要多幫助他……」連文感到娘的眼裡意味深長。第二個夜晚接踵而至,林連文沒有絲毫的準備,成燕什麼也不說,從容不迫地脫了自己的衣服,只剩一件內衣,然後鑽進被窩,平靜地躺下。林連文不敢看她,甚至沒有勇氣往前挪一步,他也說不清他究竟為什麼害怕呢?成燕突然將臉轉向他,輕笑了一下,說,「還不上來,再凍一夜可就成冰橛了!」林連文的心忽然一顫,眼睛有點發痴。他喃喃說:「孔子說男女授受不清,又說發乎情、止於禮。這是……怎麼行?」成燕「噗」笑出聲來,隨即又收了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這是說的什麼呀?」林連文精神為之一振,他湊到炕邊上,「你也讀《詩三百》,誰教的?」「上來吧!上來我跟你說!」成燕的嘴角漾出甜甜的笑。溫暖的炕讓她的臉看上去通紅,但那白皙的底色卻是遮掩不了的,林連文忽然就想起了人面桃花之說,他的心便又一顫,「我,……」連文返回來到炕邊時臉已紅到了脖根。成燕伸過她的玉臂,拉住了林連文的胳膊,「你不知道這炕上有多暖和!」林連文就這樣扭捏著上了炕,望著成燕異常動人的面孔,他突然覺得渾身燥熱無比。他長這麼大和一個女人離這麼近還是第一次呀!他的心跳又加速了。成燕聽見了他的心在胸腔中劇烈跳動的聲音,就將手擱在了他的胸膛上,悄悄說:「我嚇著你了嗎?」林連文的心中又是一顫,他突然產生了拉住成燕的手的願望。這願望如此強烈,任他怎麼克制都不行。他倒底還是拉住了成燕的手。他說不清他拉住了什麼。他感到有一股不明不白的東西傳遍了他的全身。他進而又想抱住成燕。他明顯覺出他身體的某個部位在一點一點躍動。他完全把持不住自己了。成燕瞅著林連文潮紅的、痴痴的臉,便掙脫了自己的手,替他揭開衣扣,隨後「噗」地吹滅了炕牆上的紅蠟。

林連文沒有想到他會在那樣的時刻胡亂叫喚,得到的狂喜、精益求精的痛苦交織在一起,說不上是狂喜還是痛苦。成燕的嘴裡也在不斷地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吟唱,她把他抱得那麼緊,指甲摳進了他的肉中。林連文異常清晰地感受到了成燕的某個部位正像琴弦一樣的顫動。這顫動正通過他的那一部分肉體迅速地傳遍他的全身。林連文的呻喚彷彿來自於那琴弦的顫動。這讓他一直納罕不已。然而以後的很多個夜晚林連文都沒有感受到那琴弦的顫動,儘管他一直懷著永不疲倦的探索精神通宵達旦地尋求那顫動的琴弦,甚至日上中天他們的房門還關得連陽光都漏不進去。林連文仍然沒有感受到那最美麗的顫動。他於稍稍的遺憾之後又覺得這種尋求的過程本身就讓他滿足和愉悅。

林連文被林中秋斥為沒出息的貨。他雖面有慚色,卻在行動上沒有多少收斂。成燕對林連文大庭廣眾之下的示愛再沒有表現出從前的熱烈回應,甚至於視而不見。她平日里除了幫甘甜甜領領連傑,幫任月霞料理料理家務,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女紅中,繪花卉蟲魚,並綉上一兩個字。林家的枕頭、手帕、針囊、線袋都留下了她的手藝。全家人都喜歡她,但是因此卻惹得林連文一臉的不高興。他不允許別人多看一眼他的成燕。連林家特意為成燕找來的丫頭小彩都不能離成燕太近。有了成燕,林連文變得無所事事,成燕走到哪裡,他就跟到那裡。這種質的變化讓林中秋感到痛心的同時,又讓他不由自主地看到了少年時他的影子,看到了碎娃和書眉短短一天的甜蜜和恩愛。王家樹上結不出張家的果,林連文別的沒繼承,卻繼承了他柔弱多情的一面。這樣想著,林中秋就再沒有底氣去斥責這一對年輕人了。

林連文被今晚狗的狂吠聲驚醒,奇怪的是竟然不見了成燕。他趕緊起身劃了根洋火點亮了窗台上的紅蠟。這時他又聽到了連傑哇哇的哭聲,院子里還有了雜沓的腳步聲。他感到不對了,就穿上衣服湊到了門跟前,突然傳來甘甜甜的尖叫和哭嚎,「……你們這些嫖客!要幹什麼?」緊接著傳來任月霞的怒斥聲:「要錢給錢!要命給命,你們這是做啥?」林連文意識到家裡是來了土匪。

終於,林連文聽到了腳步聲近前,隨即門被咚咚地擂響,並有陌生的聲音大聲地喊:「林中秋老東西!你給我出來!」林連文用身體貼著門,渾身如篩糠般發抖。敲門變成了砸門,聲音也變得更加粗暴:「老狗!不開門我就砸了!」林連文把門拴一取,一個瘦高個子一手提著長槍,一手拿著火把闖進來。他一看屋內的陳設,再看看炕,看看地上的尿盆,用槍碎娃拍了一下林連文的屁股,「你是誰?林中秋呢?」

林連文被他們推出院子,他才看到全家所有的人都站在那裡。為首的一個漢子正用槍對著任月霞問:「老東西藏哪兒去了?」這時候,跟在林連文後面的那個瘦高個湊上去說:「隊長,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不見林中秋那老狗!」被稱為隊長的那人晃了晃手中的槍,聲色俱厲地指著大夥說:「我們是代表人民來向你們討還剝削債的,老實說槍藏在哪裡?錢在什麼地方?」任月霞不卑不亢地說:「我們都是良民,哪裡來的槍?錢財都是掌柜子管,你們找他要去。我想給,也不知道在哪裡?」那漢子惡狠狠地說:「不行!不拿錢來你們都別想活命!」這當兒,甘甜甜突然跺了跺腳,站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說:「槍和錢我都知道,走!我帶你們去挖銀元!我可不想給林家當替死鬼!」為首的那個漢子沖瘦高個兒揮揮手,「滿子!你去跟上,動作麻利點!」

甘甜甜帶著他們來到後院的花院里,指著一棵碩大的牡丹樹,說:「這裡埋著一個陶罐,裡面都是銀元。」隨後而來的任月霞、林連文疑惑地瞅著甘甜甜,他們都不明白甘甜甜葫蘆里買的什麼葯?這裡怎麼會有銀元?那個被稱作滿子的漢子剛縱身跳進花園,卻見樹蔭掩映處,閃了一個人影,又躲在了黑暗處。滿子看上去被嚇了一跳,他的手扣著手槍扳機,喊道:「什麼人!出來!不然我開槍了!」

有人從黑暗處閃了出來,首先是林連文驚叫了一聲,「燕燕!」接著大家都看清了,這個影子果然是成燕。她還穿著內衣,光著一雙腳。她緩緩地走過來,面無表情。滿子嘻皮笑臉地說:「這位姑娘,你是從誰的炕上下來的?」任月霞怒氣沖沖地盯著疑惑不解的林連文,問:「她去哪裡了?」滿子用長槍在成燕的屁股上拍了拍,把她推出花園,推向了任月霞。林連文撲過來,抱住成燕,卻被成燕掙脫,她的手裡緊緊捏著什麼。這時候甘甜甜拿來了钁頭指著那棵茂盛的牡丹,讓滿子和幾個人在那裡的土裡挖。滿子一邊罵罵咧咧,「你要是敢騙老子,有你好果子吃!」一邊指揮人挖。果然挖了一會兒,他們就從裡面刨出了一個罐子。

首先刨出來的人抱起罐子搖了搖,裡面發出嘩嘩的響聲。滿子一把接過來,伸手在裡面抓了一把,揣在懷裡。然後把罐子抱到了院子當中那個瘦高個跟前。被叫作隊長的那人將燈提過來,抓了一把出來,有銀元,還有銅元,他讓人撐開一個袋子,嘩嘩地把它們全部倒進了袋子。那漢子十分滿意地回頭沖任月霞道:「不錯,只要交出槍,我們就放過你等。槍呢?說!是不是在南房?快帶我們去南房!」

「我知道。」甘甜甜手一指,早有幾名漢子闖進南房,折騰了半天,從炕眼裡拽出十多條槍來。他們裝好槍,為首的漢子揮揮手,「撤!」正準備走,那個被叫作滿子的忽然扯了扯隊長的衣襟,指了指抖抖索索的張先生,貼耳小聲說了句什麼,那隊長便抬起槍,對準張先生,怒目圓睜,痛斥道:「你這個亂咬人的瘋狗!」槍聲響處,張先生應聲倒地,那幫人在眾人的一片驚呼聲里滿載而去。

眾人撲上去,只見張先生身體彎在地上掙扎著,手捂在肩膀上,血往外冒。任月霞舒了一口氣,吩咐林連文和老魏把張先生抬回屋裡。大家驚魂未定,各回各地,看看尚不見透亮的天,覺得這夜真是太長了。成燕被林連文拖著進了房,盤問道:「乖燕燕,你是到哪裡去了?」成燕沉默了一會兒,說,「連文,你疼我,但是我們是不會長久的。」

「為什麼?我的乖燕燕,你要離開我,我就跟你走。」林連文紅了眼圈,「我啥都不要,就要你!」

「我不走不由我,這個家容不下我!」

成燕話音剛落,門外又傳來叮叮哐哐的聲音。林連文吃了一驚,要開門,被成燕拉住了,「連文,我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還你。我求求你,千萬別出去,……」

「為什麼?」

「你別問了?」成燕的眼淚「嘩」地一下淌了出來。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有任月霞的罵聲、哭聲,有甘甜甜的歇斯底里,還有喧嘩的人群,挖土的聲音,鍬與钁頭碰撞的聲音。林連文急了,說我一定要出去,他們在抄家。他掙脫了成燕,要開門,卻被成燕一把抱住了腰,「連文!連文!你聽我說,……」

「這倒底是怎麼回事?」林連文蹴在了地上,抱著自己的頭。成燕也蹴了下來,把林連文的手拉在了自己的臉上,泣不成聲地說「……連文!我本姓舒,我是程家灣舒達海的三女兒,父親一連生了三個女子,惱羞成怒,便把我送給了成鐵匠做養女。一年前,父親說你爹佔了我們的地盤,這地方上有我爺爺留給我們的財寶,她要我嫁給你,實地琢磨我爺爺留下的那張圖,然後藉機通知他們來挖財寶。還要我勾引你爹,讓他身敗名裂。我不是那種人,特別是看到我們如膠似漆的日子,我下不了這個心……但是,有一點是對的,這就是我們家的庄基,他應該還給我們。父親為了這一天多少個日子夜不安枕,他說我們成功了,他就把我從成家領回去!……所以,你不要出去,外面是我們程家灣的人。我不願意看到他們傷害你,我也不願意你去傷害他們。當我發現天剛黑的時候你爹鬼鬼祟祟地溜出林家堡,我就通知了父親,而且我經過這麼多日子的琢磨,我已看出了圖紙上畫的藏寶地點就是你家的側門靠里三尺處!那裡埋著一塊青磚……」

林連文呆住了。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溫柔、美麗、動人的成燕竟是父親常常提醒他們要十分注意的對頭舒達海的女兒,她不僅欺騙了他,也欺騙了父親、母親,欺騙了他們整個林家的上上下下。而且她已經引狼入室,在他們家的院子里叮叮哐哐地挖起來……天亮的時候,林連文才從門裡出來,他看到了一副慘相。側門已經坍塌了,地上挖了一個大坑,堆起的黃土把那象徵著林家堡光榮歷史的石柱的底座都掩埋了。任月霞坐在黃土堆旁,手抓黃土,哭泣著。

林中秋從外邊回來時,老魏跪在了地上,聲淚俱下,「東家!我沒看好門!……」林中秋雙手攙起頭髮花白的老魏,好言相慰,「這不怨你,天意如此!」林中秋走進堂屋,全家人都聞訊而來,一副低頭耷耳的樣子。林中秋瞅了瞅林連文,說:「連文,成燕呢?」林連文囁嚅著,「她,她在屋裡?」「你去把她叫來?」林中秋看上去心平氣和,沒有一點氣急敗壞的樣子。

林連文把成燕叫來了。成燕低著頭,偷眼看著林中秋。林中秋呷了一口茶,說:「成燕,你是你爹最後的賭注吧?」大伙兒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林中秋是什麼意思。成燕已經站不住了,她撲通跪在了地上,「大大!……」林中秋蹙著眉頭,痛心地說,「成燕,你回去吧,你在林家的事已經做完了,該回去了。回去告訴你爹,該拿的他已經拿去了,我們兩家之間的恩怨從此結束了!……昨天晚上在五龍山我和你大爸舒達江談了一宿,還是他說的好,酒色財氣傷人賊,若能跳出此牆去,便是九霄雲外客。你大爸戎馬一生,終了激流勇退,棄官回鄉,已是參透了人生浮沉。他把你的身份,你爹的良苦用心全告訴了我。鏡花水月夢中塵,孩子,該來的來,該去的終究要去。回去告訴你大爸,林中秋記著他的話。」

成燕吃驚地仰起臉,淚流滿面地說,「大大!嫁到府上這麼些日子,林家上上下下對我百般寵愛,連文與我恩愛無比,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舒燕子本該侍奉膝下,和連文白頭偕老,無奈舒燕子做下對不起林家之事,無顏為林家之媳。林家之恩情,我來世再報。」成燕說完,在地上嘭嘭嘭磕了三個頭,轉身要走。林連文卻撲上去,孩子似的拉住了成燕的胳膊,「不!燕燕,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麼辦?」

「連文!你我夫妻一場,情真意切,如果來生有緣,你我再結髮枕席……」成燕話未說完,已被林連文緊緊地抱在了懷裡。林中秋見狀,眼睛不由潮濕,他想起了連武,想起了連武和那個梅娘;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想起了書眉……人都出去后,空蕩蕩的堂屋裡只剩下了任月霞一個人。林中秋問:「張先生怎麼樣?」任月霞說:「肩膀上挨了槍子,一個洞,血往外冒,虧他命大。」林中秋說:「民國九年的地震,把我嚇怕了。攢點錢,一旦有個什麼事,好防身。我偷偷攢銀元的事,本想給你說……」任月霞打斷了他,「你攢的錢,都是索命的無常,我才不稀罕!甘甜甜年輕,給她攢也沒什麼不對。可惜呀,是她領著土匪幫他們挖出來的!」「你說什麼?甘甜甜?她怎麼知道?」正在疑惑間,林中秋抬眼看到連傑不知什麼時候扶著門,站在門口,把他留著茶壺蓋頭髮的腦袋探進來,驚恐未消地瞅著屋內。

當他發現林中秋坐在那裡時不由跑進來,張著小手,抱住了林中秋的雙腿,林中秋將他的腦袋置於雙腿間,用手撫摸著,他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就又將連傑抱起來,放到膝上,林中秋看到了他的臉蛋子上的淚痕,一種深深憂鬱的感情流露在林中秋的臉上。他那臉上的每一個特徵都說明他是籠罩在蝕骨的憂患之中,從悲傷低垂的額和俯伏著的眼睛,直到在微微發熱的雙頰上輕顫的汗毛,這一切都彷彿在說:「我的娃,你太小了……」任月霞看出了林中秋的表情,就說:「唉,狗日的把我娃嚇壞了,我剛給叫了魂,這會兒看是魂回來了。」

整個林家大院里瀰漫著一股傷懷的氣息,天空似乎特別低,雖然有燦燦的日頭,卻拿不走瓦棱上的霉斑。林中秋回想起十八年前林九建造這這宅院時築壇祭五神的場面。這宅院的建造無不依照唐師陰陽的原則:宅以形勢為骨體,以泉水為血液,以土地為皮肉,以草木為毛髮,以屋舍為衣服,以門戶為襯帶,如斯儼雅,乃為上吉。想想林家這麼多年的天人和諧,百業興盛,他更加相信唐師陰陽之說,「地善即苗壯,宅吉即人榮!」十八年過去了,十八年足以讓一個孩童成人,讓一個成人變老,讓一個老人成為朽骨。這堅固的宅院竟不能經受幾個強盜的侵襲!

林中秋到張先生的屋裡時,張先生正躺在炕上呻喚。他形容吊銷,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看到林中秋進來,吃力地說:「掌柜子回來了?」林中秋問:「請過良醫了嗎?看樣子傷勢不輕。」張先生掙彈著要坐起來,被林中秋按住了。「掌柜子……」張先生呻吟著,「請什麼良醫,老骨頭一把沒幾天了。」他連連打了幾個哈欠,眼淚、鼻涕的,抹了一臉。他用手在嘴邊做了一個手勢,要說什麼沒說出來。林中秋移來一盞燈,將黃銅水煙鍋裝好,像給嬰兒餵奶似的小心地把煙鍋頭放進張先生的嘴裡,拇指和食指優雅地捏起一根麻桿條在燈上點燃,將跳動的火苗煨在水煙鍋上。張先生輕輕地愜意地一吸,水箱里便發出「呼啦啦」的水的顫動聲,隨著鼻孔里悠然飄出兩隻小白蟒,「噗」地一吹,燃過的玉米顆大小的灰燼飛出很遠。林中秋的左手早已捻好了一顆煙球,一邊裝一邊說,「好好過一過癮!待會兒我陪你喝酒。」張先生聞說,咧開的嘴一笑,臉上的皮形成一道道溝壑。

林中秋抱來一個酒罈子,倒了一碗,端了放到張先生的嘴邊慢慢地灌。張先生的喉結急速地滾動著,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酒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濡濕了他白花花的鬍子。一碗盡了,張先生忽地坐起來,用手抱著肩膀,「掌柜子,我不是人……」林中秋又倒了一碗酒,坐在炕沿上,「莫說醉話,喝酒喝酒!」張先生接過碗,連喝帶溢地從嘴裡灌進去,「掌柜子,在林家這麼多年,酒沒少喝。」林中秋抱起罈子倒滿碗,說:「今個兒我要和你耍一耍。我量不行,先生承讓!」張先生大笑,笑得極古怪,「好!咱們一拳飛三碗咋樣?」「一拳飛就一拳飛!」兩人同時展出了手。這一回合林中秋竟贏了。張先生大喊「好拳」即端起碗來就喝。三碗下去,張先生說話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語,「掌柜子,我們,我們張家當初是何等的顯赫!不是民國了,我張某人今天至少是個七品……我恨你,祖上留下恆源,留下我這一副皮囊,到頭來都歸了你林家,嗚嗚嗚!……」話到最後,張先生不由涕淚橫流,放肆地痛哭起來。

林中秋想起了當初養父林九送他去張先生家讀私塾時的往事,那時候張先生人大膽小,晚上都不敢一個人睡覺,常常擠在他的被窩裡,那乾瘦的腿硌得他骨頭疼。想到這裡,林中秋心裡十分難過,他給自己倒了酒,端起來喝了一口,「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最終會歸誰所有。朝三暮四的人都有的是,何況一些物什?我對先生真心相待,我不知道先生對我有沒有一點二心?」張先生接過林中秋手裡的碗,一飲而盡,「說實話吧,他們是沖我來的。拉處入了紅黨,我向聯保主任、紅幫張大爺告了密。張大爺給我供著煙呢,我要聽他的。張大爺還說林家堡的地底下埋著金銀財寶,要我幫他……拉處是我害死的,我罪有應得!……」張先生的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酒水。他用拳頭搗著自己的眼窩,「嘆我空讀詩書,無所作為,白髮蒼蒼了還暗渡陳倉,忘恩負義……我死了,拉處的仇就報了……」他又要倒酒,林中秋拉住了他的手,「先生不必自責,拉處他並沒有死。這次就是拉處通過黃掌柜向我偷偷透露了消息。他說共黨游擊隊襲擊林家院是為了奪槍、搶錢,千萬要我小心。先生受傷,與我有關,我明知他們要來卻不露聲色,獨自一走了之,這樣做我是怕連累了拉處。想想看,要是我帶領大家都躲開,他們撲空了,能不懷疑到拉處頭上?……所以先生受傷,罪在林某。」張先生甩開林中秋的手,抱起罈子就往嘴裡猛灌。酒淌了一炕,林中秋奪過酒罈,摔在了地上。張先生歪倒在炕上,不省人事。

…「你是鵓鴿我是崖,飛著起來旋著來,旋來旋去不見了,什麼人把我的翅膀打斷了……」

林中秋於暗夜聽到了一個人的歌聲。他抬頭去望,卻看到李福泰穿著一件爛衫子,在他的炕跟前亂扭。林中秋問:「福泰,你還活著?」「林中秋!你真是見旋風作揖——認鬼不認人,一個放羊娃,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就把什麼都忘了!……我在陰間等著你哩。還有你的老師張先生,等你喝酒呢,路上趕快點,遲了就剩下放牲口的位子了……」李福泰把手中的缽朝林中秋的耳畔上敲過來,林中秋只覺得天地間「轟」地一聲,他就什麼也聽不到了!……林中秋渾身濕漉漉地坐起來,耳朵里嗡嗡地響著。任月霞遞過來一個毛巾,端給他一碗酒,他看到酒碗里漂著一些柏樹葉子。任月霞嘆了口氣說:「了痕和尚說,柏性后凋而耐久,稟堅凝之質,乃多壽之木,道家以之點湯常飲,以之浸酒避邪。我在那棵神柏上采了些葉子,在酒罐里泡了一夜……」林中秋擦了擦頭上的汗,感激地望了任月霞一眼,接過酒碗,剛放到嘴邊,突然他聽到連文在外面喊:「張先生!張先生啊!……」

林中秋來到張先生屋裡,發現張先生趴在炕上,身體已經僵硬,看上去咽氣已很長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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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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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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