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子青的命是先生救回來的。」子青平靜而堅持道:「先生大恩,子青此生無以為報,更不能眼睜睜看着先生天命之年還要上沙場。」

「我救你回來,並不是要你報恩,更不是要讓你去給人為奴為婢。」易曦搖頭道:「你若這麽做,才真是辜負我救你的一片好意。」

子青垂目,片刻後沉聲道:「先生,您不為自己着想,也該為夫人着想。」

易曦沉默片刻,道:「我們夫妻同心,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事絕不可行,你若當真去自賣其身,那些錢兩我也絕不會用半分半毫。」他因知子青性格倔強,為免她做出先斬後奏的事來,故而把話說在了前頭。

「先生……」子青無法可施,深敬易曦為人,俯身一拜,退出堂屋。

心中感激,易燁挪過身子,也朝易曦俯身拜下,「燁兒謝過爹爹。」

易曦扶起他來,苦笑道:「燁兒,我不想讓你去,可眼下家裏也實在籌不出錢來。」

「爹爹,是燁兒無用。」

「子青這孩子很好,我們走後有她照顧你娘,我也放心。」易曦頓了頓,「我和你娘本來想過些日子就給你們辦婚事的,誰知……」

易燁撓頭,方知父母原是這個主意,笑道:「幸而沒有,我只當她妹妹一般。」

易曦拍拍他肩膀,想到此去經年,妻子身畔再無親人相伴,心中也是凄然,無語凝哽。

丑時已過,子青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手習慣地摸著垂在胸前的骨塤,那是娘留下來的物件,她雖不會吹,卻時時帶在身邊。

易家逢此大劫,自己究竟該怎麽做才對?

若是娘在,娘會怎麽說?

手指在骨塤的孔上緩緩撫摸著,她想,娘會說,聽你爹爹的。

若是爹在,爹會怎麽說?

雪粒子沙沙地拍打着窗子,她想,爹爹會說,我秦家的女娃可不比男娃差,男子做得到的事,青兒你一樣能做到。

她翻身坐起來,自竹篋中取出平日裏自己進深山採藥時所穿的男裝,緊裹胸部再把衣袍穿戴起來,連頭髮都如男子般束起,如此扮好,她又略收拾了幾件可用之物放入包袱之中,便悄聲開門穿過院子,在易燁的屋門上輕輕叩了兩聲。

心事重重的易燁剛迷迷瞪瞪入睡,聞聲驚醒,披衣燃燈,開門讓她進來,「青兒……」

他剛開口,便見子青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只好停口,詫異地打量着她身上的裝扮。

子青輕手輕腳地掩好門,轉頭又把燈吹熄了,藉着窗外微弱的雪光,直直地注視着易燁,低低地道:「易二哥,若我有法子讓先生免去兵役,你依是不依?」

易燁不語,注視她良久,乍然明白了她所謂的法子,「你想要女扮男裝,替我爹爹入伍?絕對不可!若是被發現,那可是殺身之禍!」

「你我同時入伍,可以相互照應,我未必會被發現。」

「不可,此事不可!」怎麽聽都覺得此事過於瘋狂,易燁直搖頭。

「我原想自賣其身,可先生說他絕不用這錢兩一分一毫,我深敬先生為人,可……我實在是想不出其他法子了。」子青咬了咬嘴唇,緩緩道:「先生與夫人待我不薄,我只想要他們好好的活着,先生已是天命之年,且有病在身,他若入伍,如何受得住軍旅苦累,恐與夫人再見無期。易二哥,難道你還有別的法子?」

易燁垂下頭,說不出話來,他確是想不出別的法子。

良久,他緩緩抬頭,目光痛苦而焦灼,「你可知道,若被發現,你是會被殺頭的。」

彷佛看見茫茫前路中未知的險境,瞳仁迅速收縮了一下,她仍是平靜道:「我知道,但為了先生與夫人,我想試試。」

寒夜中,易燁定定地望着她,半晌,翻身拜倒,子青一驚,忙伸手去扶。

「救我父母,你便是我的恩人,應該受我大禮。」

子青手上使力,將他扶起,沉聲道:「此事先生斷不會答應,你我需得趁夜離去。」

易燁思量片刻,黯然點頭道:「說的對。」看了她隨身帶過來薄薄的包袱,他也動手收拾好自己的包袱,又藉着雪光,研開墨錠,取過一片平常用於開藥方子的竹牘,留書告知爹娘。

這期間,子青只是靜靜在旁坐着等候,並不去看他寫些什麽。

寫好,吹乾墨蹟,易燁將竹牘端端正正地擺在案上,手指不舍地輕輕撥弄片刻,方才下決心般猛地起身,「走吧。」

外間,寒風刺骨,雪尚在下,在院中積起薄薄的一層積雪。

易燁看着爹娘所住的屋子,想到此一別不知是否還有重逢之日,心中酸楚難當,跪下來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子青已經悄然無聲地打開院門,眼角瞥見易燁磕頭,頓時薄薄水氣漫上雙目,遂別開臉不忍再看,快步出門,立在牆角處等他。

不過片刻,易燁出來,輕手輕腳地關好門,手中還拿着兩頂斗笠,他先給子青戴上斗笠,口中故作輕鬆笑道:「老是忘記戴斗笠,當心落下頭痛的病來。」

聽出他聲音中強忍的哽咽之聲,子青低着頭應了,伸手把斗笠扶正。

易燁自己戴上斗笠,隨她頂着雪往前行去,到山坡拐角處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黑乎乎的房屋輪廓。

何日才能再回來,他們心裏都不知道,風雪中,兩人的足跡漸行漸遠……

由於下雪的緣故,地上泥濘不堪,兩人又皆是步行,走了近一日的山路才到達縣尉,又按告示尋到城外徵兵處所在,此時雖然天色已晚,徵兵處仍是人頭攢動,不時還有人陸陸續續地趕到。

易燁本來擔心子青看上去面嫩年幼,生怕她引人懷疑,但轉了一圈後才發現前來應徵入伍的十六、七歲的少年竟不在少數,而主記少吏則根本不理會,只管登記造冊。

子青上前欲去排隊登記,被易燁一把拉住,拽到旁邊,「你……真的決定了?一旦登記造冊,你可就脫不了身了,要不,我們再想想……」臨到頭,易燁心底還是遲疑了。

子青沒做聲,直接拉他去排隊。

「青兒……」易燁反跩住她的手,「再想想……」

「你還有別的法子嗎?」子青定定看着易燁問道,而他終是語塞了。

輕輕掙開他的手,子青未再看他,別開頭道:「別想太多了,生死有命,為了先生和夫人,咱們能做的也只有這麽多。」

易燁看着她緩步走回隊伍末端,在原地定定立了一會兒,長嘆口氣,也走過去排在她身後。

「青兒,以後別叫我易二哥了,就叫哥。」

子青仍是靜默著,久到易燁以為她壓根沒聽見自己的話時,才聽見她不甚自在的聲音:「哥。」

「嗯……」易燁自後用力按着她肩膀,聲音有些低啞:「自今日起,咱們兄弟二人同生共死,你若出了事,為兄也絕不苟活,黃泉路上,總是有我陪着你的。」

聞言,子青的身子微微一僵,她半側過頭來,似乎想說什麽,過了半晌,卻什麽都沒有說,仍是轉回頭,隨着隊伍慢慢地往前挪動。

登記完畢,凡入了伍的士卒還可以去領粥吃,子青與易燁一路趕過來皆未用過飯,此時早已飢腸轆轆,各自領了麵餅和粥先吃起來。天寒地凍,麵餅自然是凍得硬邦邦的,粟米熬的粥也是又稀又冷,喝一口倒要讓人從頭到腳打個哆嗦。

他二人餓得厲害,慢慢嚼著麵餅,間或抿一口冷粥,卻也吃了個乾乾凈凈。

吃完便往臨時搭建的營帳去,因人甚多,各種各樣令人不適的異味充斥其間,易燁生性喜潔,便先皺了眉,苦笑着望了一眼子青,後者似若未聞,目光尋到角落裏的通鋪還有空處,便拉了易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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