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綠桑

第九章綠桑

阿母生孩子之時,是一個陰雨的早晨,彼時天始朦朦亮,室門便被人敲得咚咚作響,阿母宮室里一位世婦頭髮微散氣喘吁吁站於門外。

「小君,小君,夫人,夫人羊水破了……」

話未說完,我便攏了攏衣裳未及系帶一路向室外行去,邊行邊用絲帛隨意系了發梢隨著那世婦朝阿母宮寢室急行而去。走著,腦中快速閃過所知和前段時日準備的東西,細細交待那世婦,「你且先讓烹夫備熱水白布,還有讓稚去尋那剪子,全部沸水煮過,一併差人去請巫女還有醫師,保婦。另外,著人守候宋太子身邊,倘太子欲出魯宮著人知會於我。」

這些時日太忙,幾乎將裌晾在一旁,沒了課業,小子瘋了似的玩鬧戲耍,魯太子婦多次在我面前表示不滿,這孩子將瑜那麼個乖巧的孩子生生給帶壞了。

宮婦匆匆行禮離去,去辦我所交待之事。剛過闈門,便見一群寺人宮婦守在門邊,聲音嘈雜,不知說何。

見我來了,眾人噤聲望我。

「如何?」

一位年紀稍大的宮婦行了出來,「小君,夫人又己陣痛兩刻鐘,長此下去,可要如何是好?」雖然這個時代或許不知羊水破裂陣痛時間過長孩子卻沒有生下來,恐腹中胎兒會因缺氧引起窒息或腦癱。正是考慮到阿母身體狀況,昨日我便想著宿在阿母室內,卻是被她說服,早知如此,便該堅持己見。

「知曉。」眼睛掃向緊室的寢門,門楣上昨日燃過的艾蒿只剩餘燼,灰白的梗尾隨風輕盪,「你,你你,」點幾個看起來機靈些的寺人宮婦,接著道,「抬水過來,你去且去候在那早己備好的產房之處。」

又掃一眼,揀了幾個看起來壯碩些的宮婦與我一道入門,去將阿母抬去產房。

越過帳帷,阿母慘白著臉,正手按腹部躺在榻上,身下暖席己被羊水洇濕,見我進來弱笑一下,「娻來啦。」

「嗯,阿母,可還疼?」

阿母慢慢搖頭,褐黃髮梢掃過榻沿,「並無之前般疼得厲害。」

「可有醫師來看過?」

「保婦來過。」

摸摸阿母汗濕的頭髮,想起剛過世不久的阿父,心上一陣憐意,「阿母且堅持住,現下就將您帶去產房,放心,一切有娻在。」

我剛說完,阿母臉上緩緩現出個讓人看不明的微笑,「嗯。」

起身,向後揮了揮手,「去罷。」身後宮婦立時抬了之前備好的滑桿過來,小心翼翼將阿母從榻上移了進去,幾人慢慢走向室外,貝飾帷簾一陣輕撞,出了宮室一路向西庭大屋行去,沿路羊水點點。

我跟在後頭,見著闈門外的身影卻一頓,阿兄酋與熙還有幾位其她兄弟姐妹與庶母們連袂而來,對著那處頷首,算是無聲打個招呼,便匆匆入了西庭。

這個時候,阿兄們身為男子不能隨意入闈門,所以庶母們,是他請的罷?

剛入西庭,便早有醫師保婦候在那裡,稚亦在,裌卻是有些怯怯的緊緊拉著她的衣角,不時從後頭探出個頭來打量一眼躺在滑桿里的阿母。

他如此,我明白。太子宮中看管不嚴,有次他曾無意闖入產房,女子難產時痛苦的呻吟讓他記憶猶新,如今阿母情形與以往記憶雖不一樣卻多少有些相同。

「稚,帶太子去我的宮室玩耍,倘若太閑,可御下負重始做仰卧起坐。」過猶不及,裌的身子己經可以開始一些另外的鍛煉,腹部和臂部的負重也己開始慢慢做了。

稚答諾正要帶了裌下去,裌卻是不依,「阿母……」癟嘴喚我。

停下步子,朝他招手。

裌動作迅速撲了上來,敷衍親親他的臉蛋,「乖,外祖母很快便要生了,裌不可任性。可知?」

「哦。」小傢伙怏怏答了。放他下來,裌卻是不太放心回頭,「阿母,外祖母是否會如阿母一般……稚說,女子生肓時,甚痛。」

「太子!」稚驚呼,捂嘴,溜眼看我。

瞪一眼知錯垂眉斂目的稚,此種話也是她能說的?想起阿母此時尚在宮室候著,匆匆撫摸一下裌之腦袋,沒再說何,腳步抬起進了室內,門在身後輕輕關上。

牖外仍舊細雨飄飛,在這煙雨朦朧的清晨,我卻從不曾想過阿母……難產了,即使是做了如此多的準備,她仍舊碰上了這生死大劫。

一次又一次地使勁,那身下裘毛做的暖席早就皺褶扭曲,阿母十指糾得發白,卻只出了個頭。保婦與寺人站在一邊急得臉色亦跟著發白。

我跪坐榻側,「阿母,只需再堅持半刻,己能看見頭了,阿母……」剛剛痛得聲嘶力竭的阿母,嘴唇發白,虛弱回我,「娻,阿母不行了……」

本握著阿母的手抬了起來,貼向臉頰,阿母的指尖冰涼,涼地讓我縮瑟一下,「阿母……請毋如此,您一定可以挺過去的,想想腹中孩兒,想想娻……」

一滴涼水沿著阿母眼角流下,「娻,吾女……」尚未說完,又是一陣陣痛襲來,阿母忽地啊聲高叫,「啊---------------!」

「阿母!」

「爾等杵著做何?還不快些過來?!」

「可是小君,夫人陰/戶過小,那孩子卡在半路,如此下去……」

阿母陣痛己過,喘息著斷斷續續道,「娻,吾女,一切聽天由命罷,就算如此死去,阿母亦是無憾。汝父汝父……」

如此讓人糾心沮喪的話,怎能不讓人惱火,「阿母!既是如此,你可曾為娻著想過半分?有我娻在,又豈會如此輕易讓您離我而去。」說罷刷地起身,用醪酒洗手一遍,再過清水爾後走至榻尾,「讓開!」

臉色冰冷奪過醫師手中之物,見不是所需之物,攤手朝向那端著器具用什的宮婦,「遞銅刀。」

始初那宮婦不明,我用眼神示意,方才戰戰兢兢將之遞了上來,又讓她拿了一塊布帛摺疊成厚厚地一打。醫師見此,卻是急急攔住我,「小君,汝欲做何!」

撥開醫師攔著的手,我一步步向阿母行去,身後眾人不知我欲作何,具稟息不語緊緊盯著我越來越接近阿母的背影。

近了,彎腰,俯在阿母耳畔,「阿母,娻幫您將孩子接出來,會有點痛,你且咬著這塊布帛。「阿母濕潤著眼定定看我許久,方才幾不可察一點頭,「娻,動手罷!」語畢,咬住布帛緩緩閡上又眸。

「你們兩個且按住夫人四肢,你隨在我身邊幫忙。」

說罷,眾人各就各位。將衾被些些撩開些,露出阿母帶血下/體,一個腦頂現於眼帘,孩子黑黑胎髮一如我的,浸過羊水,甚至更加光亮,這孩子,長得定像阿父吧,倘若像阿父,阿母是否便有了再活下去的勇氣。

舉刀,手卻再被醫師攔住,「小君!」

轉頭,定定看她,「醫師有何恐懼?再糟也不過如此情形罷?」

醫師愣了愣,緩緩放下我的手。

即使身下躺著的是阿母,即使心上無底,即使見著那褥上血水模糊的不堪,我深吸口氣,沒有給自己任何懦弱的理由,阿母,需要我!

陰/戶很快被割開,阿母痛得四肢欲意划動,卻生生被人壓住,只不停猛烈搖頭。

由始至終,我不曾抬頭再看一眼,仍舊保持低頭,「麻線!」那種肌肉被生生割開的痛,我己嘗過很多次,我知道有多痛,所以我不敢抬頭去望阿母。

「看到了,看到了。啊,出來了,出來了!夫人快些使勁,快……」保婦的驚喜叫嚷無疑乃上等興奮劑,阿母精神亦為之一振,開始有規律使起勁來,一呼一吸之間,又過得半個時辰,終是將那孩子生了下來,哇哇哇……只是來不及細看,便昏睡過去,我手上動作繼續,接著處理一切直至完成。

保婦等接了過去,洗凈身子,用絲質小裯襖細細包裹起來,抱了過來給我看。孩子的小臉並不好看,有點皺,全身粉紅,或許感受到我看他,忽地緩緩打開眼眸,黑黑的大眼睛盯著我直瞧,一旁保婦驚喜,「小君,小公子,小公子竟如此早睜眼。」

「嗯。」極為疲備,卻又不能睡,回此話時,我己是雙眼酸脹著痛,額角神經亦在發痛,「你們將夫人身下被褥換下,記得小心些,不可大力翻動夫人。著人守在這處,我且歇會先,一會孩子若是餓了,可喂些醴乳。」

「諾!」待眾人行過禮,揮退欲攙扶我之人,邁步向門外走去。

門外的光,有些刺眼,不知何時,雨己停下,小雨初歇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暖地,竟讓我產生一種重生之感,阿母這一劫,終是熬了過去,極好!

嘴角未完全勾起,忽地雙眼發黑,身子軟了下去,跌進一個十分溫暖卻又讓人安心的懷抱里,就這樣帶著那笑,我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只覺腰上一陣沉重,身後有些濕熱,好似出了汗般,黏糊糊地。不舒服皺了皺眉頭,轉首朝熱源望去,卻見一人鬍子拉茬,雙眼緊閉抱著我的腰身睡得正沉。

宋皋何時來了?看看他,再看看牖外沉沉天色,不知睡了多久,窗外此時銀輝淡繚,繁星如瓢細灑而出的碎銀嵌在黑黑幕布之上。

室內燭燎忽地爆個火花,淡淡艾蒿香氣四溢。或許,我的動作擾了他的安睡,宋皋皺了皺眉頭,長臂將我拉進些他的懷裡。

又睡得一刻方才意識到我許是醒了,睜眼,「娻,醒了?」

摸不著對方是誰,加之剛醒,意識尚未完全恢復,我只輕輕嗯了一聲。

對方卻是忽地湊頭上來,眸中漾滿憐惜,欺了上來吻吻我的額角,「娻辛苦了!」

這番動作出人意料,我愣愣看他許多,尚未回神,宋皋卻是忽地勾唇一笑,眸如星辰褶褶生輝,「娻,汝如此迷茫之神情,只怕為夫會忍不住吃了你,但念你近日極為操勞,便特免汝侍寢罷!」

呃……這假人似的長像,不羈神態表情,是子郜了……心上忽地一陣失望,他好不容易來了,卻忘了將我期盼之人帶來。

娻眸中快速掠過的失望之色,子郜見了,雖早己知會有此種表情,亦早做好心理準備,但觀之,仍不免心中一陣氣悶,明明黑皋便是自己,自己便是黑皋,但卻仍舊感到心中酸意如潮湧來。

摟著那柔軟如荇菜能隨意搖擺的腰肢,子郜緊了緊臂。又是一陣氣餒,明明……是如此喜愛懷中女子,對方卻如那澤地緊閉蚌殼,將內心守得滴水不漏,而黑皋便是她那僅有的陽光,能讓其開口曝晒。

如此澀,如此酸……

近日周天子告政之時,頒發檄文,陳師於野,欲與狁獫犬戎一戰。身為周六師副師,自少不了他一份,況且,自從商亡,前有三監之事,后雖父親執矛牽羔以示忠誠,但說到底,現下宋國權勢地位具是通過征伐辛苦得來,但……卻又不能表現太過,否則周天子怕生了防衛之心……

夾縫之中求生存,從來便不易。趁出發前一點空閑馬不停蹄趕來,娻卻在得知自己非黑皋之時,如此冷淡……子郜莫明覺著委屈。

那日玉環之事,他己看得十分明白,卻如父親所言,娻乃有原則底線之人,倘若真如那日一般,如此裝扮黑皋下去,只怕哪裡娻得知,肯定不會原諒。

即便受到冷落,他亦不想如此下去。

「娻……」

子郜喚我,我卻己欲起身。但因睡在裡邊,需跨過子郜方才下榻,正爬至他的上方,腰卻忽地被人扣住。

「子郜!」

「娻……子郜何處錯了,以至娻如此冷淡待我?」

眸光看向腰上古銅有力的那隻手臂,本欲將之手拂下,卻在聽到此話時驚愕抬頭,在對上他落寂黑眸時頓了頓,心上忽地一陣柔軟,忽然憶起黑皋提及白皋時落寂自厭的神情,兩人的身影,慢慢重疊。

不知為何,我忽爾想落淚,而那淚也確實落了下來,起初是無聲一滴滴,之後便抽泣起來。

子郜見我忽然落淚,一陣慌亂。

「娻,可是哪處不適,為何忽地哭了。」

「你……為何此時才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許久?阿父去了,阿母亦難產……阿兄生病卻瞞了我……你可知我等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前世我的父母便是如此不曾言語地離去,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的一個永遠不願提起的惡夢。

子郜坐了起來,兩人面對面的抱緊我,一下又一下捋捋我鬢邊碎發,不時親吻一下,那手掌上的溫熱,還有嘴唇處的濕熱如有魔力,我這些時日的不安和勞累忽地消彌在那一方溫情之中。

窗外,夜漸漸深了,夜蟲鳴叫,從石階下的縫隙里傳出來,清晰泛了開去,傳向亘古不變的大地深處,那裡躺著我的兩位父親,一位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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