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他兀自嘆氣,隨後問起正事,「先生此番主動相約,所為何事?」

男子道:「將軍可曾替縣主考慮婚嫁事宜?」

元鈺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在下此番是替六皇子來送定心丸的。殿下見將軍躊躇難擇,稱願納縣主為妃,以表誠意,並承諾,若事成,餘生必將與縣主榮華共用,相敬如賓,若事敗,亦將力保縣主及元家上下性命無虞。」

元鈺神色一緊。

男子薄唇微抿,問:「將軍試想,倘使有了縣主與殿下這層關係,再說服令尊……是否可說輕而易舉?」

幾日後,元賜嫻收到一封金粉洋灑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園賞花的,署名鄭沛。

她曉得這人,是朝中病懨懨的九皇子,冊禮當日,曾與她在宮裏有過一面之緣。彼時父親被皇上留下議事,她與兄長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轎輦。

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攔著不給她走,滿嘴調笑,兄長見他胡攪蠻纏,來了氣,凶了他一句。

結果鄭沛兩眼一翻,氣暈了。聽說後來犯了頭風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個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進京,鄭沛已幾次意欲登門拜訪,都被宮人攔下了,這才只好輾轉託人送來帖子。

不過,素來不喜他的兄長竟收下了,她覺得裏頭有鬼。

元鈺將帖子交到她手裏時,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懶得應付就算了,大哥替你回絕,不怕他。」

她當然懶,這個九皇子在夢裏不曾留名,大約並非要緊角色,且上回留給她的印象着實太差,這等為人輕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礙於身分,她一定要找人擰斷他的胳膊。

她乾脆道:「我不去。」

元鈺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當真?」

元鈺將她前後神情變幻瞧得一清二楚,心裏頭說不好是什麽滋味,嘴上道:「大哥騙你做什麽!若單隻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絕,哪還來過問你的意思。」說罷試探道:「你上回不是與大哥說——」

終於有機會見見夢中仇人的廬山真面目了,元賜嫻不等他說完就道:「好,我去。」

翌日,元賜嫻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園。

芙蓉園地處城南,臨曲江池畔,綠水青山,亭台樓閣,風光無限。眼下正是賞水芙蓉的好時節,鄭沛邀約元賜嫻來此,想來頗費一番心思。

元賜嫻看上去興緻不錯,與姜璧柔一路說笑。兩人被婢女領往一處依山傍水的竹樓,待進到裏頭,曬不著日頭了才將帷帽摘去。

到了最頂上,見小室閣門大敞,正中擺了張寬敞的長條案,案邊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錦帶、玉簪束髮,乍一看,很有風流名士的做派。

元賜嫻一眼瞧見最靠外的一人,腳下步子不由一頓。

怎麽陸時卿也在啊,還穿了身扎眼的銀硃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見她頓住,也跟着一停。那頭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止了談笑,齊齊望來。

元賜嫻被這陣仗一震,個個模樣都生得不賴,這排排坐的,倒有幾分任她採擷的意思。

她念頭一轉,目光越過陸時卿,看向坐在正中的一人。

這人穿了鴨卵青的圓領袍衫,袍上綉暗銀雲紋,發間飾淺碧玉簪,當是六皇子鄭濯了。看姿態溫文爾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並非她想像中的暴戾模樣。

鄭濯察覺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幾分不符他身分的謙遜。

元賜嫻卻在想,倘使夢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當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來我往的,卻有人坐不住了。最靠里的鄭沛驀然站起,朝這兒迎來。

他年紀小,面龐稚氣未脫,此刻兩眼發直,臉泛紅光,似是瞧見美人通體舒泰,連病痛也去了個乾凈,一路緊盯着元賜嫻不放。

她穿了身水紅色襦裙,水綠色的裙帶束成雙蝶結,當中串一對精緻銀鈴,烏髮挽三分落七分,發間綴一圈銀飾,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鄭沛讀過點風物誌,曉得西南一帶不少女人偏好銀飾,較之京城別有一番風韻,霎時便覺如姜璧柔這般一身素雅的婦人實在太黯淡了,到了兩人跟前,直接略過她,與元賜嫻招呼,「嫻表妹!」

元賜嫻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異母妹妹,說起來,徽寧帝算她表舅,鄭沛硬要喚她一聲表妹,倒也沒錯。

只是這叫法,真叫人結結實實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適,與嫂嫂一道給他行萬福禮,卻是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摁住了手背,聽他滿腔柔情地道:「嫻表妹不必多禮……」

元賜嫻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橫著走,可到了長安身分就不夠看了,尤其還有個慘絕人寰的夢境提醒她謹言慎行,便更不會在這吃人的地界隨意交惡。

但她也非事事願忍。

她將手一把抽回,朝鄭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實是抱歉,賜嫻有潔癖。」

跟在後邊的拾翠適時遞上一方錦帕給她擦拭。

姜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點到為止。

眼見鄭沛臉都白了一層,鄭濯忙起身來打圓場,笑道:「我頭回見識所謂潔癖,還是在陸侍郎這裏。與子澍比,縣主想來已是輕微的了。」

元賜嫻看了眼低頭抿茶的陸時卿,心道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沒什麽潔癖,裝的罷了。

有了這台階,她也就順勢下了。畢竟鄭沛的母親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寵,娘家也是個勢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沒好果子吃,便給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問:「九殿下,不知這位是——」

鄭沛見她認得自己,卻不認得鄭濯,馬上高興了,得意地過來道:「這是我六哥。」

元賜嫻假作恍然大悟狀,給鄭濯行了個禮,繼而隨他往裏走去,一面問:「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難不成換作陸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陸時卿偏過頭來,狹長的鳳目一眯,「縣主真會說笑。」

「的確常有人這麽誇我。」

見元賜嫻和姜璧柔雙雙落座,鄭沛也跟了進去,搭話道:「那可曾有人誇過嫻表妹仙姿玉色,人間難覓?」

元賜嫻好似聽不懂他的示好,點點頭,「有啊,也是陸侍郎。」

陸時卿沒說話,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麽時候?

她笑着解釋,「不過陸侍郎當時的措辭是——儀錶堂堂、風度翩翩。」

鄭濯好像不大相信,詫異問:「子澍還會夸人?」

陸時卿面露不悅,「一時口誤。」說罷大概覺得牙根有點癢,低頭又抿了口茶。

元賜嫻注意到,他手邊這隻白釉玉璧的茶甌與案几上其餘幾隻樣式不同,約莫是自己帶來的,心道果真是潔癖不假。

鄭沛暗暗好奇元賜嫻是如何結識陸時卿的,卻怕美人再生氣,不好當下揪著問,指了案上碗碟里的時令瓜果道:「嫻表妹安心吃,這些瓜果乾凈得很。」

鄭濯見他說話間略過了姜璧柔,替他補道:「元夫人也請。」

姜璧柔原本就是來作陪的,自然也不在意,含笑垂眼,「多謝殿下。」

這棟竹樓總共八面,一面鏤門,七面臨窗,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鄭沛比照窗景,從芙蓉園的春秋說到冬夏,紫雲樓說到蓬萊山,聽得元賜嫻都替他口渴,一連吃了好幾顆荔枝,嘴裏得閑便答應幾句。

等他停頓間隙,她看了眼對面一點吃食未碰的鄭濯,問:「六殿下不吃荔枝嗎?很甜的。」

她這一句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鄭濯抬頭,笑看她一眼。

元賜嫻吃相大方,不似尋常女子含蓄遮掩,卻偏雅緻得很,這玲瓏透白的荔枝到了她飽滿艷麗的唇邊,不知何故,忽然叫人垂涎欲滴起來。

他便順勢吃了一顆,完了道:「的確很甜。」又問一旁一直乾飲茶的陸時卿,「子澍不吃幾顆解澀?」

陸時卿輕飄飄看了眼案几上的荔枝,冷聲道:「您愛吃就多吃些。」

鄭濯也不惱他這態度,朗聲一笑,照他的話又吃了一顆。

元賜嫻贊道:「殿下是識貨的,這時節的荔枝汁多肉肥,再味美不過。」

「縣主若喜歡,我回頭差人送幾筐新鮮的到元府。」

她毫不客氣的說:「那就多謝您了。」

鄭沛見狀,臉色又白幾分。

今日原是他邀約了元賜嫻的,哪知半道碰上六哥和陸時卿,這兩個平常看起來很正經的傢伙不知吃錯了什麽葯,一聽他去向,竟一股腦地黏了上來。

這兩人都大他四歲,在他眼裏就是年老色衰的,故他本不放在心上,誰想這下元賜嫻與他倆千絲攜萬縷,獨獨對他極盡敷衍。

難不成如今的女孩都覺老一點有味道?

鄭沛也不扯四時風光了,問道:「嫻表妹可有興緻泛舟,去水對岸瞧瞧?」

元賜嫻往竹樓下邊望一眼,「主意是好,只是家嫂體弱,不宜長時日晒。」

鄭沛心道那敢情好啊,登時喜上眉梢,「如此,元夫人便在此地稍坐。」說罷吩咐四面婢女,「你們幾個好生招待,不許怠慢了。」

姜璧柔頷首,悄悄給元賜嫻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行事注意分寸。

一眾人便下了竹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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