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公子(六)

秦少公子(六)

蒙毅咬著牙,幾乎可以預見馬蹄下將要踩踏而過的一具屍體。可是這匹馬極難控制,這會也無法立刻就收住它的步子。

一道身影從街上穿過,硬生生從馬蹄下扯過人,拉住馬韁借勢掠上馬車。

蒙毅定睛一看,「十八公子。」

姜晨在車上立定,掃了他一眼,收過馬韁,狠狠一拉,兩匹馬皆痛苦的長嘶一聲,急促停了下來。姜晨語氣了無波瀾,「蒙上卿的騎射之術,看來還需多加練習。」

蒙毅訕訕一笑。護著身邊驚魂未定的小姑娘,以防她掉下馬車。

姜晨跳下車,理了理衣角。今日出門,他並未穿著宮中那套金紅交錯的廣袖深衣,換了一身白色的短袖胡服,全身上下沒有金鎖也沒有任何玉飾。若非是不同常人的清貴傲然之氣,走在路上倒的確讓人辨認不出這就是咸陽宮裡那位萬事精緻無比的少公子。

所幸他沒有穿著公子的廣袖大衫,否則今日行如此危險之舉,可能踩的不只是這個女孩,還有這個皇帝陛下最喜愛的幼子了。

扶蘇匆匆趕來,「蒙毅。」見到姜晨,微微一愣,「胡亥?」

年僅十二歲卻漸漸已有少年風姿,想必來日,將是又一位衛護大秦的傲骨王族。

蒙毅抱著小姑娘從車上下來,放下她,「長公子,少公子。」

蒙毅便罷,如今看到扶蘇,姜晨略有一怔,不曾料到會在六國商社附近遇到,反應極快地拱手算作一禮,「兄長。」

「你一個人出宮的?」將閭都未曾跟隨?竟也沒有內侍?

前些日子才遇到刺客,今日就敢獨自出宮。不過面對著他那雙一向不笑也帶笑的眼睛,扶蘇忽而淺淺一笑。有什麼事情,是這個弟弟干不出來的嗎?

他看起來規矩守禮,其實本性可是相當自傲。他是父皇最喜歡的孩子,天分又高,無論書法或是習武,都應付自如。即是趙高也從來挑不出錯處。十二年來,生於盛世養在深宮的胡亥,根本就沒有任何受挫的經歷。他心性傲然,又有些天真,對於秦與六國的恩怨體會並不深刻。遇刺對他根本算不得什麼。

五年前就郡縣制分封制的論辯,他才七歲,就敢當堂說出,願一世為秦之良臣,不做諸侯亂國之語。如今他又長五歲,必然又勇慧良多。這個排行十八的弟弟他做出什麼事,扶蘇都覺得自己不該意外。

姜晨答,「是。」

蒙毅此刻難免升起了與扶蘇一樣的想法。好膽氣!

又想,究竟該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不知者無畏。

姜晨往蒙毅身邊走了兩步,確認了他身上沾染的腐屍氣味,又退了兩步,一言不發。

隱約覺得自己被嫌棄了的蒙毅,「……」

「長公子!長公子!」幾人相談之間,長陽街跑過來一個渾身玄甲的男子,那正是扶蘇留於兇殺現場的侍衛之一。

扶蘇:「何事?」

「公子,徐先生有話要說。」

「徐……先生?」乍聞此姓,扶蘇還未意識到是哪位徐先生,遍歷朝堂,也少有出名的徐姓之人。良久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些許憂色。扶蘇待人一向溫和,鮮少會有這種類似於不喜的不禮之色。

徐先生。姓徐名福。他長期為帝王煉丹製藥,信奉陰陽之學,玄理妙法。

在秦國,丹藥之流向來被認作邪門歪道。尤是太曾祖父秦昭襄王,□□父秦孝文王痴迷長生之術,反而致使身體耗損過度,早早辭世。自此,秦王無一不禁丹術。

趙高几年前將這個道士請進宮中,為父皇煉丹時,扶蘇就有些擔憂。只是後來見此人的葯對父皇的失眠症的確有用,才將心底的不安壓下了。

徐福一向留在父皇為他專門建造的丹房中,輕易不會出門。如今來此,不知又有何話可說。

來人意外的年輕,據說他已近五十多歲了。可看起來只與扶蘇一般大小,面容清秀,一身寬大灰色的袍子遮住了身形,腰間掛著和紫金葫蘆,上書一個丹字,倒真有幾分鐘仙風道骨的模樣。

「長公子。」

扶蘇縱然不太喜歡丹師,卻還是秉承著尊重才能的想法,禮節性的拱手一拜,「徐先生。」

徐福露出一個笑容,「長公子遇到了難題。」

世上事務紛雜,凡是活在世上,就免不了疑難,凡是活在世上,又如何能避免難題了。人活著,就是為了解決自身有關的一個又一個問題的,無論是難是易,都要處理。

扶蘇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對徐福看起來有些未卜先知的神秘的話,也只是點頭算作承認,「人行於世,又豈會一帆風順呢。」

「公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安然自若。」徐福說,「門人與自己分道揚鑣,才不過一日還未離開咸陽就身死,公子莫非不知,世人將如何看待此事。」

扶蘇輕笑,「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扶蘇並不覺得,區區一次表象之見,不知對錯,不知真假,就能人云亦云的用來斷定人的品性。否則,豈非太過膚淺?」

徐福忍不住笑了。「公子果然不愧純善之名。」他勸誡,「只是這種善意,也許會成為傷人的利劍。」傷他人還好,只怕最後傷己。

扶蘇:「先生好意,扶蘇心領。」心領倒是心領,只是顯然沒有聽進去。徐福看到他身邊站著的姜晨,眸光變幻,最終也只是嘆了口氣。

胡亥、胡亥。亡秦者胡,終究天意。

即使他直言,可依著始皇帝陛下對幼子的疼愛,胡亥還未處置,他這個丹師,恐怕就要先被五馬分屍了。

他思慮畢,抬眼卻對上一雙笑意溫然的眸子。它們看起來如此天真,但是,徐福卻是打心底里寒意深深。

那簡直,比面對帝王嬴政時,還讓人覺得可怕。

彷彿是瞬間,就暴露了所有的心思。人性就在那雙好看的眼中,□□裸的亮開。

而且他感覺到,接近長生的丹師一職,哪怕對始皇帝都很有吸引力,在這胡亥眼中,卻也一文不值。

姜晨淡淡移開了眼睛。那一瞬間的犀利目光,彷彿只是徐福的錯覺。

他看起來還是像從前一樣,一樣的天真無邪,與舊日少年並無區別。

「先生?徐先生!!」扶蘇喚了他兩聲,徐福才回過神來,不自然的避了避姜晨。

活了多少年了,頭一次在一個孩子身上,感覺到了壓抑。

「是,長公子。」他回頭看向尚商坊的方向,「此事,說來話長。」

扶蘇要與他前去查看,看到一邊站著的小姑娘,腳步一頓,猶豫了下,「蒙上卿令人查查這是誰家的孩子,送回去吧。」他思及胡亥年紀,覺得讓他去兇案現場也不太合適,「胡亥,這件事交給你,如何?」

姜晨還未婉拒,徐福已經笑開了,「貧道來看,這是李丞相家三女。長公子直接派人送到丞相府吧。」

李斯的女兒?

扶蘇:……

記得之前,父皇還曾問過他,有無心儀之人。隱隱約約提及丞相嫡女……

至於胡亥的親事,父皇似也屬意李家之女。他近六年常在北疆,不太熟悉咸陽風雲。只是看到有幾位弟弟,娶妻皆是丞相之女。而丞相嫡長子李由,也娶了十二妹為正妻。

李由與扶蘇同為蒙恬門下,為人忠厚誠懇,兩人交情甚篤,本是好事。但如今秦皇室與李家這種交錯不可分割的態勢,卻讓扶蘇隱隱有些不安。

相較於總是高深莫測的丞相李斯,扶蘇更青睞的,自然是類於蒙恬蒙毅這般誠摯坦白互不猜疑的君臣之交。

至於胡亥,且不論他天性爛漫,即便他跟隨趙高,對扶蘇有些意見,扶蘇也願意相信,十八弟心中定有己見。

胡亥雖與他年紀相差頗大,卻也算是一起長大,素來感情甚篤。血緣的親人若不能信任,其餘之人,又何談同生共死?

"我叫樺。"

小姑娘穿著身鵝黃色的華裳,怯怯的答了一句。「家父名諱樺不敢相提,但是徐先生所言不差。方才與家僕失散了,因此……」

看似怯弱,言語卻條理清晰,進退有度。果然李斯之女,即便年幼,也不是懵懂無知之人。

「樺謝過公子,謝過少公子。」

姜晨看了一眼,沒有應答。

他不作答,扶蘇就叮囑了一句,「日後路上行走,務必小心。」

「陸和,送李三小姐回丞相府。」

「是,公子。」扶蘇內侍陸和規規矩矩應答,帶了李樺離開不一會,跟隨扶蘇查案的衛隊就押著個手執馬鞭,滿臉驚恐還全身擦傷的白面男子過來,「公子。」

「此乃駕車之人。」

扶蘇打量了下,一時不言,那車夫模樣的人當即流下淚來,哭訴道,「大人!大人饒命!小人一時糊塗,才做出這種事!家中拮据,才對主家撒了謊!大人饒命!饒命啊!」

扶蘇聽其似是另有隱情,鄭重而緩慢問道,「說吧。大秦從來安居良民,無論原本秦民又或六國移居,都一視同仁。你這家中拮据又從何說起?駕車出行,若今日發生意外,汝豈不知我大秦律法森嚴?」

無論扶蘇如何仁善,他至少還是一位王室貴胄。在春秋之期,王族與平民的地位,完全不可相提並論。扶蘇可以體諒人民,體諒他的百姓,但是,他畢竟還是秦的王儲。

何況今日之事,牽涉丞相李斯之女,使得上卿蒙毅、自己的弟弟經受驚險,實在不是好事。

若此事是嬴政遇見,僅憑撒謊和大街縱馬,就足以一死,不容分說。扶蘇雖有怒氣,卻還是願意再去耐心查問原因。

大秦律法。

只此四字出來,就足夠聞者色變。

衛隊鬆開手,那人強自鎮定,哭訴道,「我、我家中老母尚在,實在不能赴死!小人老老實實都交代,只求大人饒我一命!」

扶蘇伸手扶起他,「好。我答應你。」

蒙毅果斷補上一句,「若有半句虛言,大秦律伺候。」

男子顫巍巍道,「今年穎水鬧災,十里八鄉都受害,交不起田稅。皇帝徵兵拉到北方修大牆,我們鄉的男人,大多都征走了。只有我,我聽說富貴人家的男僕,人就不征。我、我就撒謊,說我會駕車,來了主家幹活……得些銀錢奉養老母……大、大人,小人知錯了,你就饒小人一命吧。」

「那麼,你會駕車嗎?」

「小人……小人會架牛車……」

扶蘇沉默良久,重新將他扶起來,「逃避勞役,於正街上駕車,致使馬車失控,險些傷人,的確有錯。但你畢竟出於孝心,又無大過,先起來吧。」

這是二者最大的不同。

嬴政會殺了他,維護秦律。然後對於法的不足,彌補罪者的親屬。而扶蘇,他不會為要維護明知有缺陷的法而殺人。

「秦律規定,各戶田地,每十劃一為稅田,遇到災年,也只是稅田的稅糧減少。若是當真毫無收成,也可以等待豐年緩交稅糧。如此情景,為何還會繳不起稅?」

「哎,大人有所不知。」見面前的弱冠少年一舉一動有大家風範,不像是嚴苛之人,男子的惶恐也少了幾分,「小人家本在舊楚國所屬,楚國被滅之後,王貴大族卻並未離開。他們併購良田,以荒田上報。因此小人、小人……」說著,又哭的不能自已。

如此,權貴便不用向帝國納稅。併購的田產越多,獲利越大。可憐他們這些迫於威勢不得不交出土地的農人,既無糧可收,又無糧納稅……

扶蘇微驚,「皇帝陛下不是下令六國王室咸聚居咸陽?」

「那都不過是些王室支脈。真正的權貴,誰會想活在人的眼皮底下呢。」

就他所知,昔年韓新鄭美名遠揚的張良大生,楚國項梁大人,都遊離東海,沒有質於咸陽。

如此說來,六國之人未完全應召居住咸陽,那麼父皇為何視若無睹?

扶蘇還以為,父王只想將其盡皆斬草除根。

卻是他想的狹隘了。嬴政作為帝王,自然明白何為有張有弛。

雖曾有令,六國權貴歸附咸陽,嬴政卻非常清楚,不會全部。

六國之人,殺也殺不盡。

只有讓他們慢慢習慣,習慣秦的存在,習慣秦的生活……直到最後,將大秦的一切當做自己的一部分,再也沒有抵抗之心。

那時候,秦就可以一直傳承,平安傳承。

這是一段過渡的時間。急切不來。

若不是近兩年嬴政突然覺得身體不復從前,也不會如此加緊各項工事。

他有必要在活著的日子裡,掃平秦國一切障礙。

「你叫什麼名字?」扶蘇問。

「小人曹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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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醒來都為反派背了鍋[綜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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