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良(上)
,魏丑夫看着祁連山另一側與趙國一望無際的蒼原大相徑庭,一眼望不到邊的連綿山脈,臉上掛着激動不已的神情:「公子!你快下來看啊!」他朝着身後喊道.
龍良坐在馬車內,對魏丑夫的呼喚置若罔聞.他垂首坐在由精美絲綢縫製而成的軟墊上,腦海里充斥着的悲戚之意無論如何都消散不去.縱使車窗外的景色再怎麼動人,都絲毫提不起他的興趣.
這不是一個剛滿十三歲的孩子該有的樣子.
「公子,過了祁連山便到了吐蕃境內了.」花憐微笑着掀開車簾,看向龍良笑道.「咱們這會兒先吃點東西墊巴一下,之後的路可不好走.」
然而龍良依舊低着頭,沒有答話.自從十日前花憐帶着他和魏丑夫逃出了邯鄲,龍良便一直這個樣子.邯鄲城裏城外血流成河的場景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成了他這些日子難以驅散的夢魘.
夜裏,他總能夢見父王披頭散髮,用血肉模糊的臉上那雙猩紅的眸子看着他,聲淚俱下的告訴他自己對不起他,對不起太后,對不起趙國的列祖列宗.而每當此時,龍良總是會滿頭大汗的從睡夢中驚醒,魏丑夫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身旁,安慰他,鼓勵他.
然而滅門之觴如何能輕易忘去?龍良痛恨自己沒能替父王,替趙國做些什麼,痛恨自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熟悉的親人和朋友變成秦軍刀下的亡魂,卻毫無辦法.
曾經熟悉的一切在秦軍進入邯鄲的那一刻起,便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記憶.龍良想起一個詞,萬念俱灰,這恐怕是對自己現在的樣子最貼切的寫照了吧,他心想.
「公子如此下去,如何替先王,替太后,替我趙國戰死的千萬將士,替那些無辜喪命的百姓們報仇?!」花憐再也忍不住,心中一番肺腑之言在此時如同決堤的河水,無情的砸向龍良.
龍良抬起頭,愣神的看着花憐.
「報仇?」他自嘲的笑了笑,臉上還掛着淚痕的他無奈的搖起了頭.
報仇?
自己手無縛雞之力,趙國的軍隊早已被秦軍屠戮殆盡,整個趙國現在已經變成了秦國治下的趙郡,自己拿什麼去報仇?
空有滿腔熱血又能幹些什麼?
「對!報仇!」花憐神情堅毅的說道.龍良從沒見過他這樣.以前還在王宮中的時候,花憐跟別的優伶沒什麼不同,戲子的地位是低下的,但儘管如此,他卻總是整日帶着笑意,逗所有人開心.
然而今天他的神情卻是一反往常的堅定,不苟言笑神情嚴肅的看着龍良,這讓他恍惚間覺得有了希望和鬥志.
然而這樣的想法卻是短暫的,自己拿什麼去報仇?秦軍勇猛,自己能報得了這仇么?這樣想着,他眸子裏剛剛燃起的鬥志又熄滅了.
「報仇?就憑我們三人?」他笑道,語氣里儘是無奈.
「公子.」魏丑夫也過來了,他走到龍良身邊坐了下來.
「公子,你別這樣,拿出點男子漢的氣概來啊.」丑夫的聲音很輕,像個女孩子,此時他正輕輕的撫摸著龍良的頭,嘴角掛着微笑:「公子這樣自暴自棄,丑夫可是會傷心的呢.」
魏丑夫長得並不醜,相反,作為一個男人,他長得太美了,美到會讓人誤以為他是女兒身,讓那些不知情的男子被他折服.嬌柔的臉龐,纖細的手指,飄逸靈動的長發,以及身上不時散發出的一陣陣脂粉氣,龍良自從認識他起,便一直把他當成姐姐看待.
然而這段時間,他對這個姐姐是越來越不耐煩了.厭惡的拍開魏丑夫的手,龍良看着他,賭氣吼道:「想要我不傷心,那你去幫我殺了秦王和王啟替父王報仇啊!」吼著,眼角的淚水再一次沒忍住,流了下來.
魏丑夫愣了愣,神情突然黯淡下去,看着龍良說不出話來.
「丑夫,誒,你先下去吧.」花憐見狀,便道.
魏丑夫也點了點頭站起身來,眸子裏充斥着愛意看了眼龍良,便轉身離去.
花憐再一次定定的望向龍良,開口顫抖著說道:「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王上和太后在那日拚死保你,而那些大臣們也選擇視而不見,他們正是為了保住趙國的血脈,才會如此啊.」
花憐說的這些道理,龍良何嘗不懂.那些老臣沒有站出來揭穿,便是對他給予了厚望.但越是如此,龍良便越覺得對不起他們.
如今自己狼狽逃竄,有什麼能力去完成他們託付的復國大業?
「公子萬不可再這樣自怨自哀下去.」花憐接着說道:「王上早在秦軍殺進邯鄲之前,便派人去了吐蕃,與吐蕃的贊普朗日松贊取得了聯繫.他答應王上會護得公子周全,等我們到了吐蕃,再來想如何報仇的事情.」
聽完花憐的話,龍良不禁愣了愣,朗日松贊?為什麼會幫他們?他想破了腦袋也沒明白過來.
「他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他問,「他想從我們這裏得到什麼好處?」
這位吐蕃贊普可不是什麼善茬.聽太奶奶講,吐蕃並不是一個大一統的王朝,與千年前的大周國一樣,吐蕃境內分佈着大大小小的不同勢力.據說吐蕃有十二大邦,四十二小邦,各邦地方,又各有小城寨.經過多年的互相吞併,戰戰和和,這些邦城又集結成若干個部落聯盟.
在這些實力參差不齊的聯盟中,又以山南河谷的雅隆部落,阿里地區的象雄王國,以及雅魯藏布江流域的蘇毗部落聯盟最為雄強.
那時,所有人都對吉曲河下游的平原志在必得,但朗日松贊卻顯得無動於衷.十五年前,象雄王國與蘇毗部在赤邦松大戰一場,最終以蘇毗部的勝利而告終.
誰知就在這時,朗日松贊率大軍而至,一舉滅掉了象雄王國,蘇吡部也元氣大傷,勢力收縮至雅魯藏布江以南.而朗日松贊則得到了大片領土,吉曲河那片肥沃的平原自然也落入了他的手中,雅隆部一舉成為整個吉曲河流域的主宰.
「公子有所不知.」花憐笑了笑,道:「二十五年前,王上曾經救了那朗日松贊一命.恩人求助,自然是不會推辭的.」
龍良沒有答話.
他不認為朗日松贊幫助自己僅僅是為了報恩那麼簡單.雖然不明白他的真實目的,龍良卻在思考着,按照雅隆部的實力,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能統一整個吐蕃,屆時,自己便可向朗日松贊借兵,揮師北上.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但如今的形勢如此,只能先寄人籬下,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在這時,遠方傳來了沉悶的馬蹄聲.這讓花憐和龍良都不禁緊張了起來.
「奇怪.」然而,片刻后,花憐卻喃喃自語起來:「這聲音,似乎是從吐蕃那邊傳來的.」
果如花憐所料,龍良掀開車簾,便看見一大隊吐蕃武士裝束的人騎着戰馬沿着山路朝他們行來.
「這朗日松贊,消息倒是靈通.」花憐笑了笑,隨後又看向龍良:「公子,咱們下去會會他吧.」
「嗯.」龍良點了點頭,隨後便跟着花憐下了車.
可眼前的場景卻讓兩人都是一愣.
只見魏丑夫的馬兒消失不見,魏丑夫也沒了蹤影.只剩下一張帛布靜靜地躺在路邊的青石上.
「丑夫這孩子!」花憐拿起那帛布,看了起來,隨即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龍良接過帛布,讀了起來.
那字娟秀的如同魏丑夫本人一般,龍良慢慢地讀著,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魏丑夫那婀娜的身姿彷彿就出現在他眼前.
「公子,請原諒丑夫的不告而別,奴今日北上,孤身前往咸陽,對天起誓,定會替公子手刃仇人,勿念.」
「這個傻子.」龍良一陣囈語,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這時候,原本還在山路上的吐蕃武士們也來到了他們跟前,龍良倒是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可花憐看起來卻有些不高興.
「上國之賓,雅隆部首朗日松贊為何不親自前來?」花憐語氣逼人,道.
龍良一愣,這才發現那隊人馬當中,並沒有身着部首裝束的人.
他笑着搖了搖頭,拍了拍花憐的肩膀:「不必如此,本就是尋求庇護之人,再講這些無用的禮數,就顯得咱們蹬鼻子上臉了.」
「上使莫怪.」此時,一個年輕男子駕馬行到龍良跟前,翻身一躍跳到地上,朝着龍良行了一禮:「父親他忙於政務,脫不開身,這才讓小子來迎接二位.」
「你是?」
龍良看着面前這個相貌英俊,唇上留着兩撇八字鬍,年紀約莫不過十八歲的青年,有些好奇的問道.
那青年拱手禮應:「化外蠻夷之人,雅隆部落首領朗日松贊之子,松贊干布,見過上朝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