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一百零五章

直到今日,一想起桃樂絲，阿爾瓦的心中依然會抽縮發緊，沉悶難耐。他猜到布雷狄對她說了些什麼——因為那個亡靈法師不像她，毫無經驗。

他可以一眼就看穿阿爾瓦的小花招，因為他們本質上幾乎是一種人——或者說,曾經是一種人。

布雷狄對她說的都沒錯，的確都是事實，她的確有資格來厭惡他，責備他。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的遠離了他。

這樣的行為若是放在貴族之中,就是任人魚肉的怯懦。因為她明明擁有那樣強大的力量，卻毫不反擊,也從不報復,但阿爾瓦卻只能苦笑着,接受了她最後給予的一點溫柔。然後他們之間，就再無瓜葛。

可是,厚臉皮也是成大事者應有的素質之一，所以她去了龍島之後,他仍然提筆給她寫信。

阿爾瓦原以為自己可以很熟練的假裝他不知道她已經知道了他的手段，就像他當初可以那麼理直氣壯的兵臨安辰帝都城下,然後毫不臉紅的討要大筆軍費議和一樣。

他從不在乎別人對他的厭惡和詛咒，他一心一意只朝着自己的目標前進。

可是,想到桃樂絲可能會拿着他寄去的信封,露出諷刺和厭惡的蔑視,他的鵝毛筆就只能一直懸在羊皮紙上，懸了整整一天，也不知道該怎麼開頭。

雅博娜一直以為他是為了和「法神」維護關係，才給龍島寄信問候。但阿爾瓦卻明白，並不是這樣的。

讓他寫下那些客套的虛偽之詞，會讓他自己都感到面目可憎，可是，若是寫下那些發自真心的情感，卻被不屑一顧，阿爾瓦發現自己其實也足夠脆弱。

他居然更加擅長與虛情假意相互應酬，而不知該如何善待真心。

這麼一想，這少年自己也難得的為自己感到了一點可悲。

「雅博娜，」阿爾瓦忽然問道，「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

「……咦？」大概是他問的太過突然，又完全不像是以他的性格會問的問題，即便是一直深深愛戀着他的雅博娜，一時之間也怔住了。

她張了張嘴，下意識的意識到這是一個難得可以和阿爾瓦拉近距離的絕好機會。那一瞬間，她幾乎激動的渾身顫慄——必須把握住這個機會！

可是那一霎那，她腦海中迸發的念頭太多太雜了，雅博娜還沒來得及仔細斟酌整理好語言，阿爾瓦便已經因為沒有及時得到答案，而收拾好了那一瞬間的脆弱，「算了，沒什麼。」

他俯身在書桌上扯開一卷羊皮紙意簡言賅的寫下幾行指令后，便塞進了信封里用蠟封好，遞給了雅博娜，用一如往常的冷淡語氣，正常的吩咐道：「把這封信交給傳信官，發給帝都。」

雅博娜心有不甘的微微一怔，卻在阿爾瓦抬眼望來的時候，咬住了嘴唇，不得不低頭接過了那封信，回答道：「……我知道了。」

當她走出阿爾瓦的書房時，少年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即便心中偶爾會因為某些人有所觸動，但那種感情還不夠深厚，至少現在還不曾能夠令他失去鬥志，沉湎於情感，而放棄野心。

他對桃樂絲不是沒有好感，但那好感對阿爾瓦來說，也許更像是君王遇見勇將時的驚喜，而並非是單純的男女之情。

他想得到她，想要讓她低頭，為他所用，想要讓她歸於麾下，與他同心同德，如果可以做到的話，阿爾瓦確信他們可以書寫歷史，創造傳奇。

但可惜的是，桃樂絲與他並不是一種人。她絕不會成為為他身先士卒的前鋒。

在察覺到了這一點后，阿爾瓦便幾乎毫不猶豫的自她身邊抽身而走，放棄了她。

明明那樣的天縱奇才，卻偏偏甘於平淡。

如此可惜，又如此的，令人嫉妒與憤恨。

——你明明是，可以改變世界的人。

……

「聖徒啊，你已經被黑暗蒙住了雙眼！如今，你還要沉淪到什麼時候？」

而龍島之上，桃樂絲正在斯塔比尼斯的陪伴下，接待了一個不好把他們趕下海去的使節團——聖殿騎士使節團。

率領這個七人小隊的，是一位頭髮灰白，容貌清癯儒雅的牧師。

如今，他正一臉悲痛的凝視着面無表情的桃樂絲，那表情一度讓桃樂絲懷疑，自己這具身體是不是他年幼走失，失散多年，如今誤入歧途的心愛孫女。

因為實在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桃樂絲便發揮出了自己這具身體的特長——面癱。

反正交涉的事情，都有斯塔比尼斯在一旁負責。

於是她坐在會議室的桌子後頭，裝的高冷孤傲，一言不發，看着斯塔比尼斯皺眉反問道：「聖徒？」

「是的。」名為凱斯·加德納的牧師捂著心口嘆息道：「上帝選中了她，讓她來到世上，傳達他的聲音。正是因為我們聽見了神的諭旨，騎士團才會來到這片大陸，踏足這片土地。」

這個發言，讓斯塔比尼斯和桃樂絲忍不住對視了一眼——聖殿騎士團的到來引發了多少戰爭，激化了多少矛盾，更是可能引爆第二次大陸戰爭的□□，結果他們現在卻說，這都是因為桃樂絲？

這鍋未免也太大太突然了吧？簡直比惡龍魔女還要冤枉啊！

斯塔比尼斯當即便皺起了眉頭，劃清距離道：「抱歉，我想桃樂絲和貴方此前並無任何關聯。」

凱斯牧師卻搖了搖頭道：「我們此前並不需要任何聯繫。即便素未蒙面，我們也清楚，在上帝的懷抱與愛中，我們彼此皆為兄弟姐妹。只是桃樂絲閣下如今在人生的道路上迷了路，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雖然知道應該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不過感覺自己大部分是個無神懷疑論者的桃樂絲，對於這套說法還是感到了些許不以為然。

她忍不住好奇的問道：「那麼你們是怎麼意識到的？」

「是神諭。」凱斯牧師一見桃樂絲親自開口，便轉過了臉來，莊重而溫和的回答道，「我們聽見了上帝選中你傳達給我們的神諭。」

「……什麼神諭？」

「一共兩條。」凱斯牧師和藹著望着她，「【所有人給我立刻停下】與【尻，發錯頻道了】。」

桃樂絲：「……」

雖然之前她也隱隱的有所預感，如果有什麼能跟她和另一片大陸的人扯上關係，恐怕就只有那次【世界頻道】的發言了。

但她做夢也沒有想過，這會跟什麼【神諭】，什麼【神選】扯上關係。

更無語的是，這幫聖殿騎士團看起來，還打算把她的這兩句話當做旗幟，來一次異世界版的第二次十字軍東征……西征——隨便啦，總之就是開戰的借口。

再這麼下去的話，桃樂絲毫不懷疑自己絕對能夠名留青史，只是流芳百世她已經不大指望了，有了「役使巨龍屠滅半個安辰」的「黑料」在，她本來想着要不儘力來個毀譽參半也好。

可如果跟這種坑爹的【神諭】扯上關係，她大概就確定是過大於功的遺臭萬年了。

她甚至都能想像出後世的歷史可能會如何記載——

「……安辰的第一次劫難，來自阿爾瓦的報復性進攻，但這次燃起的戰火，實際上並不曾動搖安辰的根基。將這個王國推入深淵的，是由名為桃樂絲的少女發起的第二次安辰之難——那就是她之所以被後世稱為『惡龍魔女』的，惡龍之災。

據說，那是因為這位年輕而強大的少女暗戀時任薩格魯魔法軍團指揮官的阿爾瓦，於是在阿爾瓦與安辰對峙時，操縱巨龍毀滅安辰希望能夠取得阿爾瓦的歡心的行為——對她而言，她或許只是覺得自己有些冒進了，但她的激進行為，無疑使無數的人民失去了一切。」

「但若是僅此而已，她也不過只是一個愚蠢的，為愛喪失了理智的女人，她或許是安辰的罪人，但薩格魯人卻一定會為她歡呼。可她最終，卻成為了整個大陸的罪人。因為她為西大陸的人們，帶來了東大陸的，屬於聖殿騎士團的，久違而血腥的鐵蹄。」

一想起這種可能，桃樂絲就覺得自己的面癱癱的更加沉重了。

她解釋道：「那只是一條——不，兩條失控了的精神系法術而已。」

可凱斯牧師似乎有備而來，絲毫不為所動，「能夠同時讓世界聆聽自己的意識，那豈是人所能做到的事情？更何況，在法師之中，精神系法術幾乎只存在於傳說之中——這就是上帝賜予你的禮物，這就是你乃是神選之子的證明啊，我的姐妹！」

桃樂絲：「……」

而看着她面癱的，毫無所動的模樣，凱斯牧師忍不住悲傷的嘆了口氣，「唉，願天父保佑你。你與那些渾身都沾染著死亡氣息的，背棄上帝之人廝混的太久了。桃樂絲閣下，隨我一起回到光明之中吧，你本可以經過洗禮成為聖徒，不要在墮落的道路上越陷越深啊！」

桃樂絲：「……」

見她仍是一副平靜漠然——實在是桃樂絲也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才好——的模樣，凱斯牧師痛心疾首的捂住了自己的心臟，幾乎讓人擔心他下一刻就會氣急揪心到心臟病發。

這時，原本一直安靜的站在凱斯牧師身後的一位騎士開口了。

「無論如何，這個世界如今需要你的幫助，桃樂絲閣下。」

那是一道很好聽的聲音。語氣溫和，如潺潺溪流，音色溫潤，如朗朗清風。

這位騎士原本長著一張並不特別引人注目的容貌，可一開口，便反而為那隻可稱為平凡的面容，增添了無數的輝彩。

如果不看他的臉，只聽他的聲音，那聲音幾乎有一種魔力，可以讓人覺得——不管他說什麼都很對。

這是桃樂絲第一次在人類身上聽見這樣的聲音，她頓時有些驚訝道：「……你有人魚的血統？」

——這種讓人忍不住順從對方話語的魔力，她只在阿伽的身上見過。

但對方似乎已經很習慣被人如此詢問了，他微微的笑了起來，溫聲回答道：「我是完全的人類的血統，桃樂絲閣下。」

的確，儘管他的聲音乍一聽，好聽到幾乎蘊含着魔力一般，但繼續聽下來，就能發現那聲音少了一分阿伽發動聲音魔力時，所蘊含的一種別樣的幾乎能令人喪失理智，陷入瘋狂的狂亂。

如果說這真的是自然的聲音，那麼這幾乎可以說是人類的聲音所能達到的最好聽的程度了。

而且，他的聲音已經為他那平凡的面貌增添了光彩，但當他笑起來的時候，那平凡的五官就幾乎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顯得那麼俊美不凡，令人迷醉。

桃樂絲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神奇的人。她忍不住好奇的盯着他，看見他就那樣笑着，朝她彎下了腰，行了一個騎士禮后，自我介紹道：「我是聖殿騎士團的十二騎士之一。我叫金·腓烈特。如果桃樂絲閣下不介意的話，叫我金就好。」

聖殿騎士團自然不可能只有十二個騎士，事實上，它們是十二支騎兵隊，每支騎兵隊的隊長，統稱為十二騎士。

金看起來如此溫柔，幾乎讓人無法想像，他作為聖殿騎士團十二支騎兵隊之一的統率，不久之前，才剛從薩格魯的戰場上踏血歸來。

而正是他們，將路德維希以邪惡之名，抹殺乾淨。

一想到這裏，桃樂絲望着他的眼神也慢慢的由一開始的新奇，逐漸冷淡了下去。

可金似乎毫不在意，他繼續以他特有的那種柔緩，卻絕不會令人分神的語氣說道：「如今，上帝預言的巨大災難已經降臨到了這片大陸上，可是，人們卻暈頭轉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們真的需要你的幫助，桃樂絲閣下。」

桃樂絲皺起了眉頭道：「……上帝預言了什麼災難？」

「是你代替神向我們傳達的神諭里所透露出來的，」金以一種絕對不會有人厭惡的神態，柔和道：「主教們徹夜研究了許久，才終於解析出了神的話語——我所創造的天地萬物啊，立刻停下你們的行為。啊，你們可知，你們已經走錯了道路。」

桃樂絲：……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可是金已經繼續道：「主教們認為，我們走錯的道路，應該就是在百年之前，放棄了西大陸的神之子民。因為天地都乃是神的創造，所以，所有的人民都應該回歸上帝的懷抱。可是，西大陸的人們迷失了太久，而我們——一百年前，我們大概用錯了方法，但不管怎麼說，我們放棄了他們，將我們的兄弟姐妹拋在了海的對面，不聞不問。神說我們走錯了道路，說的大約就是這一點。所以，我們再一次的回來了。」

桃樂絲：「……」

「可是，如果真的是因為這一點，那麼為什麼直到一百年後，神才選中了一位聖徒，發出了指示呢？當我們抵達了西大陸后不久，就發現了為什麼——因為，西大陸正在被一股邪惡的力量侵蝕。」

「我們在薩格魯的領地上發現的那位叫做路德維希的亡靈騎士，就是最好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