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何處是春
1
"滾開！"
明明是嬌嫩無比的女聲，此刻卻火暴異常，宛若晴空中的一聲霹靂，震得坤寧宮的樑柱嗡嗡作響。
那溫潤如水的白玉碗，隨著這一聲喝，應聲落到了青石地上，"哐啷"一聲，化作了碎碎片片，凄慘地撒落一地……一個仕女猛地撲在地上，身體不住地顫抖，連聲磕頭。
張皇后柳眉倒立，將手中的長袖一擺，吼道："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拖出去杖責二十！"隨著仕女凄厲的求饒聲漸行漸遠，站在一邊的小青也不由得手心捏汗，冷戰不已。
坤寧宮的仕女們，每個都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哪一天，皇後娘娘會遷怒於自己頭上。
皇後為何如此，大家心裡都很明白。
皇上已經好久未涉足過坤寧宮一步了，連皇後幾次去白虎殿見他，也被他以公務繁忙為由攔在外面，好不尷尬……門外卻有一太監聲音響起。
"皇後娘娘，奴才有要事稟報。"
……
"你說什麼？那沐雨瞳不是楊廷和的表親？"聽完小太監的敘述，張皇后嘩一下從座位上站起，張大了嘴，表情凝結。
"是的，小的已經前前後後查過了，那沐雨瞳根本不是楊廷和的表親，在戶部也查不到任何有關此女的信息。據太學院的下人們說，這沐雨瞳頭次出現時，衣著怪異，舉止慌張，還被錦衣衛從住所搜出一些奇異的道符。娘娘，這沐雨瞳會不會是妖道作怪？""哼！"張皇后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這沐雨瞳姿色平平，卻將皇上勾得失魂落魄，不是妖道是什麼！我這就和皇上說去！"她拂袖而起，正欲向門外走去，那小青卻一個箭步上前，拉住皇后說道："娘娘莫急！"張皇后一遲疑，轉頭看著小青，知道她有話要說，便停了下來。
這小青跟隨自己多年，為人極為老道，頭腦清晰，辦事穩重，她定是有什麼主意。
"你說。"
小青道："皇後娘娘，這番言論，即便與皇上說了，也沒有真憑實據。憑現在她得寵之勢，根本治不了她的罪，反而落得危言聳聽、打擊報復之嫌，娘娘三思啊。"張皇后一怔，明白她說得在理，於是懊惱地一揮手，轉身坐下，不耐煩地吐出一句："那你說怎麼辦？""娘娘莫急。"小青臉上現出一道陰冷的表情，"有些事，是要細水長流，等到水到渠成那一天，自然即可。"……
"皇上，近日京城有大批災民湧入，城內人心惶惶，謠言四起，臣有些擔心啊。"王恕有些急切，連說話的聲調都變了些。
朱祐樘眉頭一皺，低念道："國庫多撥些銀兩下去，你親自操辦，莫要讓其他人過手，以免小人乘機撈油。""臣明白。"王恕是個正直老臣。
他遲疑一下，像是有話要說，卻又欲言又止。朱祐樘看出他的心事，冷不防問上一句。
"王大人還有何事？"
"老臣不知道有句話當講不當講。""什麼話？王大人直說。"
王恕嘆了句，道：
"最近，京城中有謠言說，近日災禍連連，先是河南大水，后又是雲貴地動山搖，這一連串的災禍，是宮中有妖孽作怪所至……""一派胡言！"
朱祐樘高喝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王大人，你飽讀詩書，難道也相信這種話？"王恕擦了下額頭的冷汗，低聲念道："老臣本是不信，但……""但又如何？"
"但如今並不是老臣在危言聳聽，而是滿朝文武皆議論紛紛，這番情形，皇上不可不知啊。"朱祐樘神色凝重，嘩一下站了起來，沉思片刻，低聲問道："這妖孽之人可有所指之人？"
說到這兒，那王恕更是緊張，額頭又重新開始冒汗。他乾咳了一下，不知道接下去的話會不會讓眼前這個皇帝抓狂。但他絕不會隱瞞於聖上，定下神，一字一句道："皇上，他們所指的，便是皇子講讀沐雨瞳。"那"沐雨瞳"三字剛落，殿中揚過一陣冷風，嗖嗖地穿過大堂，竟然靜得可怕。
只見皇上星目緊蹙，嘴角狠狠地抿著，神情竟然極為可怕。
王恕倒吸了口冷氣，準備迎接那龍顏大怒的一刻。
時間一分一分過去，那朱祐樘卻沒有意料中那般大怒，反而淡淡一笑，拾起桌上一支毛筆，玩將起來，半刻之後，冷言道："沐雨瞳是妖孽，那直接取了朕的性命即可，何必這麼麻煩。"王恕嘆道："朝中的說法，是這沐雨瞳興風作法，一邊迷惑聖上，一邊降災禍於民，欲將這大明朝朽蛀得搖搖欲墜，不攻自破，到那一天，不廢一兵一卒，便取了這大明朝……""哼。"朱祐樘輕哼了一聲。
七弟說得沒錯，這沐雨瞳果然成了眾矢之的。這些人，詆毀某人，儘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卑鄙之極。
他想著，薄唇一勾端起茶杯輕呷了一口，忽然狠狠揚起目光，拋向王恕，一字一句道："王大人，朕有一想法，請王大人斟酌。""陛下請講。"
朱祐樘放下茶杯，緩緩走下龍椅，拖地的龍袍在地上泛起一陣漣漪……王恕心提到了喉嚨口，忽然意識到皇上接下去要說的話很重要。
一抹陽光不知何時落到了朱祐樘的臉上，照得他的側面如刀削般絕美俊朗，嘴角輕啟，緩慢地吐出一句。
"朕想立這妖孽沐雨瞳為後！王大人覺得如何？"……
那一樹金黃色的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光光的樹枝交錯在寒意的風中，更顯得單薄異常，低低地探向下面的宮牆，像是想窺視什麼。
從乾清宮出來，那悠長的抄手游廊，連綿不盡，像條長龍般沒有頭，走在起伏不定的瓦石路上，更契合了王恕此刻的心情。
不安。
非常不安。
皇上之前的話還歷歷在耳。
"朕想立這妖孽沐雨瞳為後！王大人覺得如何？"這句平靜似水的話語，卻如晴天霹靂般震得王恕至今腦門還嗡嗡作響，不敢相信這是出自那位冷靜穩重的大明皇帝口中。
立沐雨瞳為後？
那不正代表著要廢后嗎？
一想到這個，王恕便全身發冷，額頭冒汗。
"不可！萬萬不可！廢后之事會動國之本，那張皇后若是失位，必會連累滿朝大臣紛紛請辭。這一來，整個朝廷就亂了！天下就亂了！"然而，他的哭訴，並沒有動搖朱祐樘一分一毫。皇上反而逼進一步說，將在皇子秋季大試的大典上宣布此事，那不容退讓的龍威，硬是生生將王恕滿腹的爭辯堵了回去……此刻王恕行走在這游廊上，卻步步驚心，如走在刀尖上般難受。
皇上變了！
竟然為了一個女子，願意動國之根本？
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不！皇上不會不知道，皇上既然知道，卻還與自己說，那只是說明，他早已下定決心，自己再怎麼勸也是無濟於事！
想到這兒，那艱難的步伐，更是再也邁不開一步。王恕大口地喘著氣，在游廊一側坐下，捂著胸口，半天才止住過快的心跳。
老天。
這沐雨瞳果真是一妖孽，自己原本不信，今日卻不得不信。
這樣的女子，擾亂朝剛，迷惑聖上，真是名副其實的紅顏禍水！
他想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狠狠甩袖離去。
2
"沐先生，明日的大試，煒弟能通過嗎？"朱厚照眨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扇成了兩道漂亮的弧線，像極了他的父親。
雨瞳嗤笑道："大皇子的功課準備得如何？"朱厚照咯咯笑道："沐先生放心，小徒自是不會讓先生丟臉的。"說著，他一把揪過一邊的朱厚煒，大聲叫道，"小傢伙，還不好好用功，明日若是出了洋相，皇兄定不饒你！"那朱厚煒被他一揪，委屈極了，嗖一下躲到了雨瞳的身後，小手緊緊抓住雨瞳的裙帶，哇哇大叫道："沐先生救我，臭哥哥又欺侮煒兒！"雨瞳憐愛地摟過厚煒，柔聲笑道："煒兒莫怕，哥哥這是在和你鬧著玩呢。"厚煒兩眼紅紅，有些害怕，卻又像是鼓起了千般勇氣，對著朱厚照干叫道："煒兒才不怕哥哥，煒兒長大了，要把沐先生搶來當夫人！""你！"厚照雙目一睜，一把揪緊弟弟的衣領，大叫道，"不準！沐先生是我的！"看到兩個孩子劍拔弩張的模樣，雨瞳真是哭笑不得，卻又感動得無言。
朱厚照一把拉住雨瞳的手，認真地道："沐先生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厚照一定要娶沐先生！這樣，沐先生就可以一輩子陪我在身邊，天天陪厚照玩，永遠也不會離開厚照！"他海誓山盟的樣子可愛極了，雨瞳內心忽然湧起一股酸楚與感動。
這朱厚照雖然身在皇家，但他內心的寂寞和孤獨，從小便在內心生根。這樣的人，高高在上，心處絕峰，必定要背負很多的東西，更會失去很多的快樂和朋友。他今天的表白，與其說是愛情，還不如說是源自內心最深處的害怕與吶喊……想到這兒，心中油生感動之意，緊緊摟過朱厚照和朱厚煒二人，在他們額頭上各吻了下，道："大皇子二皇子，別怕，就算沐先生不在了，你們也會很幸福。只要皇子的心變得堅強，變得快樂，只要永遠記得沐先生就好了。"……
這時，冷不防發現朱厚煒的小手冰涼，再看他臉色隱隱發青，似乎有什麼病症。
前些日子朱厚煒一直精神不振，還伴有低燒，雖然雨瞳反覆呼籲，太醫卻一直當作風寒治療，而且看著也似乎好了許多，卻仍讓她心神不寧。
雨瞳拿捏不定，正猶豫著，卻聽到身後一陣喊聲："皇後娘娘駕到。"
雨瞳頷首行禮，正想向皇后稟報皇子的病情，那張皇后卻已經冷笑一聲，朝著兩位皇子不屑地問道："你們誰要娶這沐雨瞳？"她的話音剛落，那朱厚照和朱厚煒同時跳了起來，大叫道："我要！""我要！母后，我要！"
……
看著兩人推來攘去的模樣，張皇后氣得肺都快炸了，拳頭捏成了一個小球，指骨咯咯作響。
這沐雨瞳，搶走她夫君不說，竟然連自己兩個孩兒都被她籠絡了去，這還了得！乾脆這皇后讓她當得了。
她越想越懊惱，掄起手來便給了那朱厚照和朱厚煒一人一巴掌，接著厲聲喝道："兩個糊塗的渾小子！身為皇子，怎可如此輕妄亂語！你們是高貴的皇子！怎可與平凡賤民結親！"她特意將這"賤民"二字說得極重，只差是要將它一口吞了下去。那發狂的模樣，嚇得那兩皇子臉色發白，竟然忘了疼痛，張大嘴怔立，眼淚凝結在眼眶中。
雨瞳一急，應聲跪下，高叫道："皇後娘娘息怒，皇後娘娘息怒！兩位皇子童言無忌，娘娘莫放在心上！"她話還未說完，那張皇后卻又一個巴掌掄來，身體竟被重重地扇到了一邊……"沐雨瞳！你給本宮好生聽著！以後再教授皇子此等不上大雅之詞，本宮讓你生不如死！"提高了八度的喝聲，在這寂靜的園子里顯得異常突兀，震得每個人心裡瑟瑟發抖，那朱厚煒終於忍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更顯得氣氛焦躁不安……雨瞳明白，鎮定下情緒，從地上掙扎著起來，跪正了身子，小心地言道："皇後娘娘，雨瞳知錯了。"張皇后一個箭步上前，伸手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冷冷道："哼，沐雨瞳，不要以為你那點小主意就可撼動本宮的位置，你還嫩著呢！"雨瞳知道此刻怎麼解釋也沒用，只能用淡然的目光掃過張皇后因為激動而血絲膨脹的眼眸，苦笑一聲道："皇後娘娘多慮了。"張皇后不屑地放開她的下巴，秋水眸子像刀刃般在雨瞳的臉上割過，冷冷道："明日便是秋季大試，沐先生向皇上承諾過兩位皇子必能通過大試，不知此番準備得如何？""兩位皇子已經準備好了。"雨瞳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甚好，你也知道，若是違背自己的承諾，那便是欺君之罪，你好自為之吧。"說著，拋下一個冷眼，正欲離去，雨瞳卻失聲叫道："娘娘，雨瞳還有一事稟報。"張皇后哼了一聲，心想這沐雨瞳居然還恬不知恥，自己這般羞辱她，她居然還賴著自己不走，於是停下腳步，高高俯視下來，冰冷地問道："說。"雨瞳一把抓過朱厚煒的手，道："雨瞳方才見到厚煒皇子臉色不佳，恐是有疾在身，望皇後娘娘速喚太醫來看看。"張皇后一怔，拉過朱厚煒，前後看了下，冷笑道："哼，大驚小怪說什麼惡疾，莫不是怕明日通不過大試，先找個借口先？""雨瞳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近日見厚煒皇子身體不適，怕是上次未痊癒，皇後娘娘要小心才是……"聽到這兒，張皇后又怒了，她重新一步上前，狠狠扯住她胸口的衣物。
"沐雨瞳，你的意思是本宮沒有照顧好厚煒皇子？是不是！本宮告訴你，皇子的親生母親是本宮，天底下最關心他們的人是本宮。皇子身上少根頭髮本宮都知道！不需要你來指手畫腳！"說著，她狠狠推開雨瞳，將她的身子又重重拋回地面。雨瞳一個趔趄，整個人匍匐到了地上……她咬著牙撣了下身上的塵土，深低下頭跪送著皇后離去。
在這個後宮里，皇后便是天，她要殺要剮任何人，都似掐死一隻螞蟻般。
但一想到朱祐樘那深情似水的眼眸，卻又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青，去請郭太醫來。"
走出園子不久，張皇后還是忍不住吐出一句。
自己雖然厭惡沐雨瞳，但畢竟這厚煒是自己的親骨肉，又是大明朝的未來，一丁點都容不得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