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陸時卿微眯了眼,將食指關節抵在唇下,不曉得在想什麽。

「至於縣主進京是事出偶然,還是另有緣由,小人尚在查探……」

「不必。」陸時卿打斷他,「萬莫打草驚蛇,此事我親手來辦。」

長安的仲夏熱得惱人,與滇南大相逕庭。

元賜嫻被日頭毒怕了,一連幾日都未出門,有一回收到了陸府老夫人送來的謝禮,說是感激她去年施以援手,並為前幾日陸霜妤的莽撞行徑致了歉。

這事也就如此揭過,她沒太在意,一心念著正事,吩咐了揀枝去外頭打探京中情勢,一面關切府上動靜。

幾日下來,她覺得家裏不大對頭。

她與兄長分離多年,雖一直保持書信往來,卻到底不能憑紙上寥寥數言弄清楚他的境況。印象里,兄長自幼不喜做功課、練武,對政事漠不關心,更無意爭名,但這些天,她卻發現府上幾個下人行事古怪,似乎常與他在書房談事,且一談就是大半天。

這些人不像僕役,倒像豢養在府上的門客。

可兄長連個實職也沒有,要門客做什麽?元賜嫻問過兩回,元鈺總是避而不談。

既然直接問不成,就套話吧。

這日午後,她找了兄長弈棋,等殺過幾盤,便敲著雲子試探道:「大哥上回來信說,六皇子贈了你一隻品種難得的畫眉鳥,怎麽這幾天也不拿來給我瞧瞧?」

元鈺執子的手頓了頓,「你如今喜歡賞鳥了?我明兒就叫人買只討巧的給你玩。」

「我不要,貴人送的才稀奇。」

「有什麽稀奇的。」元鈺覷她,「沒養幾天就死了。」

元賜嫻狀似不經意地瞅他臉色,撐腮道:「那叫他再送一隻來。」

「人家可是皇子,能聽你大哥使喚?」

她「哦」一聲,失望道:「我道大哥與他都有贈鳥之交了,理當相熟才是……」

元鈺奇怪地「嘶」了一聲。妹妹似乎不是執著於玩物的人啊,她既然不該對六皇子的鳥感興趣,就是對六皇子感興趣了?

他乾脆也不落子了,肅著臉道:「爹來信說,你是想我了才大老遠跑來長安,可我瞧著不像啊……你莫不是矇騙了爹,實則此番是來偷偷相看如意郎君的吧?」

元賜嫻一愣。她當然是對爹娘連哄帶騙,否則哪能來這一趟,兄長往這個方向誤會,倒也不算壞事,畢竟眼下她還無法道出實情。

莫說訊息尚少,不能斷定夢境真假,便是算準了此夢就是將來光景,她也不可能輕易講給父兄聽,父兄都是不信神鬼邪說的人,想叫他們相信,不拿出真憑實據是不行的。

更要緊的是,父親是個老頑固,碧血丹心,耿直得近乎愚忠,而兄長呢,性子略浮,耳根也軟,這事該如何辦才可避免起反作用,她得好好思量。

她想了想,主意已定,笑盈盈道:「是呀。」

元鈺瞠目半晌,指着她道:「好哇!是爹娘不疼你,還是大哥冷落了你,竟叫你急着將自己潑出去?」他氣得撐案站起,「上回與我打聽陸子澍,這次又問起六皇子,好你個元賜嫻,口氣倒不小!」

竟將以貌冠絕長安的兩個美男子都瞧上了!是他元鈺不夠好看不夠俊,這才叫妹妹給人勾了去?

元賜嫻起身拉他坐下,哄道:「這不是姚州的男人不夠我瞧的嘛!我也沒着急嫁,就是及早物色物色。大哥也曉得南詔那樁事,前頭是給我躲了過去,可倘使再來一次呢?」她面露憧憬,「上回那個陸侍郎,我已知大哥不喜他,這個六皇子呢?」

元鈺瞥她一眼,支支吾吾猶豫一會兒,沒好氣道:「不妥。」

元賜嫻纏問緣由,套了半天話,才得他一點模糊解釋,「六皇子為人尚可,但朝中形勢複雜,皇家的門豈能隨便進?你趁早打消這念頭。」

「自先太子被廢處死,太子之位空懸日久,所謂朝中形勢,不就是幾個皇子爭個位子嘛,這樣說來,難不成六皇子也是覬覦皇位的?」

元鈺一驚,「你真是膽子比天大,什麽話都敢講!」

元賜嫻瞧他這反應,心裏一緊。

如今的大周無一皇子是真正的嫡系。她聽揀枝說,明面上有意爭太子之位的,是兩名年紀稍長的皇子。而這老六稍幼,母家勢力單薄,其人亦不得聖寵,始終境遇平平,並非眾望所歸的太子候選,也當無此野心。

可看兄長的態度,卻分明不是這麽回事。

只是就算六皇子胸懷大志吧,既非放在明面上的事,她這閑散兄長又是如何知道的?

元賜嫻彎身湊到他耳邊,「瞧你急的,莫不是瞞着爹……」她拖長了尾音,道:「參與了朝中站隊?」

元鈺給嚇得險些跳起來,堪堪穩住才道:「我哪有!你莫多想,也莫與爹胡說!」說罷也無心弈棋了,「天色不早,大哥晚些時候有位貴客得招待,你先與你嫂嫂一道用膳去。」

元賜嫻點點頭,沒事人似的走了,回頭與拾翠悄悄道:「今夜府上有客,替我盯着點。」

晚膳後,元賜嫻剛沐浴完,就聽拾翠說客人到了,正被僕役領着往兄長書房去。

兄長顯然有事瞞了她,甚至很可能也瞞了父親,倘使這所謂「貴客」進了書房,她恐怕就再難見着了。

她吩咐替她穿戴的婢女手腳麻利點,一番匆忙拾掇後,急急跑出了院子,一頭尚有些濕漉的烏髮鬆鬆垮垮的挽在腦後,也來不及梳理。

晚風燥熱,元賜嫻跑得沁出了汗,挑了小徑,一路到了兄長書房前的迴廊停下,手扶著廊柱喘氣。

她四顧幾眼,正哀嘆難不成來晚了一步,忽聽窸窣腳步聲從拐角另一頭傳來。

元賜嫻抬頭,還來不及站直,就見人繞過了拐角,不期然一個四目相對。

是個寬袍大袖的黑衣男子,木簪束髮,臉上罩了個銀色面具,容貌遮得徹底,連口鼻目都只將將露出,絲毫無法分辨嘴角及眼角輪廓。

他似乎也沒料到這頭有人,微微一滯,停了腳步。

天色尚未大黑,有餘暉自頭頂廊縫漏下來,整個長安城都被籠罩在這暈黃的光里,眼前的女子也是。

他的目光先落向元賜嫻的手,見她掌心撐著廊柱,玉筍般的手指被深硃色的柱面襯得分外白凈。

眼光微動,再見她瓊鼻柳眉,玉膚櫻唇,面頰染了層紅暈,幾縷濕發貼在頰邊,一雙眼如蒙濕霧,雙唇因訝異微張,隱隱露出兩顆瑩白小齒。

男子一頓過後,向她揖了一禮。

元賜嫻回了神,直起腰背,點點頭非常自然地受了,假意問他身後僕役,拖長了聲道:「這位是——」

僕役答,「小姐,這位先生是少爺的貴客。」

果然打聽不出什麽來,跑了半天,連人家白臉黃臉都不知道。

見他頷首示意告辭,元賜嫻有些不甘心,搶步上前,先他一步叩響了元鈺的房門。

她這一動作,身上花間裙擺晃晃蕩盪,皂莢與花露的香氣霎時鑽進男子鼻子,叫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元賜嫻笑咪咪地不看他也不解釋,朝里道:「大哥,我有東西落你書房了。」

元鈺道一句「進來」。

她這才看向身後男子,照僕役對他的稱呼道:「先生也請進。」

他似乎十分守禮,又向她頷了一次首。

元鈺聞聲忙迎出來,面露敬意,「先生來了。」再朝快步向里的元賜嫻低聲道:「落了什麽與我說,回頭我叫人給你送去。」

她擺擺手,語氣隨意,「我自己找找就成。」

元鈺一噎,只好先請客人上座,一面道:「舍妹魯莽,如有得罪,還請先生擔待。」

元賜嫻一邊滿屋子翻找,一邊豎起了耳朵,聽見男子道:「將軍客氣了。」

是一個十分低沉渾厚的聲音,聽來似乎比弱冠年紀的兄長年長許多。

元鈺與他在桌几旁坐下,見元賜嫻無頭蒼蠅似的亂轉,等了半晌催促道:「賜嫻,你到底是落了什麽?我這正要談事呢。」

她從案桌底下站起,自顧自撥了撥額前碎發,毫無愧色地道:「大哥談就是了,管我做什麽,我找到了就會回去的,不耽擱你正事。」

元鈺只好向對面人乾笑了一聲。

男子目不斜視,臉被面具遮擋,看不出情緒。

元賜嫻裝模作樣半天,再不見兩人開口,看兄長打定了主意不給她聽,只好作罷,借屏風遮擋,彎腰將綉在鞋上的一顆珍珠死命一拽,拽了下來,驚喜起身,「哎!」

她將珍珠捻在指尖晃了晃,「大哥,我找著了!」

元鈺頭疼地看她一眼,「那就趕緊回房去。」他這妹妹的演技,估計是師承他的,一樣的拙劣浮誇。

她含笑走來,「是,大哥忙。」完了指指小几上的荔枝,示意對頭男子吃,「先生,這荔枝很甜的。」

男子再度頷首還禮,目光順勢在她裙裾一掠,看了眼那隻露了一角的杏色叢頭履,很快移開。

等元賜嫻走了,元鈺才尷尬道:「叫先生見笑了。」

他搖頭,「令妹率真純正,何來見笑一說。」

元鈺都覺得這是反語了。

當初娘親給妹妹取名「賜嫻」,眼瞧著多好的寓意啊,不想叫她半道跑偏了,沒文雅起來,反倒是打馬球、踢蹴鞠,還生了一肚子壞水,尤其這些年身在廣闊自由的西南地界,又有爹娘寵慣,簡直是橫著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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