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人道山長水又斷(上)

第五十七章:人道山長水又斷(上)

在南邊,那時年月。庒琂還是叫卓亦亭的時候,有一位相好姐妹,她叫子素,複姓宮門。回想南邊那些江水河流,水邊那些草長鶯飛,那些蘆葦雲絮,兩人奔於期間,嬉戲。

那時年月,花開正好,月圓三影,光陰荏苒,日漸消失,可還記得原野上,那一方土窯子,有一隻鮮香的「土味雞」?

子素不曾記得,卓亦亭不曾記得,庒琂卻記得。

興許還有兩人尚且記得,一人是宮中為媛妃的姐姐卓亦月,另一個步姐姐身後入宮的玙瑱。

那時年月,姐姐說:「你三人,歲數相近,瑱兒最小,戾氣大,皆不如亭兒,論大方沉著,瑱兒亭兒不如子素。」

玙瑱九歲離開南邊入京,子素哭了整整三日。

後來,子素告知庒琂:「瑱兒直搗黃龍腹地,為蒼生謀福。」逾過一年,入宮得封,便再也沒瑱兒的消息。兩人常常思念瑱兒,說終須一日復見,屆時身份地位不同昔日,再見姐妹,必定君臣有別,兒時多少玩笑話那時也不能夠了。

每每如此,子素大哭一陣。除此,子素是雷打不驚,遇事不憚。可見幾人的姐妹情分。

庒琂隨父親入京,子素為此又再哭,道:「妹妹此去,可還有機會相見?」

庒琂道:「即便天涯海水,也有歸流之時。待我他日進宮見了姐姐和瑱兒妹妹,告知她們,好叫你也來京都玩耍玩耍。」

這一別,或是數年,或是數月,或數日。驀然回首,往事歷歷。唯一不變,是兒時嬉笑爽朗聲,還有波光里的倩影依依。

入京時,子素母親怕她傷心不舍,故關她在府里,任是叫喚,不給她放出。她生性倔強好強,翻上瓦頂,翻牆過街,在一口岸處,招停了庒琂。

依舊是波光倩影,兩相難捨。

子素道:「若到京都,每到圓月,我在月下,指著它,便是見到我。我也同見到你。」

可惜,那月份,庒琂不解分別長恨之意,還成心打趣,恥笑她。

歷歷在目,分分愧悔。

這眼下,她竟淪落到這樣的田地。自己再不堪,如今也是珠玉滿頭,鳳釵不缺,錦衣玉食,日日良辰美景。而她——子素呢?

庒琂越想越心慌,越是感傷。她坐在床邊。

這床上再大,也難容得她——彩琴——舒坦自由翻滾。

庒琂靜靜坐著,任由淚水滿溢。

庒琂輕呼一聲:「素姐姐。」聲音跟蚊子飛過似的。

床上,沒有半分回應。

三喜站在側旁,焦灼。慧緣已端來清水,又拿來上次老太太賞給的金瘡膏藥。

庒琂揚手示意三喜和慧緣退出去。

庒琂道:「你們出去吧。」

三喜和慧緣出去了。

屋裡,原該有的餘溫,瞬息冷卻。冷得庒琂瑟縮,感覺到一絲絲的凜冽寒氣沁入骨里。

庒琂伸手,慢慢撩起她的亂髮,露出那雙傲世的眉目。可不是了,依舊清麗,只是多許多的愁蹙,還有污穢的淚痕。

庒琂捂住嘴巴,戚戚悲哭。

或許她有所觸動和知覺,眉睫微動。她瞧得清楚對面坐著的是誰。

只見她張大了口,無言長泣,同時,那條原是潤滑的手,此時如枯槁一般伸向庒琂。

庒琂終是忍不住,哭出了聲:「素姐姐。」

子素聲淚不斷,直直呼:「亭……亭……」

舊不見,必思念。若天涯相隔,還有滿懷的希冀,若天各一方,還有誠心的守望,若陰陽相隔,還有無盡的念想。

最怕此情境。

雖不隔天涯,不失天地,不離陰陽,看到的你認識我,我不認識你,心遙意遠。

時值入夜。

庒琂從凳子上,轉坐在床邊上,手握住子素的手。

三喜和慧緣靜靜看著她們。

子素煥然一新,愁蹙的面容已揩洗乾淨,順直的秀髮,柔順烏黑。

庒琂道:「才幾日,姐姐越發美了。」話里多是安慰。

子素笑道:「亭兒美得不可方物。」相互抬舉之意,亦是舊時相互取笑的話。

遂兩人破涕為笑。

於是,子素緩緩告訴庒琂她的經歷,道:「我聽我父親說你府上在京城被抄了,卓老爺在城門示眾。你姐姐在宮裡被降了位分,你和眠兒弟弟下落不明,官府到如今還在滿天下追查抓拿。我們府上也是因為一句話,說成忤反投洋,發配的發配,流放的流放,買賣人當奴才的當奴才。」

庒琂聽著,哭不忍聽。三喜更是憤怒,眼淚流得更是急劇。

子素道:「我原想一死了之。可我父親母親還不知道流落何處,想著他日有重見之時,我才這般捨得偷生忍辱。今日豬油蒙心,多少苦都受盡,偏是頂不住這般侮辱,想尋死。我被賣到了京城,轉手了兩戶人家,誰知,他們後來也觸犯了大罪。這幾日,才被這庄府轉買了來。」

庒琂聲淚俱下,道:「素姐姐受苦了。」

幾人再哭一道,末了,庒琂給子素介紹慧緣,又給慧緣介紹子素。

幾人相識,稍稍打消頭先那些悲傷。

子素問庒琂:「妹妹怎麼也在這裡?」

庒琂沒遮掩,三三五五一口氣給子素說了。完畢,子素又為庒琂之遭遇哭一回。

實在夜深,庒琂勸道:「姐姐安心就是,切莫再尋死。我這心,實在不願看到這些。好不容期盼這樣的情景,倒這樣。如知是這樣,我天天祝禱姐姐與我今生不見,盼姐姐一輩子平安。」

姐妹相見,生悲,亦甚歡。

庒琂問子素來到府里都遭了什麼罪,子素怕庒琂為她去出頭,只死死瞞著受曹氏那邊那些委屈侮辱。庒琂哪裡不知道的,心裡傷心,終歸應子素的心意,沒表出來。心裡頭極致狠毒了曹氏等人。

三喜道:「終有一日,好人好報,壞人一個都跑不了。」

三喜的話讓幾人略寬心些。

子素勸庒琂道:「妹妹千萬不要因我而壞大事。」

如此,子素留在鏡花謝,日里,老太太傳人過來瞧,送來葯。郡主也差人送來御賜的良藥。中秋那日,曹氏過意不去,讓貴圓和玉圓拿些金銀首飾過來,庒琂打發回去了,沒要。

中秋即日,庒琂摒開三喜和慧緣,單獨給子素梳洗。慧緣倒尋事去忙,給子素燒水。

三喜與別的丫頭在花園玩笑,打探府里是否有傳聞議論子素和庒琂的不好。

玩笑間,曹氏的丫頭玉圓來了,手裡扎一把夾竹桃花。

玉圓叫三喜:「三喜。」

三喜素來不待見庄府主子們,對曹氏那邊人等更是不待見。因掉頭想走,避開她。

玉圓又追上前,扯住她:「三喜妹妹,我覺得我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你跟其他姐妹玩都不搭理我。」

三喜冷笑道:「姐姐說笑了,我們姑娘是外面來的,比不得府里的太太姑娘有身份,我們下人自然也……」

玉圓道:「你說的什麼,你我都是下人,這些個話只有主子說的。好妹妹,我給你賠不是。素日里,怪我不會說話,有惹得你跟姑娘不開心的地方,你多擔待。」懶人聽書www.lanren9.com

三喜扯了下嘴巴。

玉圓道:「我是巴心巴肺的,三喜妹妹好歹也是領我的情。好歹今日是中秋,沒有這麼膈應人的。」

三喜忸怩道:「聽不懂你們北方人說話。我們想法簡單。」

玉圓見三喜話里有些轉機,忙道:「我常日跟我們那邊說,好歹要識趣,姑娘是老太太心頭肉呢。我瞧三喜妹妹也是直爽人,但凡這樣的人,才能招姐妹們喜歡。」

三喜被奉承得有些不好意思,終究年紀小,耳根軟。

玉圓再道:「我們太太也是無心的說話。你給你家姑娘說說,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們做下人的,總得給主子個台階下不是?」

三喜想起庒琂的話,提防要有,也不能時時針鋒相對。故緩了聲色。

玉圓瞧出意思,遂把手中的夾竹桃遞給三喜。

玉圓道:「拿著,今晚中秋大宴,姑娘戴上,可是要艷壓群芳,姑娘裡頭出挑,老太太要打賞的。姑娘得了頭兒,丫頭也得賞呢!」

三喜還是不要,玉圓道:「那就是不承我的意了。白給你低聲說那麼多,原我是多情的來。」

玉圓說完,假裝生氣走開。

三喜怕惹不好,回去給姑娘責怪。便上前主動把花要回來。

三喜回到鏡花謝,正好看到慧緣和庒琂給子素梳妝。三喜瞧了一會子,眼澀澀的,拿著那把花兒,干站門首帘子處,不作聲。只見子素依稀倩影,青絲柔滑,肌膚似雪,眉黛靈動,丘沙靈鼻,朱唇玉口,舉止穩重,行動靜謐無聲。不禁思緒飄遠回到了南邊舊地,那時年的子素。

只見子素軟聲對庒琂道:「妹妹去就好,也沒我什麼事。總歸是下人身份,打扮成這樣遭人議論,說妹妹過於輕浮。」

庒琂微笑,再給子素添置一支金簪。

完畢,庒琂望著鏡子里的子素,笑道:「這才是我的子素姐姐。」

子素轉身過來,一把庒琂拉住,鄭重道:「你的心意我知道。我的心意,也盼你知道。如今,我知你好,你看我好。還有什麼比這更好?但願歲歲長寧,可我們各自都有背負,妹妹思慮長遠才是。」

庒琂笑道:「難得跟姐姐重逢。經歷那麼多,忽然覺得沒有任何事比生死重逢來得快活。姐姐你也經歷過,怎麼沒明白?」

子素道:「因我太過於明白。我才擔心你。」

庒琂道:「姐姐不必為我擔心。等姐姐傷好了,我找老太太說去……」

慧緣端水在一邊,聽庒琂這話,嚇得不穩當,水濺了出來。

庒琂回頭看慧緣,慧緣倉促穩住,移步出去。正好看到三喜掉淚。便示意三喜進去。

三喜會意,抹了眼角,微笑持花步入。

三喜道:「姑娘,瞧我帶什麼回來?」

三喜便把外頭他人議論的話說一遍,多是家長里短。無人議論鏡花謝。

庒琂也無意聽,接過花,道:「什麼花兒?」

三喜信口道:「桃花!二太太屋裡的玉圓言和來著,送的和事禮。」

慧緣在外倒了水,進來聽得,故意一笑,道:「我倒聽過和氏璧,沒聽過和事禮是桃花。」

庒琂冷冷的,信手把花扔在梳妝台上。

庒琂道:「無故示好,非奸即盜。」

三喜強言道:「姑娘常日里叫我不那麼伶俐。如今我改了,又不順姑娘的心。」

聽這麼說,子素笑道:「你姑娘的心性倒還這樣。」

庒琂楚楚看子素。心裡暗嘆,如她知道自己怎麼走來的,想必不會說這樣的話。如今在她眼前,放肆一二分,顯自己真實罷了。

子素又說:「妹妹,姑娘……」站了起來,朝庒琂跪下。

庒琂立馬起來,要扶起子素,見子素不起,她也跪下。

庒琂道:「素姐姐……」

子素道:「姑娘,我同三喜一樣。請姑娘自重。」

庒琂道:「素姐姐,我……」

子素凜然道:「姑娘救了我,我無以為報。子素願忠心在你左右。」

說著,子素深深磕頭。

庒琂神色恍惚,依稀記得那時的話來:「終須一日復見,屆時身份地位不同昔日,再見姐妹,必定君臣有別,兒時多少玩笑話也不能夠了。」

可不是應驗了那時的話了。

庒琂的淚水竟無法關住。

恰外頭傳來庄玳的聲音,他喜道:「祝賀妹妹中秋之日,又收得一個忠心之人。」

庒琂迅速抹去淚水,連忙扶起子素。子素避嫌,胡亂把髮飾摘下。

庒琂故意轉移庄玳目光,走上前道:「三哥哥這會子不在外面陪客人,跑我這兒來做什麼?」

庄玳道:「有二哥哥在,老爺他們也在,不需要我。大哥哥今日又好了,雖比不得從前,也是長進了呢。」

庒琂找話道:「跟你要好的肅遠貝子爺、曹哥哥你也不招待了?」

庄玳一笑帶過,看到子素生得秀麗,多瞧幾眼,把子素瞧不好意思。

庒琂再問一道。

庄玳這才驚醒,收回失態神色,拿起被庒琂扔在梳妝台上的夾竹桃花,道:「人都還沒到呢!我著什麼急。」

庄玳把花兒摘了一枝,歡喜狀往庒琂跟前,替她戴髮鬢上。

庄玳插完了花,端詳道:「極好,美而不俗。這花配妹妹,多戴就艷俗了。」故問:「今晚中秋晚宴,誰同姑娘去?」

三喜跨步道:「我。」

庄玳微笑,再摘另外一朵,返身插在三喜頭髮上。

三喜要拿下。

庄玳制止道:「別,你們今晚是要過去吃大宴,主僕兩人相得益彰。准得老太太的喜。」

庒琂聽這麼說,就順他的意,讓他開心儘早離去。果不其然,他心性開朗,順從他,便心滿意足說說笑笑,一會子便去了。

庄玳走後,庒琂才一一給子素介紹庄玳,一併給子素介紹其庄府各等人色。

慧緣站在一側,默默無言,一語不發。待晚了一些,慧緣催促庒琂道:「是時候了姑娘。」

庒琂這才再略打扮打扮,跟三喜去了,叫慧緣照看子素。

掌燈時分,中秋大宴開台。

燈籠高掛,彩帶飄揚。

炮竹四響,煙花衝天。

府院內外,人進人出,鬧熱非凡。

誰人知曉,黑幕之下,必是暗流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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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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