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點點
一個冗長而又繁複的夢,夢裡陳楠生見到了許許多多的景色,遇見紛紛雜雜的人群,年少時候觀看過得芭蕾舞演出,國外遊學時候遇見的苦行僧人,蓬萊島上百年難得一見的海市蜃樓,還有曾經和阿妍手牽手一起走過的種滿了高大泡桐樹的南環西路。
雪和玫瑰在一個時空里交疊往複,袈裟和盛世輪迴不息,命理註定要遇見的那些人,要經歷的那些事,在夢境中如走馬觀花而過,他像個旁觀者,站在川流不息的時間長流中,看著自己庸碌卻又不平凡的一生。
一生這麼長,卻又這麼短。
有想要珍惜卻再也不能珍惜之人。
也有身無長物再也無能為力之事。
身上劇烈的疼痛逐漸喚醒他沉睡的意識,最後一個昏沉的場景里,無數的遊人、僧人在沙漠的綠洲里梵頌佛經,一雙光潔玉潤的手輕輕拂過他的額頭,他的靈台一片清明,似有雨露甘霖傾瀉而下,春風過境,引得平湖綠水,隨風皺面。
「陳楠生……嗚嗚嗚……陳醫生,你怎麼還不醒過來?」
「陳楠生……」
陳楠生的頭劇烈的疼痛,似有一千個鎚子一起落在了腦門上,身邊又有一千隻鴨子,在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
「陳楠生陳楠生陳楠生陳楠生……」
他有點想吐。
忍著劇烈的昏聵的頭痛,陳楠生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好,好吵……」
他終於開口說話。
「誰,好……吵……」他抱怨。
身邊的那個聲音卻一下子雀躍了起來:「陳楠生你醒啦!」
陳楠生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明晃晃的光線衝進自己的眼帘,他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怎麼……了……」
「陳楠生實驗室爆炸了……你差點死了知不知道!」
身邊的聲音又帶上了哭腔。
陳楠生的大腦出現了短暫的停頓,半晌之後,他才緩緩,緩緩地想起來。
是了,最後的一刻,江佑安和他連滾帶爬地衝出了地下實驗室,實驗室馬上就要爆炸了,他用最後的力氣推了江佑安一把,江佑安被他遠遠地推出了大門外,背後的氣流一下子轟炸開來,熱浪席捲而來,他瞬間失去了意識。
陳楠生慢慢地動了下胳膊,想要試著坐起來。
「你快別動,醫生說你斷了好幾根肋骨,必須靜養三個月以上,你現在想不想吐,醫生說你腦震蕩,還說你可能會失憶,你有沒有忘記我?我是誰你知道嗎?」江佑安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她驚慌地看著陳楠生,生怕他下一刻就會抬起茫然的眼睛,問她,小姑娘,你誰呀。
麻藥的藥效早已經散了,意識清醒以後,陳楠生只覺得渾身上下似火一樣的疼痛,他勉強扯出個笑臉,安慰江佑安。
「你以為拍……電視……劇呢,我怎麼會……失憶。」
「那你說我是誰!」江佑安堅持。
「你是,江……佑安啊……」陳楠生說一句話都要喘上半天。
江佑安卻高興極了,一下子眼淚都收回去了,激動的抱著他唯一那隻完好無損的左手,激動道:「幸好你沒有忘記我,你知不知道,你都昏迷四夜五天了!」
四夜……五天?
陳楠生的思維還沒能開始運轉,他像是個宿醉的旅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恍然清醒過來,沒有喪失記憶,卻出現了短暫的記憶斷片。
「佑安……你,安靜一點……讓我,想一想……」
江佑安嘰嘰喳喳的聲音吵得他不能正常思考,他需要安靜一點,需要有時間去想一想,想一想昏迷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想一想,這麼長久以來,到底,都發生了哪些事情。
江佑安聽了陳楠生的話,乖巧地安靜了下來,像一隻蠢萌的鵪鶉,靜靜地趴在陳楠生的胳膊上,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略帶驚惶卻又努力鎮定地看著陳楠生。
窗外是黑夜,有一個黑夜。
上一個有記憶的黑夜,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秋葉的小徑隱退在星河璀璨之中,甲蟲失去了夏日的興緻,低迷不語,灰色的霧氣籠罩了整個大地,灌木、花草、高高的榕樹,都被蒙上了一層陰霾,在無人察覺的黑暗中,血液和城市都安靜了下來,曾經義無反顧的冒險和孤注一擲的選擇在此時此刻開始有了一點點的后怕,是呢,差一點點,就死了呢。
就再也沒有知覺,再也沒有過去和未來,再也感受不到光明和希冀,就,死了呢。
記憶如海水一般洶湧澎湃。
程教授,宗教授,死去的秦夙,心急如焚的楚皓,冒失來找他的佑安,還有那個恢弘的實驗室,世界一流的毒品基地……
陳楠生覺得胸口一陣煩悶,左手強撐著床,側過身就是一陣嘔吐。
「醫生!醫生!陳楠生吐了,快來醫生!」江佑安被他的樣子嚇壞了,手足無措的站起來就喊醫生。
陳楠生當然知道這隻不過是腦震蕩最顯著的一個後遺症,並沒有什麼,他已經幾天沒有進食,乾嘔出的苦膽水的味道在整個口腔散開,他說不出話,只能痛苦地朝著江佑安擺了擺手手。
江佑安立刻上前扶他。
「陳楠生你怎麼樣,你再忍一忍,醫生馬上就要來了。」
「別,晚上只有……值班醫生,我死不了,別叫了,安靜。」陳楠生斷斷續續說完了話,「給我……水。」
江佑安馬上從茶几上倒了杯溫水,試了試溫度,小心翼翼地遞到了陳楠生的唇邊,「小心點,慢慢喝。」
陳楠生努力的吞咽著溫水,努力地把嘴裡苦得發酸的味道重新壓回到胃裡。
喝完最後一口水,他像是泄了所有的力氣,一下子癱在床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你現在很虛弱,必須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醫生會再來給你做檢查的。」
「佑安……我……昏迷的幾天……發生了什麼事情。」陳楠生平復了氣息,開始詢問起了事情的經過。
江佑安幽藍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她搖著嘴唇,低低地垂下了頭。
「我……有心理……準備,說。」
「程……教授……」江佑安頓了頓,「程……程宗死了。」
「嗯。」陳楠生胸里湧起一陣酸楚,面上卻平靜如常。
「警方出了通報,說是實驗操作失誤,導致實驗室儀器發生爆炸……」
「嗯。」
「警方還出了通報,財大的殺人案定案了,嫌疑人被定罪了,死刑立即執行。」
「嗯。」
「楚皓被停職了。」
「余懿阿姨在程教授出事的那天,就被人送走了,具體哪裡楚皓沒有說,但是我聽他身邊的小警察議論,海關那邊的消息,是去了瑞士。」
「宗教授沒有事,就是昏迷了,現在跟你在同一家醫院,我今早去看他的時候,他還沒有醒來。」江佑安又補充道:「宗教授是被人送來醫院的,楚皓現在正在查這個線索,可他現在也很難……」
終於算是聽到了一個好消息,陳楠生舒了一口氣:「還,有沒有……」
「還有,還有一個跟這個事情沒多大關係的,但是,你可能也很想知道的……」
陳楠生睜開眼睛看著她,示意她說下去。
「思思……思思瘋了……」
陳楠生的眉頭一下子緊鎖了起來。
「陳?思思?」
「是的……楚皓跟我說的,這個案子他們已經移交了,思思原本一直在療養院休息,她精神狀態一直不好,可就在兩天前,療養院的負責人打來電話給楚皓,說她突然瘋了。」
陳楠生的心突然狠狠地被揪在了一起,他臉色迅速地蒼白了下來,後背處的冷汗一下子泛了上來。
直覺告訴他,思思現在的處境非常不好。
她為什麼突然瘋了,為什麼是這個時候,她的瘋是意外還是人為?為什麼佑安出現了之後,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這一切是巧合還是蓄謀,到底還會發生什麼,什麼又在等著他們。
這一切一切,看似合理,看似因緣際會毫無緣由,但是陳楠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一種非常壞,卻又非常篤定的直覺。
這一切一切,都有源頭,都有預謀,甚至,都有人在背後,像提拉著木偶線的手,操縱著這一切一切。
他需要時間!
不,來不及了!
他必須馬上,立刻,就是現在!去理清楚一切,想明白一切,把所有的線索,所有的人物都擺上案頭,他要去弄明白這一切!
「佑……佑安,把……燈調亮,你去拿紙筆……」陳楠生強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他的胸口幾乎被人撕裂了一樣疼痛,斷了好幾根肋骨,胸腔巨大的壓迫感讓他差一點就要窒息了。
「你,你現在要做什麼,醫生說你必須好好休息!」
江佑安調亮了燈,趕忙過來扶他。
陳楠生這才看見,江佑安的右臉上也是一片片黑紫色的淤青,她站起來的時候也是一瘸一拐,顯然也是受傷了。
「你,你受傷……了?」陳楠生看著她,焦急問。
江佑安扶著他,嘟著嘴,「可不是,可疼了,不過我沒有你嚴重,醫生說我是骨裂,休息一個月就好了。」
「那你怎麼還在我這裡不去休息!你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陳楠生氣急,居然一口氣說了句囫圇話。
江佑安的眼淚一下子就滿上來了。
「陳楠生,你知不知,媽媽就要不行了,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了啊!」
她漲紅了臉,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你也差一點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就差那麼一點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