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六)

第16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六)

海棠詫異地睜大眼,捧著針囊不知所措,恰玉枝帶著伢兒進來,伢兒見他阿娘上了葯,已無先前的苦痛,雙眼一彎,抱住我的膝蓋歡喜道:「阿心姊姊與朱先生一般厲害。」

我伸手摸摸伢兒的頭頂,又勸道:「海棠姊姊瞧伢兒多聰明乖覺,不論如何,伢兒如今只能靠你一人,他將來如何,也全在海棠姊姊一念之間,總該多替他想想。以海棠姊姊的手藝,總做漿洗的活,埋沒了自己不說,連伢兒也一併埋沒了呢。」

玉枝在一旁猛點頭贊同:「這話果然不假,上回我綉壞了劉家老太太做壽用的松鶴童子圖,多虧了海棠姊姊妙手,生生就補救回來了。」

「海棠姊姊不必顧慮,先綉一方帕子,托玉枝送去繡房試試無無妨。」我背起醫笥,告辭出門,海棠將我送到門前,玉枝和伢兒都不在跟前,我暗暗地握了一把她的手,以細微得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道:「邢府姊姊也去了不少了,可曾見到邢家大公子一面?究竟如何姊姊心裡只怕早已通透,既等不來,何不早作旁的打算?」

許是一直以來的強作的平靜猛不防教人打破,海棠的雙目中沁出了一片水光,目光四處躲避,無處安放。伢兒從屋裡跑來,脆生生地喚了一聲「阿娘」,她的目光立時便落在了伢兒身上,慌亂中終是找到了一絲堅定,握緊了手裡的針囊,向我屈了屈膝:「多謝阿心姑娘,還請阿心姑娘回去代我向朱先生道一聲謝。」

我長出一口氣,看著她將針囊收好,心裡的忐忑恐怕不比她少半分。昔年趙夫人以這遂心針綉出了九州五嶽之勢,不知海棠會綉出怎麼樣的綉作來,這綉作又要如何才能遂心。

將走到茱萸巷底時,我腦子裡突然又冒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按說,我跟隨師傅多年,見識了多少十丈紅塵里翻滾扎掙的人,見多了,也就淡漠了,憐憫之心一點點地從我的骨子裡剝離。況且海棠在我見過的那些人那些事里,當真算不上凄慘。

為何我總是替她懸心?為何一聽見她的難處,我便不自禁地想要加以援手?

師傅在朱心堂的牌匾下悠閑地坐著,手裡正端著個木架子勾勾畫畫,見我跨街過來,便抬頭溫和地沖我笑:「回來了?累了?」

他不問海棠情形如何,不問我獨自出診可有遇見疑難,單單隻問我累不累,我心頭無端地一熱,忽就釋然了,在心裡駁了自己:我哪裡就日漸淡漠了,哪裡就少了憐憫心,師傅一聲關切,我尚且為之歡喜,可見人之常情皆在,我與海棠幼時皆是無家的孤苦之人,同情她也在情理之中。

三兩日後,玉枝來接伢兒,說起海棠來眉飛色舞,她說,海棠在一方素帕上綉了一支荷花,託了她拿去繡房予東家看。起初東家還說她綉工不錯,但也只是工整細緻而已,無甚特別之處。再者,海棠原先漿洗時將手做毛躁了,恐要拉毛了綉線。他話音才落,便有隻蜻蜓從窗外飛進來,徑直停駐在了那花瓣尖兒上了。東家驚異稱奇,又命海棠再綉一件什麼來瞧。

「你猜,這回海棠綉了什麼?」玉枝興奮得眼睛閃亮。

「綉了什麼?」對街張屠戶家的娘子也在鋪子里閑聊,聽到此處幾乎與玉枝一般激越。

玉枝一拍巴掌,像坊外說書人似的:「這回呀,她綉了一條紅鯉,仍舊是我帶去的,東家一拿到手,還來不及品評,也不知打哪兒來的花狸貓,呼啦就撲了過去,扯過那帕子,對著紅鯉一通撕咬,像是見了真魚一樣。」

張家娘子沒忍住,捂著嘴驚呼了一聲。

我登時就明白了,她用那遂心針,落針時定是想著綉品能教繡房東家信服,果然遂心如願了。

「海棠姊姊現下如何?」我忙打斷玉枝與張家娘子的驚嘆,插話問道。

玉枝一怔,旋即又瞭然地點頭:「啊,那傷口已經收斂起來,眼見就要好了。」

「她……可還有什麼不適的?」我想知道的並不是她臉上的那道傷。

「沒有不適啊……」玉枝奇怪地望望我,想了片時補充道:「綉帕趕得急,連日連夜地忙了兩日,至多,至多是有些疲乏罷。」

玉枝每日都能見著海棠,她所說的應該錯不了,這般看來,海棠安好。雖說遂心針不是凡物,但師傅那兒收的器物也並非都是禍害。

如此,海棠便正經進了繡房做活,再不必受漿洗的勞苦,酬勞較先前多了許多,伢兒也穿上了新衣,手裡拿的書冊也再不是他阿娘的手抄冊子。

又過了些日子,我聽來朱心堂買葯閑聊的那些人說起,繡房里新綉成的幾樣帕子、衣衫,出了奇的鮮靈活泛,煞是好看,重金難求。我暗暗揣度那大約都是海棠用遂心針綉成的罷,而今她的日子既能過得,我不禁也跟著鬆緩了一口氣。

轉眼盛暑已過,風裡帶起了一絲絲涼意,我和師傅,往來朱心堂買葯的客人,都已習慣了店堂里的八仙桌邊坐著一個獨自背書的小兒郎,因他生得眉目清俊,又乖巧懂事,街坊四鄰都不免多疼惜些,往來走動有時帶一兩件糕點,有時帶兩張黃麻紙予他寫字用,能識字斷文的隨手指點一字一詞。

我有時幾乎能斷定這小娃是要在這生藥鋪子里長大了,也胡亂猜測過或許再過幾年,他也會像我一樣,做了師傅的徒兒。

可師傅卻一口咬定他不會再收徒,只教我一人便罷。我想想倒也在理,伢兒看不到亡者的模樣,師傅說過並非誰都能做他的徒兒。

白露這日,因要制牛髓膏,張家娘子送牛髓來鋪子里,鋪子里正閑,她便站住了腳,閑談幾句。

不一會兒功夫,劉家酒肆的九兒來送白露酒。她見著師傅總要臉紅,恰師傅不在,她便在鋪子里盤桓了一會子,我許久不見她來,順口問了一句。哪知她倒怨聲載道起來,直怨有大戶人家年前向她家酒肆訂了二十大壇的酒,並梨花白小壇百壇,近來正到了要交付的日子,整個酒肆忙得雞飛狗跳。

「這家怕是要辦事了罷?」張家娘子插嘴打聽道:「哪家這樣大的排場?」

「誰家?御史台邢中丞唄。」九兒嘆息道:「大戶人家辦喜事可不是講究排場,那二十大壇酒你道是他們自己吃呢,全是用來打賞過路的乞兒丐子……」

「你說誰家要辦喜事?」一聲迫切的問突兀地出現在鋪子門前。

「阿娘。」伢兒從高椅上爬下來,高興地朝門口奔去。

門口素帕遮面的海棠一手扶著門框,僵僵地立著,彷彿全然沒有聽見伢兒這一聲喚,只盯著九兒又一遍問道:「方才說誰家要辦喜事?」

「邢家,中秋邢家大公子要迎秘書監王少監的女兒過門,大半年前定下的親事,定親酒還是在我家酒肆採辦的……」九兒順嘴一路說道。

王少監府上的管事似乎是同張屠戶交好,王府上的事張家娘子自然知道的多,她跟著嘖嘖稱道:「竟是她么?王府里可只這一位嫡出的小娘子,王少監疼愛得跟什麼似的,就這位小娘子,樣貌上,人品上,哪兒都挑不出個毛病來。」

張家娘子說得正激動,我轉眼去瞧門口的海棠,只見她露在素帕外的一雙眼忽地朝上一翻,人便順著門框癱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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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靈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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