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樣·唾辱

圖樣·唾辱

圖樣·唾辱

翌日早晨,岳明皎和季燕然一個去了宮裡上朝,一個去了衙門坐堂,府里只剩下岳清音和我。岳清音要打點六天後回老家的行裝,大約一直到出發這段時間都不會再去衙門上班了。

我知道他留在府里最重要的原因是為了看護我,吃罷午飯帶我到葯室又是把脈又是扎針,然後便架上藥鍋坐在那裡熬藥。我坐在榻上望著他瘦削的背影出神,直到他起身回過頭來看我,淡淡地道:「困了便回房睡去,昨晚又未曾好睡,非要將自己的身體拖垮了才肯罷休么?」

「靈歌不困,」我向旁邊挪了挪身,他便在身旁坐下,端過小几上的茶盅來抿了幾口,「哥哥,這個東西你還有印象么?」我說著由懷裡掏出昨夜從岳靈歌的小箱里找到的那半片布來遞給他看。

岳清音接過手去仔細盯了兩眼,道:「這是什麼?怎麼只有半片?」

「哥哥沒見過么?」我望著他,「昨夜靈歌把以前藏在海棠樹下的小箱子刨了出來,在那裡面的一個荷包里發現了這塊布,只是因為時間過去了太久,實在不記得這布是誰給我的了,原來哥哥也不曾見過……」

岳清音將布遞還給我,道:「看這上面的刺繡,許是娘給你的。」

我將布重新揣回懷內,想了一想,道:「哥哥,我想出府一趟。」

「去哪裡?」岳清音問。

「去……上香請願。」我道。

「無端端地怎麼想起這個來?」他看著我。

「過幾天就要回去老家了,旅途漫長,靈歌想去上柱香,求個平安符。」我也看著他。

「去哪裡上?為兄同你一起去。」岳清音淡淡道。

「不想去太過熱鬧的地方……空空庵哥哥聽說過么?」我小心地問道。

「你怎麼知道那裡的?」岳清音不答反問。

「柳小姐曾帶靈歌去那裡聽過住持師太講經,咱們就去那裡罷。」我輕輕將真相瞞過。

岳清音便不多說,待葯熬好后讓我服下,歇了片刻后動身出府,由他騎了馬馱著我,在我的指引下一路直奔空空庵。

至空空庵門前,岳清音將我抱下馬,道:「你進去罷,我在這裡等你,快去快回。」

我應了聲是便敲開庵門進去,見過冰沁師太,請她讓我去見一見田心顏。冰沁師太著引路小尼帶我至田心顏的僧房,敲門入內,但見一位穿著灰色僧袍的清瘦尼姑正盤膝坐在蒲團上低聲誦經。

心頭一酸,忍不住脫口輕聲喚了句「心顏……」,那尼姑偏過頭來,合什垂眸,淡淡地道:「阿彌陀佛,貧尼了凡。敢問施主找貧尼有何貴幹?」

不由暗暗一嘆,合什回禮,道:「了凡師父,小女子此來是有一事相求,望師父能施以援手。」說著將懷裡的那兩塊布拿了出來,雙手遞過去道:「這綉品因是採用江南獨有的一種針法綉成,小女子笨拙,不會拆線,只好來請了凡師父幫忙……」

了凡淡淡看了眼我手中的兩塊布,道:「放在桌上罷,請至外間等候。」

我便將布放在她身旁的炕桌上,輕輕退了出去。等候了一陣,見一名小尼從內間出來,手裡拿著那著那兩塊布遞給我道:「了凡師父要誦經了,施主不必再進去,請回罷。」

我接過那布,見上面的線果然已經拆除,布身上畫著繁密的圖畫,便沒有細看,將布揣入懷中,辭了小尼重新出了庵門。

乘馬回到岳府,岳清音依舊去忙著打點行李,我便回了自己房間,將那兩塊布拿出來鋪在桌上,但見上面竟整個兒地用紅色顏料畫了一幅如迷宮般繁瑣的圖樣,細細地端詳了半天也看不出這究竟畫的是什麼,只好暫時作罷,將布收好。

晚飯時岳明皎和季燕然都回來了,一家四口圍坐桌前共用晚飯。聽這二人說各自年假都已請好,只待六日後動身返鄉。岳明皎便向我笑道:「靈歌啊,明日你便同燕然回去,打點好你們兩人的行裝,屆時到這邊來,大家一起啟程。記得細心著些,多給燕然帶幾件厚衣服。」

「知道了,爹。」我低頭應道。

岳明皎便又轉向季燕然道:「這兩天還有一事:工部的姜太常過六十大壽,今日上午連同邀請你的帖子一併送到了我那裡,定於明晚在姜府設宴,屆時你同靈歌一齊過去罷。」

「是,爹。」季燕然笑著應了。

飯罷又坐著喝了一陣茶,之後便各自回房就寢。

進了房間,我將白橋紅鯉支出去,從懷裡掏出那兩塊布來鋪在桌上給季燕然看,指著布上的畫道:「若不出所料,用來畫這畫的顏料應當也是秘制印泥無疑了。看這畫上內容像是某個地方的指示圖,記得大人說過,那位玄機公子是位當世奇匠,曾經建造了虹館及多處皇家別苑等大工程,若這圖是他所畫,倒也顯得合情合理了。只不過秘制印泥產自奈何堡,玄機公子又是如何得到的呢?即便他曾做過朝廷賜封的『大匠』一職,但是此類工官應當只有銜而沒有品的罷?他用不到官印,自然不會擁有秘制印泥。或者,他所用的印泥是奈何堡主送給他的,但這麼做卻是違反了朝廷的規定,奈何堡便因此獲罪而遭滿門抄斬?」

季燕然摸著下巴道:「靈歌所說的這畫的顏料是秘制印泥,以及此畫為玄機公子所畫,此兩點應是確鑿無疑了。只是若果真奈何堡因私贈秘制印泥而獲罪,這本屬正常的案子,朝廷卻又為何封鎖消息呢?因此我倒覺得不會是這個原因。至於究竟奈何堡因何而獲罪,相信我們很快便有機會去查明真相了——」

我抬眼望向他道:「什麼機會?」

他微微一笑,道:「姜太常是管理宮內所有匠人的最高長官,他明日過壽,必會邀請全部匠人前來赴宴,屆時我們便有機會見到那位奈何堡倖存的工匠管元冬了。」

我不由精神為之一振,道:「只怕他不肯實話實說。」

「兩軍對壘,攻心為上。」季燕然笑容里是淡淡地自信,沖我眨了眨眼睛,「靈歌放心,這件事便交給我罷。」

垂眸不看他,只點了點頭,道:「既如此,一切便等明天問過管元冬再說罷。今晚還要委屈大人在外間睡一宿了……」

季燕然撓了撓頭,彎眸笑道:「可否賞小生條被子蓋蓋?」

這才想起昨晚因思緒混亂,竟忘了給他拿被子……連忙轉身進內間抱了被子出來遞給他,而後又進去抱出條褥子,替他鋪在椅上,他要自己鋪被,被我強行奪過鋪好,低聲道:「對不起,我……最近有些自顧不暇,讓大人受罪了。」

季燕然只是一笑,道:「靈歌去睡罷,莫再熬夜了。」

我抬頭看向他,他卻不再看我,只管脫去靴子向椅上一趟,合上了眼睛。

聰明如他,猜到昨夜大盜前來找我也不足為奇,至於他心中會作何想法我已不願去想,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強撐出來的假象,總有轟然倒塌的一天,我們每個人能做的,只有靜靜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第二天一早,季燕然先將我送回了季府,而後才去衙門坐堂。自嫁過來后我還未曾細細地熟悉過我這個名義上的家,於是便獨自一人在府內轉了一轉。因所有官員的宅子皆是朝廷所賜,所以季燕然的這座宅院與府內人數比起來顯然顯得過於大了,亭台樓榭俱全,裡面都空著,在這蕭瑟的冬季里更感冷清。

府里的下人除了季府原有的看門老奴、炊洗嬤嬤和負責待客跑腿的小廝三人之外,就是我從岳府帶過來的綠水青煙和歡喜兒了。回到卧房,打開衣櫃,見裡面整整齊齊地疊著我和季燕然的衣衫,便一件件拿出來,挑出厚的暖的包在包袱里。又從另一隻柜子里將日常用物收拾出來包進另一個包袱,而後叫來歡喜兒,給了他些銀子,讓他和青煙上街去買旅途中可能用到的一干東西,等兩人買回來后便置進藤箱之中放在府里馬車上,只待六天後啟程。

下午日尚未落季燕然便從衙門回來了,脫下官袍換上一身乾淨的家常衣服,笑向我道:「靈歌準備一下罷,是去姜府賀壽的時候了。」

我坐到妝台前,卻見自己臉色因連日來的精神折磨而顯得分外蒼白,在岳府時全靠胭脂遮掩,如今也只能延用這法子。輕輕上了淡妝,才要將頭髮挽成髻,卻聽得身後一直坐在那裡看著鏡子中的我畫妝的季燕然笑道:「靈歌還是垂著髮辮好看,莫要挽髻了,現在也不興那個了。」

我便依言仍垂著髮辮,起身整了整衣衫,同他一起出得門去,因那姜府距此並不算遠,因此便未乘馬車,只叫了兩頂小轎。至姜府門前落轎,才要掀簾下去,卻聽外面腳步聲響,一隻大手替我將轎簾掀起,而後伸向我,我將手交到他的手裡,他便扶著我下轎,手卻未再鬆開,一路輕輕握著邁入府門。

府門內有姜府的人迎接著,例行公事地一陣寒喧,便有引路家丁帶著往客廳去。客廳內已到了不少官員及家眷,因我與季燕然是新婚,他便又依禮帶我一一上前引見。不多時見岳明皎也來了,我倆便上前行禮,卻未在他身旁見到岳清音的身影,我不禁問向岳明皎道:「爹,哥哥呢?」

岳明皎笑了一下,道:「請帖上並沒有你哥哥的名字,是以他未曾同來。」

心中沒來由地一陣煩亂,「哦」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之後吉時到,眾人一同給壽星姜太常大人祝壽敬酒,接著女眷便被請到偏廳去就席。臨離開正廳前,季燕然低下頭湊到我的耳邊,輕聲道:「靈歌委屈些,若不習慣同那些官太太搭腔,只管坐到角落裡自己吃就是,我會儘快將事情辦妥,屆時咱們找借口先走。」

我抬眼望住他,亦輕聲道:「大人少喝酒,注意安全。」

他沖我溫柔一笑,點了點頭。

不再多耽擱,隨著眾女眷一同前往偏廳,找了個不起眼的座位坐下,見滿桌皆是不認識的人,便不多看,只管眼觀鼻、鼻觀心地靜靜坐著。一時席開,各類菜色依次端上來,見同桌的其他人動了筷,我便也拿起筷子夾了面前青菜慢慢吃了幾口。接著便有姜大人的家眷過來挨桌敬酒,之後那些彼此熟識的官眷們也開始互相串著桌的敬起酒來。

這種上流社會的應酬之事本就虛偽得很,反正也沒什麼人認識我,我也正落得清閑,只管悶不吱聲地坐在暗處,加上這幾天一直食欲不振,吃沒多少就不想再吃,便默默端著茶杯喝茶。

正兀自出神間,忽覺面前多了幾雙穿著繡花鞋的腳,慢慢抬頭向上望去,卻見到了兩張一模一樣的熟悉的面孔——佟家姐妹。她們身後的兩三個年輕小姐大約是閨蜜一類的人,個個臉上帶著來者不善的神情冷冷盯著我看。

我瞬間明白了這些人所來是為了替佟二小姐出氣的,在她們看來原本她與季燕然大好的姻緣都是被我橫插了一杠子給破壞掉了,更何況在佟二小姐本人來說,她還曾在桃花宴上向我傾訴過心裡話,誰想到到頭來卻恰恰是我嫁給了她心愛之人。

淡淡地望住她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今只能以不變應萬變。

便見柳眉倒豎的那一個應是佟三小姐,咬著銀牙怒笑道:「喲!我們姐妹還沒有向季夫人道賀呢!——新婚大喜呀!」

我起身行禮,淡淡一笑,道:「多謝佟小姐。」

佟三小姐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道:「既是新婚之喜,咱們怎麼能不送上賀禮呢!來,上酒,咱姐妹敬季夫人一杯!」

身後便有一位小姐拎著酒壺跨上前來,在酒盅里倒滿,直直遞到我的面前,我笑了一笑,沒有接,只道:「諸位小姐的好意靈歌心領了,因近來身體不好,大夫囑咐不得飲酒,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喲——做了季夫人,譜兒大到連我們敬的酒都不屑喝了?」佟三小姐恨恨地道,未待我答言,卻見她揚起手肘一撞那端著酒的小姐的胳膊,整杯的酒便潑到了來不及躲閃的我的臉上,聽她仍不解氣地咬牙笑道:「哎喲抱歉!我原是想揉眼睛的,誰料竟不小心碰灑了酒!」

我從懷裡掏出手帕慢慢將臉上的酒汁揩去,淡淡笑道:「無妨。幾位小姐若無其他的事,請恕靈歌失陪了。」說著轉身想要離開這些無理取鬧的女人,卻被佟三小姐從身後一把拽住了胳膊。

「季夫人那麼急著走作甚?好歹大家也是姐妹一場,難得見上一回面,怎能不好好地敘敘舊?」佟三小姐邊說邊拉扯著我欲向廳外走,旁邊的幾位小姐便擁過來硬是堵住去路,將我擠在中間一股腦兒地湧向廳外。廳內其他女眷有發現不對勁的,礙於佟家背後勢力龐大,便也不願多事,只作未見。

被這些女人拉拉扯扯地帶至廳外一處避人的假山後,這才肯將我鬆開,佟三小姐再也不掩飾怒意地指著我的鼻尖道:「真是看不出來你岳靈歌竟有這般的心機!你可知道橫刀奪愛的下場是什麼么?」

我撣了撣被她們扯皺的衣袖,淡淡笑著道:「望三小姐賜教。」

「你——」佟三小姐被我的態度惹怒了,指尖顫抖著道:「你就該活活被人唾死!」

說著便狠狠地沖著我的臉「啐」了一口過來,我抬袖一擋,正唾在了袖口上。眼見著其他人似要群起而攻之,我笑向一直未發一言、用哀怨目光盯著我的佟二小姐道:「二小姐,看到我這副樣子,你解氣了么?如此便可奪回所愛了么?」

佟二小姐顫著聲道:「我萬沒料到……原來你就是他口中那個最殘忍,卻又最令人心疼的女子,你就是那個傷他傷得千瘡百孔,卻又令他愛到難以自拔的女子——你愛他么?若愛他為何還要傷他?——你不愛他么?不愛他為何又要嫁他?」

「你要聽實話么?」我望著她笑。

「你說!」佟二小姐眼淚在眶子里打轉。

我將那沾了佟三小姐唾漬的袖子伸到她的面前,微笑道:「這就是答案。你若不明白,可以讓你的姐妹們繼續,直到你明白為止。」

佟二小姐怔怔地望了我許久,似是終於知道了我的意思,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滑下面龐,轉身低低向佟三小姐道了聲「走罷!」,便掩面而去。佟三小姐雖未明白,但因擔心她的姐姐,只好不再糾纏,狠狠地罵了聲「賤人」后便跑著追佟二小姐去了,剩下的那幾位小姐見主角離去,也沒了什麼戲可唱,紛紛留下一記白眼后亦跟著走掉了。

我獨自立在原地待了一陣,直到冷風將袖口那唾漬吹乾。正準備轉回廳內等著季燕然,忽聽見有人向著這邊走過來,未等我繞出假山去,便見迎面晃過來一個醉酒之人,站到山石旁,掀起袍擺便解褲腰帶,想是尿急來此小解的。我連忙藏到假山後,大氣也不敢出,以免被對方發現雙方都尷尬。

好容易聽著沒了「水響」,我正要再等等,待這人走遠了再繞出假山去,忽聽得他「咦」了一聲,心中一驚,還沒等做出反應,便見從假山後探出一張男子的面孔來,三十大幾歲的年紀,一對黑少白多的小眼睛醉醺醺地翻著,一看到我便裂出個笑來,含混不清地道:「難……難怪聞著一股子香……香味兒!——丫……丫頭!你躲在這裡做……做什麼?怪……怪可憐樣兒的,誰……誰欺負你了?來、來來,告訴你管……管大哥,管大哥替你出……出氣!」

乍聞一個「管」字,腦海中立時閃出了那「管元冬」來,不由忍住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令人幾欲作嘔的酒氣和尿臊氣,試探地道:「管大哥?哪一位管大哥?我們府里姓管的哥哥好幾個呢!」

這人笑著伸出手來彈了我個腦崩兒,道:「傻、傻丫頭!你們府里姓管的哥哥多……宮裡頭當差的管哥哥可是只有咱……咱管元冬一個!」

管元冬!果然是他!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來得正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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