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二)

第12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二)

「阿心,伢兒可還聽話?」

我一抬頭,繡房的玉枝正從外頭進來,外頭正是日中最熱的時候,玉枝的額角布了一層細汗,細布夏衫的交領教汗水濕了一片。

「玉枝姊姊。」我趕緊將桌上大瓷罐子里的消暑涼茶倒一碗出來遞給她,「這是誰家的孩子?臉生,從未見過。」

玉枝瞥了一眼一旁正玩著香囊的伢兒,輕聲道:「他阿娘原是百花樓的海棠。」

我瞭然地點點頭,百花樓的海棠我從沒見過,但百花樓是什麼地方我還是知曉一二的,那是臨安城中數一數二的妓樓,西湖上的畫舫有半數是屬這家的。

「海棠命苦,自小打從北邊賣過來,據說本是官家出身,偏遇上了靖康亂,一族的人,亡故的亡故,離散的離散,好好的官家小娘子流落到了牙婆手裡……」

玉枝長於小門戶中,雖不富貴,卻也是小家碧玉般養大的,說起海棠大起大落的命數來,她是真心實意地慶幸自己出身平微,也是真心實意地替海棠揪心。

後面的話,玉枝便吱吱嗚嗚語焉不詳起來,大體是說海棠在百花樓所託非人,生下了伢兒,那人說得好好兒的要來贖人,接海棠母子歸去,可整整兩年也不見他蹤影,伢兒的事被揭發了出來,海棠在百花樓大鬧了一場,幾乎是九死一生地帶著伢兒脫身出來了。

我有好些事想不明白,要細問玉枝,她到底是未出閣的女孩兒家,我在她眼中也只是十三四的年紀,她不好多說,搪塞了一陣,師傅不知何時從外頭回來了。

我也替他倒了一碗涼茶,走到他近前才發覺,這樣熱的天,師傅從外頭回來臉上額角居然不見一絲汗,也不似玉枝那樣熱得滿臉通紅。

「朱先生。」玉枝拖著伢兒向師傅行禮:「海棠如今暫住我家后牆下堆雜物的小屋子裡,她肯吃苦,我便薦了她去繡房漿洗,她上工時伢兒無人看管,只好厚著臉皮來求朱先生和阿心姑娘許這孩子在生藥鋪子里呆著。伢兒乖巧得很,一定不會給鋪子添麻煩,我若是回來得早,也會來接他走。」

師傅沉吟不語,似乎不是很情願。若在平常,我既洞悉了師傅的心思,便會乖乖順著他的心。可眼下我分明是明了的,卻忍不住違了他的意,趕在他開口拒絕前接話道:「伢兒當真是懂事,讓他在店裡也不礙什麼。」

師傅素來溫和,我揣度他也不會決意反對什麼。果然,他只是斜睨了我一眼,平淡如水地應道:「既然阿心愿意同他一處頑,交由阿心看管便是了。」

我同玉枝一同高興地「哎」了一聲,地下立著的伢兒彷彿也懂得眼下的情形,跟著「咯咯」輕笑起來。

待我送了玉枝和伢兒出去,回到店肆內,師傅正在櫃檯後頭研磨一味葯氣濃重的葯,我趴在櫃檯上吸了吸鼻子,「師傅在磨白及齏?」

「恩,倒是沒白教你,如今辨葯辨得不錯。」師傅隨口贊了一句,將磨葯的石臼推到我跟前。

我手裡舂著白及,滿腦子是那喚海棠的百花樓婦人。伢兒的父親是什麼人,為何就銷聲匿跡了兩年之久,海棠是如何從百花樓脫身的……

我知道師傅去百花樓送過幾回葯,大約是知道些事的,猶豫了半晌,還是決定問一問師傅。一抬頭,師傅正半闔著眼,目光似乎正落在我的頭頂。

我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頭上的螺髻,今早起晚了,偷懶隨意梳的,許是看起來太丑,我的心教海棠和伢兒佔滿,渾不在意髮髻的美醜。「師傅,伢兒的阿娘是海棠,百花樓的海棠。」

「那又如何?」師傅連目光都不曾移動一下。

「玉枝姊姊說海棠已從百花樓脫身了,如今在繡房作些漿洗的活。」

「我知道。」師傅漠不關心地回道。

「海棠……從前也是官家女兒呢……」師傅顯見不願搭理,我略略心虛,還是將那些疑問一股腦兒地問了出來。

師傅忽然彎眼笑了,一伸手將石臼里蹦起沾上我垂髮的白及碎片拿走,「你知道百花樓是什麼地方?小丫頭家怎的凈打聽那些事?」

我面上一熱,忙低下頭佯裝認真地舂搗白及。

師傅索性笑出了聲:「阿心怎紅了臉?也不必羞,須知百花樓正是這世間痴怨苦樂糾纏最深的所在。」

師傅的話我不能全懂,只垂頭嘆道:「方才玉枝來時同我說了海棠的事兒,我……我只是覺著她可憐。」

「各人皆有各人的命數,豈是旁人憐憫就輕易能移改的。」

師傅漠然道,一面轉身從身後的葯屜里取了幾樣草藥出來,命我閉上眼。他將那些草藥一樣樣地湊到我鼻尖下嗅過之後,命我辨出是那些草藥。

七八樣草藥,我一樣也沒有辨錯,師傅很是高興,將最後一樣探了過來。還未靠近我便嗅了出來,一下睜開眼,半真半假地氣惱道:「哪有這樣做人師傅的,訕笑自家徒弟有什麼意趣。」

師傅哈哈大笑,縮回托在手裡的半罈子梨花白。

這一日便在嬉笑渾鬧中溜了過去。

次日清早,未至卯時,我特意起了個早,置備了店內四人的早膳。茱萸巷內第一聲公雞打鳴穿透整個巷子時,吳甲恰卸下了第一塊兒門板。

「這位娘子是要買葯么?」

我從後院過來,聽見吳甲嘶啞的嗓音正在同什麼人說話。我加快了幾步,走到店門口,隨著一聲清脆的「阿心姊姊」,我的羅裙教一股小小的力道拽住,低頭一望,正是昨日來的伢兒。

「阿心姊姊,公雞都打鳴了藥鋪才開門,我和阿娘已在這兒等了好久了呢。」伢兒仰頭向我怨道,我這才注意到今日領他來的不是玉枝,而是一位眼生的婦人。

葛布粗衣,半舊的石青色包頭,腰間系了一腰灰撲撲的裹肚兒。饒是如此粗陋的打扮,依舊掩不住她筆直的脊背,柔美的腰線。

「這位便是阿心姑娘罷?」我正愣神於她掩藏在儉樸衣裙下的姣好時,冷不防又教這一把溫柔嬌軟的嗓音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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