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命難違

第二十一章 天命難違

1

陰沉沉的雲蓋住天色,壓抑得就像在胸口堵著塊石頭。

秋季大試如期舉行。

滿朝文武齊聚一堂,殿內人頭攢動,卻靜得鴉雀無聲,氣氛凝重得像這天氣一般。

大殿被分作三個部分。

最中央也是最高處,安排著一張碩大的龍椅,此時正端坐著朱祐樘和張皇后二人;稍低處,則分別坐著岐惠王朱祐棆、益端王朱祐檳、雍靖王朱祐枟。數位王爺齊聚,卻獨獨少了七王爺的身影。

大殿的左側,密密麻麻站著四五排身著朝服的大臣,黑壓壓的一片,甚是壯觀。最前排正襟危坐著一些年長者,從左到右,分別是首輔大臣劉吉,昌國公張巒,以及六部尚書王恕、李敏、周洪謨等幾人。

大殿的右側,則安排了小一些座椅,從最前排開始,分別坐了兩位皇子朱厚照及朱厚煒,依次類推,按父官職的大小,接著又坐著二十幾位五六歲至十一二歲年紀的幼童,均為各王爺和重臣之子。每一位皇子的後面,則又站著一排人,都是各個皇子公孫的老師,清一色的男性中,悍然站著沐雨瞳一女子,顯得突兀異常。

雨瞳站在這一簇男人堆里,如芒在背,加上又是兩位皇子的老師,更是眾人的目光焦點。這也難怪,這沐雨瞳是當今皇上最為寵愛的女子,在大明宮中,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那些對她素未謀面的大臣,自是對她充滿了好奇。

七八十雙眼睛停留在自己身上,那可不是普通的感覺,就像是幾十個火爐,沖著自己熊熊噴著火焰……她偷偷將目光拋向龍椅上的朱祐樘,只見他身著黑金色的龍袍,更襯他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如水光般瀲灧深邃……他本是冷傲地望著下面的朝臣,卻不知怎的,忽然轉過頭,與雨瞳對視了,眼中一閃,轉化成一個溫潤的笑容,讓她不由得臉紅耳赤,害羞得低下頭去……許久鎮定下情緒,在人群中掃尋著七王爺朱祐楎的身影。

他向來嬉笑怒罵,玩世不恭,如今卻這般無影無蹤,像是刻意在迴避什麼……就在這局促不安的氛圍下,大典終於拉開了帷幕。

先是上來幾個重臣唱了一回高調。之後,上來一個司儀模樣的言官,宣布此次大試的程序。

第一輪是讓這些皇子公孫們背誦四書五經中的相關文章,均由考官隨機抽取。

第二輪就是請各位學子,自由展示這一年的學業成果,詩歌詞賦,彈琴作畫皆可,這可算是自由發揮階段。

司儀介紹完,只見朱祐樘輕輕地一揮手,於是所有人一頷首,那一排學子頓時身板一直,嗖嗖嗖進入了迎試的狀態。

第一輪很快進行到過半,其間表現最優的是雍靖王朱祐枟之子,七八歲左右的年紀,卻已經流利背誦了大段《中庸》,驚得在場的大臣們連聲叫好。連龍椅上的朱祐樘,也雙眸一彎,頗為動容。

輪到大皇子朱厚照上場。

眾人的目光齊聚。這一場表演,實在太讓大家期待了。

那朱厚照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沐雨瞳,幼稚的神情中,帶著一股帝王的霸氣。那一瞬間,倒真讓在場的人震撼了一番。

他抽到的竟也是《中庸》。

這時氣氛更緊張了。連一直斜靠在龍椅上的朱祐樘,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聚精會神地望住他。

只見那朱厚照怔立在大殿中間,半晌未吐一字,場面氣氛凝結成一塊冰似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氣。不知是誰忍不住乾咳了一聲,引得眾人齊唰唰地看過去。那人臉紅至青,連忙縮進了頭頸。

那朱厚照卻越發地淡定與從容,頭上至下散發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他輕輕撩起冗長的水袖,向著龍椅深深躹上一躬,緩緩道:"照兒不會背誦《中庸》,照兒只會講故事。不知可否。"故事?

《中庸》哪來的故事可講?

這一記稚嫩的聲音響起,雖不響,卻像在水中扔了塊大石頭般炸了開來。有些後排的大臣實在忍不住了,越發好奇,急急地擠到了前面,伸長了頭頸……"你講來聽聽。"朱祐樘淡淡點頭,向他拋去一個信任的微笑。

朱厚照點了下頭,輕咳了一聲,揚起小腦袋,傲慢地巡視了一圈眾人,稚嫩的聲音娓娓道來:"秦末天下大亂,各地揭竿而起,漢高祖劉邦趁時反秦,先於項羽一步奪下關中,兵進咸陽,卻還軍灞上,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余悉除去秦法,深得民心。後項羽帶兵西進,領兵四十萬,遠勝於劉邦。劉邦含辱隱忍,領受項的分封,佔地為漢王,后經彭城、成皋之戰,與項形成對峙之勢。最後垓下決戰,項羽兵敗,自刎於烏江,一統天下后,更是休養生息,頒-漢律九章-……""縱觀漢高祖一生之事,揭竿而起是識-時中-,還軍灞上約法三章是知-時中-,廢除秦律是明-時中-。正所謂,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他的話音落下,大殿中靜得死水一般,所有的人都嚇住了。

"時中",是《中庸》中最精華的思想,意思是君子能隨時按中庸之道行事,隨時而異,恰到好處。

這朱厚照雖沒有背誦文章,卻恰如其分地引經據典,將漢高祖劉邦的事例運用至此,很好地說明了這"時中"的含義,取了那一句"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更是畫龍點睛之筆。

所以,眾人被震住了。

連一側的沐雨瞳也額頭冒汗,沒料到這朱厚照年紀小小,竟有這番深沉的思想。震驚之餘,也不由得暗暗為他叫好。

她正矗著,那一側的八王爺朱祐枟開口道:"大皇子的故事是講得不錯,只是這輪比賽原是背誦文章,怎變成故事大會了?"他這一聲,倒是引得殿內眾人頻頻點頭。一時間,議論聲大作。

考官席上的王恕刷一下站了起來,向朱祐樘抱拳道:"皇上,老臣認為,大皇子雖言論經典,但畢竟偏離了試題,這輪原本是比背誦文章,以考學子們的記性,大皇子沒有背誦出試題的原文,所以不能通過。"他話一落,大殿內所有大臣均嘖嘖點頭,表示贊同。

站在一邊的沐雨瞳卻已忍不住了,她幾步走到殿中,高聲道:"雨瞳不這麼認為!"

她這一嚷,橫掃殿內,將交口議論的眾人的眼光全吸引過來。

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雨瞳緊接著大聲道:"我真就不明白了,讀書不就是為了活學活用嗎?既然已經理解了書的意思,又何必要逐字逐句地背誦,這不是浪費時間浪費精力嗎?""大膽!"王恕原本看雨瞳就不順眼,她這一鬧,更是激得他怒髮衝冠,大喝一聲,"這大殿哪有你沐雨瞳發言的資格!"雨瞳被他一嚇,心跳快了三分,仍據理力爭:"王大人,雨瞳也是朝中一員,為何不能在這裡發言!"王恕氣得臉色發青,咬牙切齒地道:"你這妖女,禍害江山,擾亂朝廷,還在這裡無理取鬧,給老臣滾出去!"他這話一出,殿內驟然一冷,氣氛僵硬了幾分鐘,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到。

又不知怎的,突然間人聲漸起,所有人開始交頭接耳……很明顯,這已不是簡單地就事論事了,而是明顯的人身攻擊。看來這王恕對沐雨瞳的成見不是一般地深……雨瞳心一緊,沒料到這王大人竟然會如此辱罵,竟一時間呆立,嘴張得老大,說不出話來。

"王大人!"朱祐樘冷冷拋出一句,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投向了高高在上的龍座,"沐雨瞳是朕封的講讀,在這裡自然有資格說話。所謂禍害江山,擾亂朝廷的罪名,若沒有證據,更是不能隨意亂加於人!"他這一句,像是給王恕的嘴上了封條一般,令王恕臉色更是難看得很。

這時,坐在一邊的張巒起身,上前一步,向朱祐樘行禮道:"皇上,這沐雨瞳教導皇子無方,違反了大試的規矩。王大人作為主考官,斥責幾句本不為過。反倒是這沐雨瞳知錯不改,言語頂撞,請皇上明察!"他這一說,殿內議論聲又起,大部分的人都開始頻頻點頭,甚至有幾個人上前喊道要將這沐雨瞳趕出大殿。

一邊的張皇后心中暗笑,忍不住刷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姿態萬千地走上前,柔聲道:"父親莫急,王大人莫急,這沐雨瞳教授皇子,極為用心,雖然今日大試未合各位大人心意,但畢竟我兒有所長進,請各位大人諒解。"說著,她又轉向了一旁呆立的沐雨瞳,"溫柔"地一笑,拉起她冰涼的手,輕聲道:"沐先生,這皇宮規矩是多了些,朝臣們也直率得很,你莫怕,也莫急,我們好生繼續吧。"她笑得春意盎然,雨瞳卻看得心生寒意。

這皇后,好虛偽!

……

朱祐樘英挺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結。

他已經意識到形勢的嚴峻。

王恕借題發揮,造成對沐雨瞳不利的局面,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阻止自己在大試上提立新皇后的事……那張巒為首的朝臣們更是煽風點火,添油加醋……這些朝臣們,與皇后非親即故,淵源極深,眾口一致齊刷刷針對沐雨瞳……在這樣的節骨眼上,自己怎麼可能提出要立沐雨瞳為後?

想到這兒,他心中更是煩躁,手掌捏作了一團,骨節咯咯作響。

終於,從牙齒縫裡迸出一句:

"沐雨瞳,王大人是秋季大試的主考官,在場各位自是要尊重他的決議,你可明白否?"他這一聲,算是給了王恕一個台階下。雨瞳自是明白,向王恕躹了一躬,向他陪罪。

她一邊躹著,一邊偷偷地用眼角瞅了一眼朱祐樘,見他氣定神若,目不斜視,那一番龍威卻是有種特別的陌生感與距離感。

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感慨之情,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以為,世界簡單得只需要兩人真心相愛即可;可剛剛一幕,卻讓她發現,世界原本沒有那麼簡單……

第二輪很快開始了,眾學子們紛紛拿出看家本事,撫琴,吟詩,作畫,舞劍……一時間,殿內流光溢彩,風生水起,倒是一番爭奇鬥豔的景象。

輪到那朱厚煒上場,場上又陡然安靜了幾分。

前一輪朱厚照的表現,已引起了一場火藥味十足的爭論,不知這小皇子考完了,會不會再次引發一場戰爭。

此時的目光,焦距般集中到了場中這小小的身影上。

那小小的身板,穿著一件空蕩蕩的朝服,單薄異常,彷彿一陣風也能吹走。單純的大眼睛閃著無措的光彩,搖曳不定,似乎被這驟然而至的安靜嚇住了。

……

一邊的雨瞳,心已經拎到了喉嚨口。

她知道,雖然所有人都在看朱厚煒,但其實是在看她,更想看接下去的那場好戲。

那王恕、張巒、張皇后,劍拔弩張地守在一邊,只是在等這朱厚煒一表演完,就可開始雞蛋裡挑骨頭,將矛頭指向於她,將她陷於萬難之境。

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對面站著一大漢,正揚著碩大的拳頭,準備擊來的那一刻。

但她並不後悔。

因為雨瞳深深地明白,這便是愛上一個皇帝的代價。

Confuciussaid:"Isntitapleasuretostudyandpracticewhatyouhavelearned?Isntitalsogreatwhenfriendsvisitfromdistantplaces?Ifpeopledonotrecognizemeanditdoesntbotherme,amInotaSuperiorMan?"娓娓而道的英文,如流水般淌出,卻在這大殿中如扔了顆炸彈般,死寂一片之後,溫度又陡然升高,炸開了鍋……所有的人都發出驚嘆之聲,人群躁動不安,討論聲四起,幾乎蓋過了朱厚煒的聲音……"嘣"一聲重響。

忽然打斷了朱厚煒的聲音,嚇得孩子張大了嘴,半個位元組生生地卡在喉嚨口……眾人齊齊地看過去,只見是王恕狠狠拍了一下太師椅的紅木扶手,刷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雙目瞪圓,臉色漲紅……"這是什麼東西?"王恕過了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王大人,這是英文版《論語》。"雨瞳淡淡回道。

王恕想反駁,卻不知如何發作,想了片刻,狠狠揮了下衣袖,刷一下坐下,再也不語。

氣氛凝結得像塊冰,所有的人都堵著一口氣,不敢打破這僵局……朱厚煒臉色發白,大眼睛偷偷瞟了一眼邊上的沐雨瞳,像是在詢問她是不是應該念下去。

她沒有被王恕的氣勢嚇倒,只是淡淡一笑,朝朱厚煒點了下頭,示意他繼續。

朱厚煒鼓起勇氣,清了下嗓子,又開始念了起來。

他念得很流利,這煒兒年齡雖小,但語言天賦優於一般人,這篇英文演講完全不在話下。

雨瞳滿意地看著煒兒,卻驚見他原本靈氣的大眼睛中,蒙著一層灰色,語氣中更是透著一股特別的疲倦,臉色也愈來愈白。她一驚,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忽然朱厚煒聲音一斷,小小的身體竟然不住地顫抖起來……接著,像沒了骨頭一般,軟軟地向地上倒去……這一變故,驚得在場的人目瞪口呆,竟然一時間無人反應,過了幾秒,眾人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衝上前去……2

夜深得像墨一般。

沒有月光,沒有星辰,厚厚的雲層,遮擋了一切……陰暗的牢房,被那微弱的燭光照得更為猙獰,斑駁的土牆上,交錯著奇怪的鬼影,透露著鬼魅的笑容。

角落中,一隻灰鼠戰戰地爬出,尖銳的鼻頭四處嗅著,尋找著食物;墨黑的眸子,在昏暗中,閃爍著一絲晶光,雖然詭異,卻給了這裡難得的生氣。

雨瞳虛弱地靠在牆上,看著那隻灰鼠,不知怎的,嘴角泛起一絲疲倦的笑意。

"妖道咒語禍害皇子,來人哪,將這沐雨瞳拿下!"幾個時辰前,那句驚天動地的話,此刻仍然回蕩在雨瞳的腦海中,如同驚雷般將她瞬間打入十八層地獄。

她不知道是誰扔出這句話,事實上,是誰說已經不重要了。

那般情形之下,皇子暈倒,將罪轉嫁到她頭上,早在她意料之中。

英文演講成了妖道咒語,哭笑不得,萬般無奈。

自己已成了眾矢之的,打入天牢,只需要一個借口而已。

至於借口是否合理,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她沒有辯解,沒有祈求,任由那些兇猛的侍衛抓扯,像片樹葉般被拋入這骯髒的牢房。

混亂陡然而止,換作了此刻的死寂。彷彿世界只留下自己,還有角落中那隻灰鼠。

自從到了這大明朝,自從戀上了這大明皇帝,已經不止一次地站在萬丈深淵的邊緣,不止一次地與死亡擦肩而過……劫難,並不可怕,為了所愛的人付出生命,更是值得。

只是此刻的自己,心牽絆著那昏倒的煒兒,痛又擔憂……混亂中,看到朱祐樘抱著虛弱的孩子,那份急切和緊張,更是像鞭子一般抽在她心頭……那一刻,如此束手無措,痛不欲生。

那一幕,像泰山壓頂般將一切吞沒……一陣戰慄從心底開始抽搐,細眉如電擊般擰成一結,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眼淚悄然流下……"咣!"

一聲響亮的金屬聲,陡然響起,將她從思緒中驚醒過來。

兩個身形壯碩的獄卒獰笑著站在面前,其中一人蹲了下來,伸手生硬地扳起雨瞳的下巴,哼了一聲。

"沐講讀,這獄房住得可習慣?"

雨瞳自是不會理他,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臉一扭,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

"大哥,看來這沐講讀還不甚明了情勢。"那站著的小廝冷笑著。

那被稱作大哥的獄卒嗤笑了一聲,向前一探,臉龐壓近雨瞳,狠狠地道:"沐講讀,實話跟你說了吧。這回我們兄弟來,是奉上頭的命令,好好招待一下沐姑娘。沐姑娘冰清玉潔,如花似玉,我們兄弟倆自會好好待你,你放心就是了。"他的話陰冷之極,那眼神中更是透著一股淫穢之氣,像是一口將她吞下一般。

雨瞳心一緊,知道這上頭是誰。

看來今天凶多吉少……

她牙一咬,心中暗暗下了決定。

"大哥,少跟她廢話,讓小弟先上吧。"那站著的獄卒早已忍不住了,衝上前來,伸手便要拉扯雨瞳的衣物。

雨瞳從地上驚跳起來,向後倒退了幾步,大聲喝道:"你們不準胡來!"

"哈哈,你身在牢獄,就是我們的人。沐姑娘,難道你還當自己是講讀大人?"雨瞳冷哼了聲,道:"沐雨瞳現雖身在牢獄,但並未定罪。皇上這般寵幸於我,你們此刻要是傷了我,萬一有朝一日我出了這牢獄,你們以為自己逃得過嗎?"她的話音一落,二人震住了。

的確,沐雨瞳說得不錯。

現在雖然是皇後派二人來欺侮於她,但萬一這沐雨瞳再次得勢,二人豈不是連性命都要搭上?

這朝廷之中,本來就是前一刻在地獄,后一刻便是天堂,今天落勢,明天便得勢,二人只是普通當差的,自然要審時度勢,千萬不可胡來。

這一來,二人倒真是遲疑了,竟然一時僵立,不知該怎麼辦。

正在此時,獄卒目光落在雨瞳的手腕上。

那個晶瑩剔透的碧玉鐲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的眼中透出貪婪之意,轉化為一個噁心的笑容,走上前來道:"沐姑娘,我們兄弟也只是奉命而為,本無傷害姑娘之意,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空手而歸吧。要知道,若是上頭知道我們沒有完成使命,必會責罰於我倆,姑娘總不會這麼狠心吧。皇上如此寵幸姑娘,姑娘以後定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也不會在意這鐲子,乾脆送與我們兄弟,也算是對我們有個交代,如何?"他故意把"空手而歸"說得極重,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那碧玉鐲,犲狼之心已經昭然,雨瞳知道他是在勒索自己。

但是……

她低頭看了一眼那碧綠如水的玉鐲,眼前浮現起七王爺那清澈見底的眼眸,耳邊浮起那段霸道溫情的話語:"沐雨瞳,你要記住。除非你死了,或是本王死了,否則不許取下這個玉鐲!懂嗎?"……

忽然心一緊,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揚起頭,朝那獄卒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這一記,氣得那廝勃然大怒,衝上前來,猛地將雨瞳抵在牆前,一把抓緊她的手腕,用力去拉扯她手腕上的玉鐲,氣力極大,竟然扭得她骨頭咯咯發響,痛得她幾乎暈了過去。萬急之中,雨瞳對準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那廝疼得哇哇大叫,不由得脫開了手。雨瞳乘機逃了開去。那一邊的獄卒見此情形,即刻衝上前來,一把抱住欲逃走的雨瞳,將她手腳制住,不論她怎麼掙扎,也逃脫不了。一邊被咬的獄卒回過神來,衝上前來,狠狠地掄了她一巴掌,大叫道:"快給我玉鐲!否則我們就不客氣了!"雨瞳咬牙,又啐出一口血水:"做夢!"那獄卒氣極,又重重地掄了她一巴掌,一滴鮮紅的液體緩緩從雨瞳的嘴角滑落……"住手!"

一記響徹雲霄的吼聲突然響起。

獄卒一怔,回過身去,發現門口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形。

看到他,雨瞳淚水奪眶而出,失聲叫道:"七王爺!"

只見朱祐楎怒目而視,氣勢磅礴悍然而立,鑽石般的眼眸射出一股從未見過的殺氣,熊熊燃燒,吞沒了那兩獄卒。

那兩獄卒沒料到七王爺竟會出現在這兒,一時間嚇得腿腳發軟,渾身發顫,連忙放開沐雨瞳,連滾帶爬地跪下,斷斷續續地叫道:"參見王爺……"

朱祐楎沒有理會兩個獄卒,快步走上前,一把將雨瞳摟入懷中,憐惜地理好她零散的衣物,面露寒光,冷冷念道:"將這兩廝拖出去!斬了那兩隻狗爪!"他話一落,那兩傢伙嚇得屁滾尿流,哇一聲哭出來,在地上連聲磕頭,大聲求饒:"王爺!王爺……饒了小的,小的知錯了!小的知錯了!"見到此狀,雨瞳苦笑一聲,轉身對朱祐楎道:"七王爺,他們只是受命於人,怪不得他們,就饒了他們吧。"朱祐楎眉一皺,厭惡地對著兩傢伙扔出一句:"滾!"

兩傢伙不住地道謝,連滾帶爬地向門口衝去,卻不料猛地撞上門口一個魁梧的身影。

"左大人……"

二人失聲叫出。

只見門口站著的正是錦衣衛指揮使左宗海。

他冷冷一笑,朝二人拋出一句:

"你們倆竟敢冒犯七王爺,來人哪,將他們拖出去斬了!"這一變故,驚得二人渾身發冷。

身後衝上兩個侍衛,將兩個僵硬的身體直直地向後拖去,過了許久,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才爆發出來。

"左大人饒命啊!"

"左大人!小的是奉命而為!與小的無關啊……""左大人……"

……

聲音愈來愈遠,最後化為了一絲餘音,慘淡地繚繞在黑夜中……左宗海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陰冷地一笑,轉過身來朝朱祐楎恭敬地行禮道:"左宗海參見七王爺!"

朱祐楎輕蔑地望了一眼他,並不作答,只是緩緩轉過頭,將雨瞳的身體又朝自己拉近了幾分,憐愛地抹過雨瞳額頭上零亂的頭髮,似乎撫摸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七王爺,這沐雨瞳是朝廷重犯,關押在此是聖命所至。王爺千萬不可隨意帶走她,以免讓臣為難……"他錚錚之言,似乎在告訴朱祐楎,這是皇上要抓的人,王爺是動不了的。

看著左宗海虛假的嘴臉,朱祐楎並未慌亂,只是輕蔑一笑,道:"誰說本王要帶走她?"

他話一落,小心地扶住沐雨瞳,走了幾步,一同在潮濕的角落中坐了下來,又微微揚起頭,瞟了一眼怔怔發獃的左宗海,拋出一句:"本王只是要在這裡陪著沐雨瞳!誰敢動她,就先過本王這一關!"3

"王爺,你太傻了,你何必陪雨瞳吃苦呢……這污穢之地,豈容得下王爺的萬金之軀……"雨瞳倒在朱祐楎懷中,顫抖念著。她話未說完,卻已經被朱祐楎打斷,他扶起她嬌弱的小臉,輕輕吻去她嘴角依舊濕潤的血跡,嘆道:"你才傻!這玉鐲只是身外之物,給他們就是了,何必以命相爭……"雨瞳淚水奪眶,如斷了線般滑落,她緊緊靠住朱祐楎偉岸的胸膛,真情流露道:"這不是玉鐲,這是王爺的心!雨瞳就算死了,也不會給別人的……"祐楎心一軟,一把摟住雨瞳身體,吻著她的頭髮,語氣堅定一字一句道:"放心,本王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你在牢中,本王也在牢中。你在刑場,本王陪你上刑場!"他目光堅毅,聲音雖低卻容不得半點退讓,那份執著和冷峻,像極了心中的那個他。只是此刻的自己卻正鎖在他的大牢中……此刻的他,卻不知身在何處……也許,正守護著自己的血脈,擔憂不能成眠。

也許,正在安慰泣不成聲的皇后,摟著她入懷。

也許,他心中正在責怪著自己,妖道咒語害了皇子……也許,還有很多也許,但沒有一個也許,是他正在想著自己,擔憂著自己。

此刻的他,屬於皇子,屬於皇后,屬於江山社稷,卻唯獨不屬於她沐雨瞳。

此刻的自己,痛得體無完膚,擔憂得坐立不安,卻得不到他的一點安慰,被他遺忘在角落中……微微縮起身體,深深地埋進朱祐楎溫暖的臉膛,此刻的自己,太需要一個臂膀,一個港灣,一個擁抱……朱祐楎看著她的神情,知道她在想什麼,在痛什麼。她的痛,他感同身受。

他輕輕撫過她的額頭,道:"雨瞳,別怪皇兄。"揚起臉迎著那星空一樣燦爛的眼神,呢喃道:"紫鴛她們說得對,七王爺是世上少有的好男人……"祐楎唇一勾,苦笑道:"再好,也好不過皇兄,不是嗎?""王爺……"

"莫說這些。"朱祐楎打斷了她的話,嘴角含起笑意,扶起她細弱的手臂,撫摸著碧玉鐲,輕念道:"知道你心中有本王,已經很開心了。"他停頓了下,整理了下思緒,又接著道:"雨瞳,皇兄是愛你的。他不會殺你,你很快會出去的。懂嗎?""王爺!不好了,出大事了!"

正在此時,突然牢外衝進一個侍衛。

"什麼事?"

那侍衛驚魂未定,氣喘吁吁地報告:"王爺!二皇子病情突然惡化……歸……歸天啦……"他那句"歸天"一出口,氣氛突然驟降了幾分,竟然驚得雨瞳和朱祐楎渾身發冷,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

煒兒死了?

煒兒死了!

那個天真可愛、活蹦亂跳的煒兒死了!

這……這怎麼可能!

這……這怎麼可以!

雨瞳驚得瞳孔驟睜,心跳停止,身體幾乎癱倒在地……"現在情形怎麼樣?"朱祐楎已經鎮定下來,他緊鎖著眉,急急地逼問著那侍衛。

"眾大臣已經齊聚乾清宮,在殿外請奏……""請奏什麼?"

"……"

"快說!"

"眾大臣說沐先生禍害江山,加害皇子……"那侍衛停了下,瞟了一眼雨瞳,咽了口水,繼續道,"所以請奏聖上,速速將沐先生處決!以平眾怒……"……

侍衛在說什麼,雨瞳已經聽不清楚了,她腦子一片空白,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朱祐楎扶正了雨瞳的身體,輕聲道:"雨瞳,莫怕。本王去看下情形。"說著,他快步向牢外走去。

……

乾清宮外。

黑壓壓的一片朝服,如這漆黑的夜幕一般,讓人喘不過氣來。

帶頭的正是吏部尚書王恕,一邊磕著頭,一邊高聲叫道:"皇上!沐雨瞳乃妖道魔女,害死皇子,應以火刑處之,滅掉其妖魔之氣,才能救這大明江山於險境;若不處置,恐這江山不保啊……"他駭人聽聞的言語,說得那身後一群朝臣更是心驚膽戰,連聲應和。一時間,殿外哭聲,叫喊聲,辱罵聲不斷,在這寂靜的夜裡,更顯得混亂不堪……宮門吱呀一聲打開,一群人魚貫而出。

帶頭的正是朱祐樘。

英俊的臉龐上布滿了倦容,抿著唇,像是凝固了千年的冰山。

他一出現,殿外瞬間安靜下來。陡然的寂靜,更顯得突兀異常。一時間,夜風驟起,呼呼作響……安靜了半刻,王恕跪著身體,匍匐著爬到朱祐樘跟前,抱拳高聲道:"皇上!臣等剛剛查明,這沐雨瞳根本不是楊廷和的表親,河北戶籍上也根本無沐雨瞳此人。皇上!這沐雨瞳來歷不明,身份可疑,深藏在這宮中,定有不可告人之陰謀。自她出現,江河動蕩,民心惶惶,災禍不斷。今日,二皇子又因她的妖道咒語而魂歸西天……皇上,此沐雨瞳十有八九是妖魔之化身,請立即下旨將這妖女沐雨瞳處以火刑!請快下旨吧!"他話音剛落,身後剛剛安靜下來的人群又躁動起來。所有的大臣齊刷刷地開始磕頭,發出滿天蓋地的"咚咚"聲。

……

"皇兄!"

一記咆吼突然響起,震得天搖地動。

朱祐楎頎長身形出現在宮門外,神情嚴肅,鷹一般的目光掃視全場,竟將所有人心一震,一時間,竟安靜下來。

三五幾步,刷刷走到最前頭,抱拳厲聲道:"皇兄!沐雨瞳不能殺!"

"七王爺!"王恕一行人急了,衝上前來大喝道,"沐雨瞳是妖女!若不除,將動江山之根基!"朱祐楎哼了一聲,並沒有答理他們,只是轉過頭,盯住朱祐樘的雙眼,一字一句道:"皇兄!你真的相信此話?你真的相信沐雨瞳是妖女?""皇上!"王恕一行人又重新跪了下來,咚咚地一邊磕頭一邊爬到朱祐樘面前,哭喊著大叫道:"皇上!皇子已經慘死,皇後娘娘至今暈死不醒。皇上!大明的血脈受損,大明的後宮動蕩,這一切,全拜賜予這沐雨瞳!皇上,您難道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嗎?皇上!快快下決定,快快除去這妖女,若妖女不除,臣等將集體請辭,歸還這頭頂烏紗!告老還鄉!"王恕拋出最後一句,像是拿出撒手鐧,亮出了最後的底牌。

滿朝文武聽畢這話,更是齊刷刷地拜倒在地,應聲附和……指節緊緊握住,泛著死寂般的森白,俊秀的眼眸已經糾結成狹長的縫隙,牽動著僵硬的神經,竟痛得有些麻木。

煒兒臨死時慘白的眼神,歷歷在目;滿朝文武聲嘶力竭的請奏聲,不絕於耳……身處驚濤駭浪、風起雲湧,作為天子,第一次感到這般無措,這般彷徨,如捲入浪頭的小舟,沒有方向……這一刻,還有得選擇嗎?

還有選擇嗎?

……

痛,已經不是那麼簡單。

整個心已經被這一切,撕成千塊,難以拼湊。

……

英眉因抽搐而不住顫動,薄薄的嘴唇咬成了慘白色,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吐出了這一句可能讓自己後悔終生的話語:"三日後……將沐雨瞳火刑處置!"說完,揮袖向殿內走去。

"皇兄!"

朱祐楎咆哮聲如雷聲般響起:

"你真要殺沐雨瞳?"

腳步停下,心已經痛得麻木,卻強迫支撐著身體,再沒有勇氣轉過身面對自己的七弟。

"你不敢面對我嗎?你不敢面對你的決定嗎?"朱祐楎忽然哈哈冷笑,走上前,迎著朱祐樘的臉龐,死死咬住他躲閃的眼神,聲音反而低下了幾度道:"你心裡從來只裝著自己,裝著天下!你根本就不值得沐雨瞳愛,你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朱祐樘!你只是個懦夫!聽著,你只是個懦夫!你若是要殺沐雨瞳,就連我一起殺了!"身體明明是僵硬,卻又空虛得似乎沒有支撐,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手猛地支住一邊的樑柱,支持著身體不至於倒下。

七弟的話,比刀還要鋒利,比這寒風還要徹骨,每一個字都像在扇著自己耳光,卻沒有痛,沒有傷,反而讓自己痛快不已。

是的,自己是個懦夫!

自己是個懦夫,只是因為自己是天子!

天子!

卻要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人!

天子!

這就是所謂天下最有權力的男人,卻連一個女人也不能保護!

七弟罵得好,罵得透徹,罵得體無完膚。

身上這件龍袍,從未如此沉重,沉重得讓自己喘不過氣來,自己真想撕爛它,燒毀它,自己真想吶喊,衝破這一身束縛…………

"將衡恭王拖下去,軟禁於王府,半月內不得擅自離開!"嘴唇已經咬出了血印,聲音冷得如這夜風,毫無生氣,拋下這一句,狠狠拂了下衣袖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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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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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天命難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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