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王安良突然失蹤了。

林中秋派人去了王安良老家,家裡人說是王安良有兩個月就沒有回來過,以為東家事多,忙著哩。林中秋就發現事情不是那麼美妙了。他想起書眉說的有林家堡的人劫了他們軍火的事,就感到這件事絕非那麼簡單。

林中秋挨著個兒問林家大院的每一個人最後見王安良的時間,最後得出結論,王安良是五天前也就是五月初七前後失蹤的,而且林中秋還從兩個人的身上隱約覺察出了王安良失蹤與他們的某種聯繫。這兩個人就是孫拉處和甘甜甜。

孫拉處說初四他還和王安良掀牛九哩。林中秋髮現他的目光躲躲閃閃地,說完這句話接著還補充了一句:我當了管家后就很少和他在一起了。林中秋愈發疑惑起來。甘甜甜則直截了當:長工們來去我才不管呢,就是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不會注意的。但她的神情顯得有些緊張,說話時一邊哄著娃還一邊偷眼瞟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林中秋的心中頓時起了一個重重的疑團。

五月十三這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狂風暴雨搖撼著雙廟,雷鳴夾著電閃,電閃帶著雷鳴,那雨,扯天扯地地垂落,看不清一條條的,只是那麼一片,一陣,地上射起了無數箭頭。雨水從屋檐、牆頭和樹頂跌落下來,攤在院子里,像燒開了似的冒著泡兒,順門縫和水溝眼兒滾出去,千家百院的水匯在一起,經過牆角,樹根和糞堆,湧向瑞河。暴風雨的中止和天空的明亮,都只是短短一剎那的事,西邊的雷聲還在低沉地轟響,混沌的山水發出淙淙的聲音往溝里奔騰。田野、樹木,以及看到的茫茫遠遠的地方,全都呈現出一種難得的恬靜來。

雨剛停了,就有人神色慌張地跑來告訴孫拉處,五馬溝的溝口上被洪水衝出來一個死人,看樣子像是王安良。林中秋聽說急忙帶著孫拉處跟隨那人來到五馬溝口。那裡早已圍滿了人,他們都赤著腳站在泥水裡,指指戳戳著。

孫拉處在前面分開眾人,林中秋就擠了進去。那人僵直的身體看起來真可怕。他臉上彷彿發出一種幽靈的光輝。嘴巴、眼角和鼻子都被淤泥填滿,但半張的嘴分明在大聲叫喊。是王安良。林中秋一下就認出了他。他的黑頭髮,比林中秋無論哪個時候所看見過的都更蓬鬆,好像叢林一般,覆在他的額上。

林中秋預感到一種不祥的陰影籠罩在他的頭頂。他讓孫拉處回去再叫上幾個長工來。孫拉處回去好大一會兒,就有兩個長工抬著一張門板,呼哧呼哧地來了,卻不見孫拉處。林中秋讓趕快把人抬回去。兩個長工就七手八腳、顫顫巍巍地將王安良拾掇到門板上,抬著走了。

王安良躺在門板上,一隻僵硬的手掉下來在空里甩著。林中秋一眼看到了那根斷指,他的心突然像被針刺了一下。五馬溝口聞訊聚起來的人們還不肯離去,都光著腳板,站在泥水裡,你一言我語地發起議論來,這個說這林家怕是氣數盡了,老是死長工。那個道:這王安良一向張狂得很,那天還給我買派他怎麼搞林中秋小老婆的事呢,還說那林中秋的碎兒子是他的種哩。另一個就說掙死鬼的話,胡諞呢。這一個就亮出了他的脖子上的青筋,「狗日的說的有板有眼,還說林中秋小老婆的肚子上有個瘊子呢,這傢伙賊膽子大,也有本錢,十年前,我倆在河裡摸泥鰍,我還揪了他的鎚子,狗日的長了個驢鎚子……」眾人一陣鬨笑,都四下里走散。

王安良的屍體被抬回去,林中秋吩咐長工將他的臉上的淤泥洗刷乾淨,這才發現他的腦袋已像熟爛的西瓜一樣裂開了一個豁,淤泥挾帶著青草塞填了進去。他的腦子被水洗了個透,怕是清醒得很了,但那張熟悉的面孔上卻留著一些驚訝,一些對於這個世界的永不理解。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一時無話可說,一種沉悶的氣息盤桓在他們的頭頂。

死亡是這樣的輕而易舉。林中秋覺得頭頂像有什麼重重的東西要壓下來。是誰殺害了他?土匪?民團?青紅幫?一貫道?共黨?林中秋的腦子裡竄上各種念頭,一種朝不保夕的恐懼瞬間攫取了他的心。他馬上叫人去請保長,他要儘快查找出兇手。

一會兒保長就帶著良醫來了。良醫驗過屍首,回報保長死者系鈍器所擊致死。保長就問林中秋:「王安良失蹤前可有反常之舉?」林中秋如實相告,「前些日子馮某心緒不佳,諸事皆由拉處安頓,我倒不曾注意。」這時旁邊抬了屍體的一個長工說:「要說反常還是有的,今年春上以來,不知什麼原因,這傢伙變得牛皮哄哄地,誰都不尿,而且好像孫管家也有點怕他。有一次,我發現他偷懶,早上出去割草,一直要到天黑才回來,一個背簍都沒裝滿,我說了兩句,他倒罵我,話大得很,說什麼我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不要把路都堵死了。我當時就覺得納悶。」保長點了點頭,捻須深思了一會兒,又問:「他平時與誰關係緊密?」林中秋答:「孫拉處。」保長又問孫拉處何在?林中秋說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我正要去他家裡。保長說:「不必了,我去找他。」林中秋連忙說:「拉處他不會殺人,我了解他,老實疙瘩一個。」保長道:「這事複雜,不能亂猜測,當然拉處也是懷疑對象,我還要陸續做些調查。」話畢就領著良醫出去了。

這一晚王安良的屍體就放在林家大院那間堆雜物的涼房裡。

整個林家大院像是得了一場病,顯出一種陰鬱和沉悶來。林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感到他們的魂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牽了,連那些硬硬幫幫的長工們都籠罩上了一層暮氣,干起活來都像是被抽了筋似的沒精打采。

又一個黑夜如期來臨,林家深宅里,大家各歸其位。每一個屋子裡,窗台上的油燈無力地搖晃著火苗守候在這個漫長的夜裡。上房裡,任月霞陪著林連文、婉兒和甘甜甜那個咿呀學語的連傑。奇怪得很,天剛一黑,這小東西就哭個不停,任月霞用盡了手段,也是無濟於事。甘甜甜進來抱著在地上走了半天,還是不奏效。任月霞就讓甘甜甜早點去睡,想必娃娃是瞌睡了,就讓她她慢慢地去哄吧。這會兒天完全黑盡了,連傑的哭聲飄蕩在整個林家大院,給這寂靜的夜添了一縷悲凄。

任月霞看上去老得多了,在黑暗中看不清身體,只能隱約瞅見一個大致的輪廓,但她的頭卻是很明顯地能看出來。她的斑斑白髮被從窗欞縫隙里進來的月光給映得一片雪亮。連傑久久不去的凄楚哭啼,讓任月霞心中一陣緊似一陣,歷經滄桑的她似乎從這哭聲里聽出了陰魂纏身的鬼氣,她的雙臂緊緊地抱緊了孩子。林琬兒也無法入睡,她把頭縮進任月霞的懷裡問,娘,弟弟哭啥呢?任月霞說哭你王安良大叔呢。林琬兒問王安良大叔死了能聽到嗎?任月霞說人死了魂不死,魂會飄。林琬兒嚇得鑽進被窩,用被子蒙了頭,生怕魂飄進來。小傢伙還在咿咿呀呀地哭,林連文突然坐起來,用巴掌拍著炕牆,真是吵死了,人家明天還要早起讀書哩。他這一嚷,小傢伙反倒哭得更凶了。任月霞無奈,就又抱了他,下了炕,在地上顛來顛去,慢慢地哭聲才漸弱。任月霞不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沉重地落下來,像丟進水的一塊石頭,「咚」了一聲,就在沉悶的夜裡散開。

此時,林中秋正在南房的炕上抽水煙。他的眼睛長時間地盯在一個地方上。甘甜甜在地上洗頭,她洗得很慢,好像是一根一根在洗。往日洗頭她就要洗近半個時辰,洗得水珠隨發梢亂飛,她說是洗頭要把頭皮洗凈。頭皮洗凈了,頭腦就輕鬆許多,還說嫁到這個土窩子來,粘了一頭的垢甲,頭一直沉重得抬不起來。有時林中秋困得不行了,而甘甜甜還在干其他的活兒,林中秋就說,我都困了,你咋還不洗頭?但今天林中秋沒有催促,甘甜甜也沒有心情繼續洗下去,她很快把洗頭水倒了,然後又用清水洗腳,洗完腳,又坐在小凳上沉靜了好一段,然後才爬上炕來。

甘甜甜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半夜裡,她聽到門吱呀地響了一聲,尖細得像是女人的尖叫。甘甜甜覺得身上冷得很,她想起來在把門關上,卻困得沒有一絲力氣。她看到那門忽閃忽閃地在風裡動。風從門裡一股一股地進來。後來她看到一個黑影,飄飄忽忽地進來,橫在她的炕邊上。她清楚地看到那黑影子的腦袋上裂了個大口子,像個大張著的嘴。甘甜甜心驚肉跳,想喊叫,卻感到喉嚨里象被什麼給堵住了,發不出聲來。那個大口像在笑,又像在叫。他的身子好像一匹黑布,忽然就覆在了她的身上。她用雙手向上掀。它卻輕飄飄地,一掀就跳起來,手一松就又覆下來,如此反覆,甘甜甜感到胳膊酸痛,就任它覆著。忽地她感到下身有個硬硬的東西硌她,伸手去摸,觸到了一個冰涼光滑的東西。甘甜甜一下子想起了菜窖里拿出來的結霜的蘿蔔。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就感到這蘿蔔正從她的身體里鑽進去。她有一種奇異地說不清楚的充實。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又覺得蘿蔔又慢慢地抽出去,彷彿把她的五臟六腑全抽了出來。她的雙腿幾乎熔化成了水。她的身子就這樣浮在了水上。她閉上了眼睛。

忽然,甘甜甜看到一個三條腿的男人站在炕上,兩條腿叉開把她夾在中間,另一條腿卻沒有長腳,腳腕子細細地甩在她的臉上。順著這條腿,她的目光停留在了男人腿根處那些亂蓬蓬的雜草上。她嗅到了一股奇異的腥味正瀰漫在空氣里。那第三條腿驀地向她的臉蛋上抽打過來,她一下子明白了這是男人腿間的活物,上面還淋漓甩下一些粘稠物。抽打她的過程中,拉成了蛛網一樣的白絲絲。她的臉被打腫了,像個腫茄子。她左躲右閃,卻不能避開,而且抽打的頻率和速度不斷升級,「叭叭叭叭」的聲音連成了一片。甘甜甜突然大叫起來——王安良!王安良!你滾,你滾!滾遠些……甘甜甜睜開眼來,才發現天已快亮了。林中秋正坐在旁邊瞅著她。她依然沉浸在噩夢的驚懼里。她覺得腿間流出了一大片濕東西,浸濕了她的屁股。她想抬一抬腿,卻像被人抽了筋,絲毫動不得。林中秋的目光變得從未有過的陰冷。他問:「你有什麼瞞了我?」林中秋的目光咄咄逼人。

甘甜甜的圓眼珠子轉了轉,突然變得氣憤填膺起來,她的鼻子、眼睛馬上都很聽指揮地挪了位置,「挨刀子的王安良,是共產黨的釘子!」

此言一出,林中秋吃驚不小。

「怎麼可能?」林中秋盯著甘甜甜,一臉狐疑。甘甜甜光著身子一下子從炕上翻將下來,打開了對面炕的炕眼門,三兩下就拽出了幾條步槍,「看吧,這是啥?……」說著又撅著屁股把胳膊伸進去。

林中秋大驚,「這是……」,甘甜甜弄了一地麥草、炕灰,然後坐在炕沿上,用腳踢著那些槍,痛哭流涕起來,「挨刀子的王安良,用槍逼著我跟他私奔。你林中秋聽上去厲害得很,卻原來連自己的婆娘都保護不了。我嫁到你們這鬼地方來,吃苦受氣不說,還要擔驚受怕,不是我跟王安良這個壞種周旋,我怕是早沒了清白身子……嗚嗚嗚——」

林中秋想起了那次書眉的造訪。書眉他們抗捐抗丁、奪槍搶糧,如今終於鑽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要挾起了他的家屬。他記得民國二十六年臘月,紅軍在雙廟駐紮,用馬車將他家的糧食裝了個美,到處貼滿了打土豪、斗惡霸的標語,把矛頭直接對準了他們這些人。林中秋一下子害怕起來,「你怎麼不早告訴我?」甘甜甜抹了一把眼淚,「早告訴又咋的?」林中秋道:「早知道他是共產黨,而且把槍放在咱家,咱就不去告官,匆匆找個理由把人一埋。如今告了官,案一破,還不牽扯上咱們?」甘甜甜聞說,又嚎啕大哭起來,「天殺的王安良……」

甘甜甜的哭聲未歇,院子里卻又傳來一個人哭嚎的聲音。林中秋心煩意亂地出了門,只見張先生、任月霞和一個老太婆撕扯在一起。這老婆子的兩鬢內陷,彷彿全身僅由骨頭和神經構成的,一雙小腳和一根棍子構成三個點,在地上顛來顛去,林中秋認得這是王安良他老媽。

林中秋急忙走過去,對老太婆說了王安良死的前前後後。老太婆就把話頭轉向林中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始漫長的哭訴,她說她二十歲上從外地逃荒要飯來到雙廟,雙廟王新莊的下苦人湊了五斗高梁把她給買下了,做了王新莊有名的光棍漢王大頭的媳婦,生了三個娃,死了一雙。王安良這娃從小就是個苦命人,五歲上王大頭給人挖窯土埋了,可憐王安良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長到了十來歲,就到了貴人家拉長工,沒成想……。

林中秋吩咐給老太婆裝了五斗麥子,放在了老太婆跟前。林中秋說:「王安良在我家拉長工這麼多年,早就成了林家的一口人,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愧對您老,也愧對死去的安良。我巳告了官,他們會很快抓住兇手,為安良報仇的,這點麥子你拿上,表示一下我的歉意,反正人死不能復生,我讓人送您回去。」老太婆用棍子抽打著麥袋子,「人都死了,要這麥子幹啥用?我再看一看安良我娃,我不回去了。」

林中秋就帶她進了那間堆雜物的涼房。老太婆一見王安良的屍首,就一頭撲上去,喘著氣,她抓住頭髮,拉著,揪著,她的手抓滿了扯掉的頭髮,突然她的身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就無聲無息了。林中秋過去拉她,發現她已經被王安良扶著走在了遙遠的路上。而這裡只剩下一具軀殼。

林中秋特地訂製了兩副上好的棺材,將王安良母子入殮。而後差人把棺材用白綃纏住,挑了名強壯的長工背著棺首,向田地里走去。林中秋率領全院上上下下去為王安良娘兒倆「送土」。林中秋向靈柩投擲了第一棒土,接著眾人紛紛擲土,細小的黃土粒在空中紛紛揚揚,拋散成褐黃色波浪此起彼伏,逝者「慈航」,在黃土地上生息了一遭,最後歸宿於黃土地,所謂「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

埋了人往回走的時候,林中秋把槍支的事給張先生和任月霞講了,問看這事應該怎麼辦?任月霞說林中秋你上輩子結下什麼怨了,養了只老虎,活著的時候背地裡弄你,死了還留下些害貨來讓你不得安生。張先生說:「我看先走通保長,讓他把這案草草一了。至於槍,我看咱一不報告上繳縣府,二不去尋槍主兒家,送上門來的東西,來者不拒,如今世道不平,咱林家大院該有這些傢伙來壯壯威風了。」林中秋聽罷連連搖頭,「這樣雖好,只怕共產黨找上門來。」張先生道:「找上門來再說找上門來的話,反正咱不知道他們躲在啥地方,到時就說想把東西送回去,又一時找不到廟門,就一直替他們保存著,或者乾脆裝糊塗,就說是王安良留下的,不知是土匪的還是青紅幫的,一直找不到主兒家。」林中秋想起了書眉,沒有說話。張先生說:「現在重要的是馬上走通保長,一旦此命案讓鄉、縣插手,就不好辦了。」

到家后,林中秋親自帶了厚禮,直奔保長家……保長的腦袋慢慢地從孫拉處門前頭的坡路上晃出來。當時孫抓處正在門前頭的平台上撒糞。他的心裡正揣摸著蘭花那女子俊俏的模樣,忽地抬頭時就看到了保長的黑頭髮。這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還上了油,在太陽底下反著亮光。孫抓處估摸不準這是哪裡的貴人。

那個圓腦袋全露出來時,孫抓處吃了一驚,這不是保長的?他眨了眨眼睛,終於認定了這是保長。他的腦子裡首先意識到的是抓壯丁,接著想到了逃跑。上回民團民丁攆到他家,多虧他跑得快,一口氣上了風嶺塬,回來后這村藏,那村躲,如今好不容易風頭下去了,莫不是保長吃飽了喝足了,摟著婆娘睡來睡去睡膩歪了,忽然間又想起了後山里有個叫孫抓處的人是個好壯丁,上回給逃了,這回給他來個出其不意。

孫抓處一思想,就撇下了鐵杴,風一樣地從窯里刮進去,「哥哩,保長上來了,要抓我呢!」孫拉處嚇了一跳,抬眼從窗子里往外一望,這不,他已經進了院子。想逃都來不及了,「咋辦呢?」孫拉處像是對孫抓處說,但分明是在對自己說。孫抓處三兩下上了門,用一根木椽頂了,怕不保險,又加了個灰耙,最後又將自己的身子壓了上去。

孫拉處從門縫裡看到保長進了他家的院子,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子,從三孔窯的門前頭一一走過,卻不推門,只拉長嗓子喝了一聲,「拉處!」孫抓處瞅了孫拉處一眼那意思是尋你哩!孫拉處嘴上不言語,心裡想這下可完了。保長真的是為他來的,古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的劫數到了。

孫拉處想不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一柴刀下去,像是切了一個窩瓜。那聲音乾脆得很,甚至於他那握柴刀的手都有一種快感傳導上來,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後來黑紅的血就涸滿了他的視線。他看到一雙瞪得圓鼓鼓的眼睛,由吃驚而憤怒,最後變成了絕望。孫拉處的手抖了一下,他手裡的柴刀和那具硬梆梆的肉身子一同跌在了地上。五馬河悄無聲息,死寂的沉默讓孫拉處十分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血管暴跳的聲音。他往下一望,繁茂的樹木掩住了所有的道路。他唯一聽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孫拉處撿了柴刀,在一處窪地里取了幾層土,就將屍體拖了進來,然後掩上土。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壓糞,或者是在墊圈,總之是在干一件很平常很隨便的事情,彷彿剛才那一幕只不過是一種幻覺而己。

五馬溝極深,孫拉處緩緩地走出來。他力圖做出一副剛灑完尿或剛屙了一泡屎后的滿足和恬然。他一直沒有回頭,他的腿糾纏著沒膝的蒿草。那種很響的聲音讓他覺得王安良就跟在他的身後。他有時甚至明顯地聽到了王安良躡手躡腳的腳步聲。他每次從他身邊去南房爬牆頭或者從南房回來都是這樣躡手躡腳的。突然他感到他的后襟子被人給拽住了。孫拉處一下子渾身顫抖起來,他說不是我要你命,是黨,黨要你命呢。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掙脫這隻手。他就聽到了「哧」地一聲,他的衣服被扯爛了。孫拉處邁開腿就跑,一口氣跑回了林家大院,這才發現他的后襟上帶著一根山棗樹枝。

王安良哪兒去了?孫拉處一直在問自己,後來林中秋也這樣問他,他就隨聲附和道:是啊!哪裡去了?但是,王安良垂死的眼睛留在了他的腦海里,它不時地跳出來,對孫拉處撲閃著,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讓孫拉處不得安生。於是孫拉處就比誰都變得明白,柴刀由高到低的那一瞬間,王安良的命就巳被他親手給要了。五馬溝的一層虛土底下躺下了一條無羈無絆的漢子,怪誰呢?王安良私藏了槍支,明確告訴他黨的活兒不幹了,讓以後別叫他。孫拉處把這話轉達給黨。黨拍了一下桌子,把孫拉處嚇了一跳。黨說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然後黨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孫拉處從黨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驚懼。黨說:「除掉他才能救革命!」黨的眼裡射出威嚴而強勁的光芒。孫拉處從黨的話里聽出了王安良的去留對革命的巨大影響。他心情複雜地抱著頭蹲在了地上,把頭深深地埋進褲襠里。黨把手放在他的頭上,撫摸了一下,儘管只那麼一下,就已經把鼓舞和信任一同給了孫拉處。孫拉處站起來,垂著頭從門裡撲踏著出去。

回來后,孫拉處做了好幾天的準備。他在加速培養他對於王安良的仇恨,有時他已經操練到提起王安良這兩個字就咬牙切齒的地步,但真正見了王安良卻又像做了對不起王安良的事一樣,不僅表現於臉上的諂媚,而且在行動上也是千方百計地討好王安良。他竟然有了再勸勸王安良懸崖勒馬的愚蠢念頭。那天他和王安良單獨在一塊,就問:「你難道不想過好日子么?像咱們這樣干,干老乾死也活不到林中秋的份兒上。」王安良順手摘了一朵打碗碗花,在手裡揉成碎末,「我給這老狗留著那一天呢,我宰了他,這一切包括他的二老婆不都是我的?」孫拉處也便無話可說,下手的念頭一瞬間就又抬頭了。那天他一連喝了三大碗黃酒,徑自進了後院,將王安良叫出來,說是黨通知他呢。王安良說他已經洗手不幹了,他保證以前的事不跟任何人講,讓它爛在心裡。孫拉處覺得他的言語非常地活躍,說上句的時候,下句的詞兒就在嘴邊上跳躍著,他知道這是酒的作用,「我把你的話給黨講了,黨說人各有志,這是你今天最後一次參加會,立個保證不出賣大夥,從今天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走我們的獨木橋,所以我才來叫你的。我的話捎到,去不去由你。」王安良想了一下,問:「以後當真不拉我?」孫拉處點點頭,「當真。」於是王安良就答應了。

兩人於黃昏時分進了五馬溝。剛進溝的時候,王安良還哼哼嘰嘰地唱,等到走了一會兒,王安良忽然就問:「黨不會把我抓起來吧?」孫拉處的手抖了一下,「你又沒投敵,抓你做啥?」「我把他們的槍給扣下了呀。」「我都給黨說了,你留下槍是為了殺林中秋,也是鬥地主劣紳哩。」王安良於是就無話,但明顯地,一種沉重的死亡氣息巳籠罩在他倆的周圍。當道路越來越狹窄的時候,孫拉處就磨蹭到了王安良的後面,他的眼睛盯著王安良的後腦勺,他很清楚地看到了王安良的發旋。他的眼前恍然出現了黨嚴厲而強勁的面孔。驀然,孫拉處就從他的褲腰裡抽出了柴刀……孫拉處仰面躺在了炕上,巨大的恐懼包圍了他,他感到全身的肌肉都縮在了一起。這時孫抓處對他說:「哥哩,保長下山了……」孫拉處卻什麼也沒有聽到,直到孫抓處開了窯門讓陽光進來,他才跳下炕,問:「走了?」孫抓處被他的臉色嚇住了,連問:「哥,哥,你這是怎麼了?」孫拉處舀了一瓢水,仰脖子灌下肚子,然後望著門外頭。門外頭很安靜,樹梢子都不動一下。孫拉處等了好大一會兒,不見有一點動靜,這才小心來到院外邊的平台上。

在平台上轉了一圈子,孫拉處也沒發現什麼不對,就走到坡跟前。他剛要展脖子向下瞅,忽地背後伸過來一雙胳膊,將他的腰給抱住了。

「好你個孫拉處!殺了人還想跑?」孫拉處的腦子裡頓時「轟」一聲。

他聽出了是保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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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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