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血河（一）
寂靜的天沉甸甸地壓塌下來，灰濛的幾乎湮滅了本就不明顯的雲。
小海木訥地走在街道上，與其說街道，不如說荒地更貼切。
乾癟泥土形成的小路狹窄蕭瑟，遍地狼藉和破碎的景象。兩邊圓包型的土屋大多緊閉著木門，有些殘缺地敞開著，發出一陣陣難聽的「吱吱」聲，露出裡面黑漆漆的房間，就像殘喘的老人可憐兮兮地哼嗚著。
他兩眼空洞，身上沾滿了灰土和血漬，一杵一杵地走著，活脫脫的「丟了魂兒」。
「咣當」一聲，那敞開搖搖欲墜的木門最終沒能支撐住，倒在了地上。
小海定住。
這聲音就像敲碎他暫時緊閉的盒子一樣，裡面潛意識鎖著的東西呼啦啦地如同關在籠子里的鳥兒一樣，撲閃著翅膀一股涌地飛了出來。
那八角大樓倒塌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哥他還在裡面啊！！！
小海哆嗦著嘴唇，許久許久才嗚嗚地低哭出來。
......
「你多吃點，哥不餓。」
「今天去翔嬸家幫著幹了點兒活，她給我一個蘋果！你吃吧，哥不愛吃這個。」
「你們這幫王八蛋！誰敢欺負我弟弟！我打不死你們！」
「呸！這幫畜生！欺軟怕硬！別哭，他們走了....嗨！還哭上癮了！你個死胖子！大老爺們就不能硬氣點兒！」
「後院的趙大爺被抓走了，我還挺喜歡他講的評書，尤其是盜墓那段，太刺激了！唉......可惜了，不過這話也就能和你說說。」
「樓蘭你知道嗎？我想去看看，那兒挺神秘的，說不定有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到時候，哥給你挑個最好媳婦！」
......
大磊的一言一句回蕩在耳邊。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小海一直把大磊當作比「哥哥」更重要的關係，似父親？似依靠？似信任？
應該都有吧，就像大海里唯一的稻草，那麼渺小微弱，卻至關重要。
此刻，這唯一的財富也沒有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哥哥會離開，更沒想過是自己害死了他！
倘若...倘若能聽哥的話，早點離開，這些怎麼會發生？！倘若不是自家貪心，嚷嚷著不找到寶貝不罷休...怎麼會讓哥因此而喪命？！
小海啊小海！你怎麼這麼不是人！！！
他兩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地上的土顆顆粒大，冰冷又磨手。小海低著頭，肩膀一顫一顫的，他沒有大聲釋放痛哭，就這樣一直憋著，或者說是已經沒有力氣宣洩自責了。他把胸腔里巨大的悲傷化作細小的聲音從喉嚨里慢慢推出，甚至不敢張嘴，只能從鼻腔里微微地流出來。
哥...是我害了你！！！！
小海蜷縮在地上，他沒有注意到，天漸漸暗淡了下去，一片巨大的黑影壓了下來，一切都隱藏在黑霧中，隱忍得可怕。
寂靜的四下，只有小海倒在地上的身軀，他模糊的輪廓微微抖動。天黑得過於濃稠，本就蕭瑟的環境更是看不清哪是哪，一切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黑夜蒙上一層紗，就像蒙在了魚缸上，隱約能看到擺動的影子，卻不知道是魚尾還是水草，想探一探究竟，卻怎麼也掀開不開。
隨之流動的，還有一無形的影，藏著黑夜裡。一點點暗涌著靠近小海。
這影先是慢慢流動，隨後加快了步伐，快速衝到小海身後！仔細看去，竟有一細長的五指伸出來！如同深山萬年古樹伸出的枯枝，扭捏彎曲的迫切伸向小海！
突然，那樹杈一樣變形的手，剛觸及小海就猛地縮回！與此同時，不知哪裡響起了一陣急促的喊聲：「快跑！！！」
這聲音猛地將小海驚起！
他「咻」地一下站起來，警惕地看著漆黑的四周尋找聲源，卻什麼也看不到。
小海站起來的一霎那有些暈眩，以至於他搞不清楚，這是他血液湧上大腦過快導致的眼前發黑，還是這夜色突然降至如此？！
許久...他才緩過來。
看來是後者。
同時，渾身的血液都似凝固一般，緊得雞皮疙瘩呼地一波波躥起！！
那聲音....是哥的！！
他頓時繃緊了神經，看著黑壓壓的周圍，這黑的夜有些不正常。小海抬頭看著天，頭頂一團漆黑。他甚至分不清天距自己到底有多遠，似乎伸手可及，似乎遙不可及。
「哥...」小海沙啞的嗓音在夜幕中響起。
他咽了咽口水，繼續開口：「是你嗎？」
寂靜的一片。
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他承受範圍，此刻小海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聲音上，尋找著出自哪裡，根本就沒顧忌那聲音的內容！
他一邊怯怯地問著，一邊緩慢地移動腳步。夜色太黑，他只能看到距離自己半米之內的物體。夜色變得更加濃稠了，同時空氣里似乎還漂浮著密密麻麻的紅色顆粒。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小海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四處張望著，冷不丁地后脖梗一陣涼氣，他打了個寒戰轉過身，突然眼前出現一張巨大的臉！正緊緊貼著他！！小海甚至能看到那漆黑的眼窩已經破碎的眼珠！碎裂縫裡還躺著黑紅的污血！！！
嗓子驚得喊都喊不出來，一個踉蹌摔在地上！小海驚得一句話說不出，腿已經哆嗦得控制不住，別說跑了，爬都不敢爬！
這是個怎樣的「人」啊！
夜色依舊黑暗，小海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那張巨大的臉上被利器砍傷的碎痕！每一道口子都格外的深！似骨頭都快碎了一樣！縱橫交錯地深深凹陷進皮骨里，破碎的鼻樑斜斜地橫倒在臉上，嘴唇已經沒有了，露出兩排參差的牙齒。最恐怖的是他的身軀！扭扭捏捏的好似隨時會折斷一樣，尤其是支撐著那樣巨大的頭顱！身軀如同被烈火焚燒后的枯樹一樣乾癟！
小海記得小時候，鄰巷著火，一個五十年的大槐樹被燒毀，那岑天粗壯的軀幹轉眼就變成漆黑的殘枝！
那「人」的身軀正是如此！他舞爪的兩肢就似寒風中的枯枝，被寒風肆意揮霍著，細長的已嚴重變形！
他一動一動地緩慢朝小海走來，像個隨時會掉線的木偶一樣。嘴裡「呵，呵」地吐著寒氣，似乎在說話，似乎在喘息。不知是血液還是口水的液體混合著他的齒縫留下來，很是噁心。掉在地上發出「嘀嗒」的聲音。
「嘀嗒」？！
........
！！！！不好！！！
鼻腔瞬間瀰漫一股巨大的血腥味，濃烈地讓人作嘔。小海猛地感受到自己下半身已經濕透了，支撐在地上的手掌，那本應該堅硬粗糙的質感也不對勁....難道？
他緩緩低下頭...果然如此...
那濃烈的血腥味，下半身的濕透，還有手掌怪異的觸感.....都來自於此！！
血......血啊！！
放眼望去，剛剛還干硬冰涼的泥土地竟然變成一片汪洋血河！！兩邊原本的圓拱形土建築也變成遙遠的河岸線，已被血光映射得通紅，幽幽地泛著血光銜接著漆黑的天際。血光黑幕之連，如同災難來臨前的辟天泣地！
所謂的地獄也不過如此吧？
河面上還漂浮著不成形的固體，緩緩飄蕩著。仔細看去，竟然是一個個屍體！！都已被血水浸泡得腫脹變形！在亘殘天缺的陰幕下發出無聲的悲切！有些更是屍骨無整！散落的肢體孤零零地隨著血河波紋流動......腥霧迷暗間，小海甚至能看到不遠處漂浮著一個孩子的頭顱，那腦袋隨著河面波紋轉啊轉，轉過泡得畸形的臉死死盯著小海，突然嘿嘿地扯嘴一笑，眼球已經翻到裡面，嘴巴一張，裡面密密麻麻地蛆呼啦地冒了出來。坐在石凳上的女子彎腰伸手攏著血水，小心翼翼地拾起來那頭顱，抱在懷裡，唱著詭異的搖籃曲......
大腦嗡嗡地作響，疼得快要炸開！！
小海痛苦地閉上眼睛搖搖頭，再睜開，那景象消失了，寂靜的湖面只有一斷了的臂膀....
高漲的血紅色已經漫過了小海半身！水底咕嚕咕嚕冒著血泡，映出天中的漩渦，黑幕一圈圈猙獰地扭在一起，與河中的變化相制衡！霎時一片顫動驚鳴，霧障迸滅！只聽一聲凄厲的慘叫響徹天地！那聲音似從天頂穿透地獄，震如至死！該怎麼形容呢？如同一把利劍直擊鎖喉的憤恨和絕望！小海只覺得那聲音是雷劈下的烈火，熊熊燃燒在他身上，渾身無力巨痛！恍然間大腦想到一個畫面！！
天地誅戮！！
「咔嚓」「咔嚓」
這清脆的破碎聲在此刻顯得格外刺耳，小海回過神，只見眼前的怪物以一種難以言喻的姿勢扭曲著，他就像一株長在水裡的樹，張開枯枝一般的兩臂環抱住自己，枯涸的身軀瞬間伸出無數條幹體！快速地「啪啪」地扎到血河底，咕嚕咕嚕地發出一陣難聽的低嗚聲，猛然間，這怪物突然高漲膨脹，嘩地在小海面前長成一株奇異的大樹！！
這樹軀似有無數條藤蔓環繞，隱隱露出中間那支離破碎的面容，他深陷的眼窩裡依舊滔滔地留著血水，而那些縱橫交錯的，也不是藤蔓，竟然是一條條黑綠色的蛇！！它們在樹軀上來回遊走，時不時地吐著信子，「噝噝」地挑釁著。
這....這就是樹妖？
大磊喜歡聽評書，這是一個只屬於他們倆的秘密。後院的趙大爺是方圓幾百里唯一會講評書的，這是他們仨的秘密，每次哥聽到什麼，就會回來和他講，那些神鬼奇說，民間故事，總是夜夜嚇得自己哆嗦地大氣不敢喘。
......
「小海，據說在昆崙山腳下，有一片茂密的叢林，叢林歷史有百年之久，是個無人區。傳聞深處有個不顯眼的山洞。附近的住戶說，這洞是神洞，是山神的住所，庇佑大山子民。為了不擾山神清靜，又想表達自己的敬意，祖宗立下規矩，除了神節，任何人不得踏進這洞里一步！每年的二月初四，歷代族長便派十名健碩的男丁，帶著供品前去磕拜。但卻一直有去無回。族長說，這是山神帶著他們去修仙了，為的是一起守護大山，保衛子民。幾百年過去，相安無事。可有一個農民，他實在好奇，聽聞裡面其實沒有什麼神，而是老祖宗留下的寶貝，禁不住誘惑便闖了進去。一進去才發現，根本就不是什麼山洞，而是一個幾百米深的地下深淵！裡面有一株巨大的古樹，高聳直立，有百尺粗，千丈高！而這樹上弔掛著的，卻是一個個乾癟的屍體....全部都是男性！死狀無一例外，渾身的血就像被抽幹了一樣！放眼望去，萬屍蹤跡....突然一聲....！」
「啊啊啊.......不聽不聽你別說了！！」
「哈哈哈哈...這可是樹妖！真的存在！」
「騙人！」
「真的！」
......
原來，真的有。
這怪物身形雖然和哥講的有差異，但那駭人的恐懼還是瀰漫全身。
小海咽了咽口水，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一路上多少離奇的事都躲過來了，還怕這一次不成？！哥已經不在身邊了......他的目光暗淡下去，隨之是意味深長的堅定。小海的手摸索著全身，老六給的包袱還在，可是防身的匕首在哥身上，裡面除了些乾糧和燃火的火把別無其他。....對！火把！樹最怕火啊！可是...這短短的時間怎會有空隙讓他燃火？！正思考著，包袱突然散開，裡面的東西全部掉入血河中！糟糕！小海下意識在血河裡摸索著，怎奈河流過快，他根本無從找起，恍惚中突然摸到一個光滑的物體，小海心裡一涼，不會是人的骨頭吧...？緊接著打消了這個念頭，這物體滑溜溜的，很小，他拿起來，竟然是一個玉鐲！
這鐲子不知是在血河裡浸泡的原因還是本就如此，色澤沉蘊，綠得發黑。剛從河中撈起，卻一點濕氣都沒有，冰涼乾淨。
那樹妖的聲音有了變化，似乎急劇痛苦，他猙獰的嘶吼著，小海只覺得自己被這聲音震得意識模糊，眼前一片渙散，恍惚中，那樹的枝桿迅速蔓延生長，枝頭慢慢鼓起，似在開花，似在結果，漸漸長成一個巨大的圓，那圓轉過來才發現，竟然是一個個人臉！
是頭！
為首最近的那個頭顱小海有印象，就是白天破廟裡的那個男子，他認得他額頭上那三角的圖騰......
小海轉動了下眼，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第十一個枝幹，是空的。
恍惚間，天地一片渾濁的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