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心·醍醐

死心·醍醐

死心·醍醐

如此霸道強硬的作風,除了田幽宇還能是誰。

我沒有掙扎,只是伏在他的懷裡靜靜待著。許是我的沉默出乎了他的意料或是讓他有些擔心,聽得他薄怒的聲音響在頭頂,道:「你這臭丫頭不在房內好好歇著,跑出來瘋什麼?」

還是沉默。同他說什麼都是無用,他不會放過我,何況事到如今我也已放棄了抗爭,什麼都無所謂了,真的無所謂了。

「說話!要我逼你開口么?」田幽宇愈發惱火,向上一個縱身,聽得腳下一聲瓦響,想是帶著我躍到了房頂之上,而後坐下身來,將我橫著抱在他的懷裡,一手捏住我的下巴,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射在我的臉上。

逼我?……現在還有什麼能逼得了我的?我已將自己逼入了地獄,任何的痛苦折磨對我來說都只是懲罰而已,我毫無怨言,這是應得的。我沒有資格再為了大盜堅守清白,因為我的心早已污穢。我也沒有資格再為了某人強作堅強,因為我已不能將滿腔的愛恨化為怒笑痴嗔傳達給他。

所以,有什麼就直管來吧,越痛苦我會越好受些。

他大約是盯了我半晌,忽然嘆了一聲,鬆開捏著我下巴的手轉而輕輕撫上我的面頰,粗礪的指肚兒揉上我的眼皮,沉著聲道:「傻丫頭,不過是一時看不到東西罷了,怎就自傷到這個地步?莫說就算岳老大醫不好你的眼睛我也一定會窮盡所有辦法為你醫治,哪怕當真再也治不好,我也會一輩子寸步不離你的身旁,做你的雙眼,做你的拐杖,讓你比用眼睛時還要自如!所以你這小腦瓜兒里不許再胡思亂想,安安心心地給我休養,聽到了么?」

隨你吧,隨你。

見我仍不回應,田幽宇便俯下頭來吻我的唇,想要疼惜我撫慰我,不阻攔不掙扎,靈魂痛苦並痛快地扭曲著。

正安於墮落,突覺田幽宇移開了唇,抱著我向上縱起,人在半空翻了個身,緊接著騰出一隻手去,聽得砰砰砰地幾聲悶響,而後又是一個翻身落到了地上。

「你是何人?」他忽然沉聲發問。

有人么?難道方才的聲響是他在同那人過招?

那人沒有答話,田幽宇便又道:「看樣子閣下是沖著田某來的,既如此,說明來意!」

那人仍不說話,田幽宇便身形一動,又是一陣砰砰地過招聲,幾番激烈地翻轉騰挪之後,田幽宇猛然縱身一跳,將我輕輕放在一處彷彿是樹杈上的所在,為防我亂動掉下樹去,還點住了我的穴道,而後二話不說地重新投入了交戰。

場內過招聲愈發激烈,突然一聲聽來十分沉重的悶響響起,伴著田幽宇的一聲低哼,瞬間四下里歸於平靜。我靜靜待著,耳內聽著風聲漸起,正茫然間忽覺被人輕輕抱了起來,一陣飛奔不知要去往何處。

他不是田幽宇。他是那個攔住我們的人。田幽宇呢?被打傷了么?這個人……是誰?怎會有如此高的功夫?腦海里瞬間出現了怒馬寨那晚將我和季燕然救出谷去的那個黑衣人。是他么?他要將我帶到什麼地方去?很顯然,他……他一直都在暗處,在我的身邊,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的心中一陣刺痛,因為我終於可以確信,這個人不是大盜。我所殘留著的唯一的那麼一絲絲幻想徹底破碎了,我可以死心了,可以死心了。

然而這個幾次三番對我出手相救的人卻又是誰?此時我既無法動彈亦無法看見,只好用力地聽和用力地嗅,可聽在耳中的只有料峭春風的聲音,嗅進鼻內的只有枯枝抽芽的味道。

「你究竟是誰?」我問,「我們認識么?」

他不答話,只是抱著我飛奔。

「既然救我,為何不能讓我知道你的身份?」我又問。

他只作聽不見,依舊不變速地奔著。

「我聞得出你身上的味道,」我說,事實上我什麼都聞不出來,「我知道你是誰。告訴我你究竟為何要這樣做?你……」說至此處,突覺身上一麻,喉頭一緊,便半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這個人帶著我奔了一段路程,終於輕輕將我放了下來,在我的身上點了兩下,我便可以自由動彈,待我站穩腳才欲說話,耳中卻聽得一陣風聲響過,想必他已就此離去了。

我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這是將我放在了什麼地方?定了定心神,側耳傾聽,隱隱聽見遠處有腳步聲向著我這邊奔來,伴著一聲沉呼:「靈歌!」

「哥哥。」我向著腳步奔來的方向平靜微笑。

「靈歌!」岳清音很快地趕到了我的面前,一把握住我的雙肩,緊接著又捏住我的手腕,見我體內沒有什麼異樣方既驚且怒地沉聲問道:「綠水說你方才被田幽宇擄去,可有此事?」

「靈歌安然無恙,哥哥不必擔心,一切都好。」我只是笑笑,「哥哥,我們現在何處?」

岳清音蹲身將我背到背上,有些怒意未消地道:「後院。你不在房中好生休養,又跑出來作甚?」

我伏在他的肩上,輕聲道:「靈歌去姨母那裡坐了坐。」

岳清音未再吱聲,只是大步走著,一時進了他那小樓,上得樓梯后便將我放下,扶著我慢慢走。經過書房門前時忽聽得房內有人說話,似是並未關門,岳清音便略停下步子,想是在往屋內看,而後便聽得一個聲音迎出來道:「岳公子……岳、岳小姐好!小生冒昧前來,打擾之處,還望恕罪……」

這聲音是段慈的。

岳清音便道:「段公子不必客氣,請房裡坐。」說著便扶了我一併跨進書房去,又道:「舍妹眼睛患疾,暫時無法視物,失禮處望段公子見諒。」

我便隨著他的話行了個禮:「三公子莫怪,靈歌看不到三公子的方向,只好如此行禮了。」

段慈連聲道著無妨,有些擔心地道:「岳小姐雙眼之事小生已聽貴府傳信小廝說了,不知……情況如何?」

傳信小廝?是了,是季燕然派去段府送信、請段慈幫忙向段思借閱宮中人事履歷的岳府小廝,那小廝因是臨時找的,不似歡喜兒或長樂這種常跟在主子身邊的小廝會辦事,知道什麼當講什麼不當講,只怕段慈問什麼那小廝便往外說什麼,無怪段慈會知道我失明之事,又無怪他不顧大白天應該在宮裡值班便匆匆登門探望。

聽得岳清音語聲中帶著疑問地道:「傳信小廝?哪一個傳信小廝?」

心道不妙,若被他知道我和季燕然在暗查甘草鯉魚湯之事,只怕又要為我擔心生氣了。

正想著怎麼圓謊,忽聽得房內又響起個聲音,笑著道:「清音,是為兄請府中小廝前往段公子府上傳信去的,為兄每日在床上躺得絮煩了,想找段公子借幾本書來看,誰料段公子得知靈歌身體欠妥,竟然親自登門前來探望,為兄便先將段公子請到你的書房來,正說去找你,你便來了。」

乍聞這道聲音,一股疾痛攻心險些令我站立不住坐倒在地,幸好眼裡什麼也看不見,不會對上誰的目光,不會感知誰的心思。

身體一晃間被岳清音扶住了胳膊,口中道:「既如此,便請段公子稍坐,岳某將舍妹送回房去再來相陪。」

段慈聞言只得囁嚅著道:「好……好的,岳公子不必客氣……」

岳清音並不多說,扶了我轉身出了書房,徑直回到我暫住的那個房間。進得屋中,讓我坐在床上,掀開眼皮兒看了看情況,待了片刻方道:「想同段公子說話么?若是想,為兄便將他請來。」

我搖搖頭:「靈歌沒有什麼想要同段公子說的,請哥哥替靈歌謝過他的關心罷。」

岳清音半晌沒有吱聲,聽得他在我面前立住,沉聲地道:「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了?」

「沒有啊,哥哥。」我做出好笑的表情來睜大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望向黑暗裡的他。

「臉色如此蒼白,還想對為兄扯謊?」岳清音斥道。

「任誰的眼睛突然看不見東西了,都會不好受的罷?」我笑,「靈歌很是擔心今後再也不能看到哥哥生氣的樣子了,心中覺得苦澀,所以臉色不好也是正常的。」

岳清音不理會我故作輕鬆的辯解,聲音裡帶了冷意地道:「眼睛不是你的癥結所在,你的問題在於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姑娘家家的,如何想法如此複雜?這世上哪裡有人能夠事事如意?若不如意之人都像你這般一蹶不振,這世間豈不是一片愁雲慘霧了?」

我知道我的情緒瞞了誰也瞞不了他,只好不再強行掩飾,低了頭不作聲。

「究竟為了什麼?還是那個鬼臉大盜么?」岳清音有些著惱地問,「你真真是執迷不悟!」

「對不起,哥哥。」我澀聲道,「我做不到忘記他,做不到當他從不曾出現過。」

岳清音冷冷地道:「沒有人逼你忘記,你可以永遠記著他,卻不應因為已死去的他而影響活著的你的一切,無論是心思、情緒,還是抉擇!死了便是死了,在這世上不再有關於他的任何東西,你所自詡的忠誠,你所自逼的抑鬱,完全是再愚蠢不過的行為!活人沒有必要為死人表明什麼心跡,那是最自欺欺人的虛偽!你不欠他什麼,更無須為他承擔什麼,莫說他早已化為虛無、諸事不知,便是他冥冥中知道你的一切,他又有何權力要求你為他做什麼?他已不能再同你相呼應,你還想證明些什麼給他看?你現在的所作所為所想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我已完全愣在了當場,岳清音的這番話宛如醍醐灌頂,將我徹徹底底地灌了個清醒。是啊……我真是愚蠢至極!我真是虛偽至極!我為大盜守忠是要做給誰看?我將未來葬送又能換回甚來?我每夜於枕上一遍遍在腦中回放那崖上與大盜的最後一面來折磨自己,又能起到什麼作用?

是啊……是啊……至少我可以問心無愧地仰對蒼天說:大盜活著的時候,我沒有負他。現在他不在了,我與他的情就此終結,而他留給我的記憶我卻可永久保留。我真是當局者迷,本可活得坦然,卻偏要自尋煩惱。

由心至腦豁然通透,這數日來的糾結苦悶現在想來竟荒誕可笑。若非岳清音如此直達核心地一番點醒,我只怕便將自己毀在這條岔路上,也辜負了大盜希望我能快樂活下去的心。

「哥哥!」我忍不住起身,伸開兩根胳膊將毫無防備的他緊緊抱住,換得他全身如被點了穴般地一僵,且不管他作何反應,我像走失了許久后重新回到母親懷抱的小孩子似的將臉埋在他的胸前,令全身的力量都倚在他的身上,使得他不得不伸臂也將我的腰身箍住才不致使我滑坐到地上去。我已有太長時間未曾如此輕鬆過、未曾如此開心過了,就彷彿孫猴子終於跳出了將它壓了五百年的五指山,剎那間仿若重生。

「哥哥!」我又叫了一聲,像個才被家長訓斥過後又想要被撫慰的小孩子,大起大落的心情一時難以自控,用腦門狠狠地頂著他的胸膛,低聲道:「我好難受……哥,被壓得太久,驀地放下了一切,這感覺好難受!」

岳清音僵立了半晌,終於伸手將我從他的懷裡摳出來,低聲道:「成何……體統!這麼大的人了,還在兄長懷裡撒嬌?說出去讓人笑話!」

「就是七老八十了,靈歌也是哥哥的妹妹。」我輕輕扶著他的胳膊,免得因為澎湃的心情而難以站穩身形,可惜我一向少淚,否則現在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哭著笑,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只不知你七老八十時是否還似這般時時地氣著為兄。」岳清音無奈地嘆了一聲,扶我重新坐回床上,道:「既想通了,從今後便不許再為那早已過去之事費心傷神了,可聽到了?」

我點頭,仰起哭不出來卻又想開心微笑的難看的面孔向他道:「哥哥說的靈歌都明白了也想通了,只是執著了這麼許久的念頭一旦放下,怕短時間內還不大能適應。請哥哥給我些時間,容我好好梳理它、接受它,若不小心故態復萌又惹了哥哥生氣,還望哥哥大人高抬貴手放妹妹一馬,可好?」

岳清音語聲中帶著好笑卻又佯斥著道:「莫想以此為借口又去幹些淘氣事!待你眼睛好了還須繼續上那禮儀課和女紅課,若是做得不好,該罰一樣要罰!」

「唉。」佯嘆一聲做了個苦臉,惹來他大手在腦瓜上輕輕一拍,道:「好生歇會兒,為兄去書房陪客。」說著出得房去。

過沒多久綠水和青煙急慌慌地回來了,綠水自田幽宇將我擄去之後便立刻稟報了岳清音,之後同青煙兩人也未閑著,滿府里找我,見我此時無礙,兩人便也放下心來。

對於被擄事件,我只說是田幽宇想要帶我出去散散心,並未為難我,兩個小丫頭信以為真,復不再多問。一時腹中方覺飢餓,便問是什麼時辰,竟已是下午兩點多的光景,午飯竟也晃過去了,忙叫青煙去伙房把些剩菜熱熱端來,就著饅頭胡亂裹了腹。

因正服著草藥,不得喝茶,是以吃罷飯只喝了些白水,而後便叫綠水扶我至窗前,曬著不算熱的太陽睜目養神——反正也看不見,閉不閉眼睛的沒什麼所謂,說不定還可以睜著眼睛睡覺呢……唔,晚上倒要試一試。

雖然眼前一片漆黑,卻能感覺到陽光透過窗紙印在臉上。溫溫的柔柔的,像極了誰滿含著情意的大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龐。我微微地偏了頭,好讓他能看到我整個的面孔,讓他看看他曾經喜歡過的這個女人經歷了怎樣的矛盾掙扎,在忘與不忘、愛與不愛之間生不如死,如今容顏未變心卻已老,這定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結果,他是希望我能開心快樂的,無論我做出了怎樣的選擇,他只要我幸福就好。

世事往往就是這樣充滿了諷刺意味,在我執迷不悟之時,一份幸福擺在眼前等著我認領,我卻視而不見。可當我幡然醒悟之時,這幸福早已被我親手斷送,再難復得。

許是怕我干坐著無聊亂想,青煙便邊收拾碗筷邊對我道:「小姐,青煙方才回咱們的院子去尋小姐,不料發現表少爺竟在院子里太陽底下跪著,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干人誰也不敢上前請他起來,聽說誰敢去請,姨奶奶便要罵誰呢!」

我不由失笑,這顯然是姨母因為步九霄拒絕同我成親后給予他的懲罰,只怕在這位姨母的心裡頭正在惱著自己的寶貝兒子不懂他這當娘的一切皆為他好的心呢。

「姨老爺也未去勸勸么?」我隨口問道。

「據小婢看來……」青煙說著放低了聲音,「這位姨老爺似乎很怕姨奶奶呢,是個懼內的老爺,所以也未敢上前勸阻……」

我不禁又覺好笑又覺可嘆,畏夫也好懼妻也罷,都是因真實而顯得美好的安定生活,所有有幸身在其中的人應當知足了。

莫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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