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反省
一夜無夢,翌日一早起來也覺神清氣爽,沒了皋的折騰我總算睡了個好覺。剛起身,稚便端著盤盥進來,寺姆徴上前掛起帳幔,收拾起床榻上的席褥,待得涼了便連席帶被收進一旁的櫃里,又拿出暖席墊上。
稚放下盤盥,猶豫一下,絞好濕帛與我。
我在帷帳后換下睡衣,拿了白色素紗裡衣著上,又揀了較為素淡的深衣和長裙穿上,曲裾隨風搖曳,不知何時寺姆徴己開了南窗,清晨涼風透進來,屋中的熏香暖氣頓時隨風散去,這季春的空氣夾著泥土香味兒傳進鼻端。
己是季春了啊……前段時間己廟見完畢,宋皋御下鸞車車廂,將從魯國來的馬送回魯國,從此我正式成了他的妻子。
「小君。」看一眼站在室中央的稚,我輕輕嗯了一聲應了。
「小君……」稚又喚了一聲。
「何事如此猶豫?」
「稚,有何話直說便是,如此擾著小君做何?」徴的年紀比我和稚都大些,向來在稚面前,她都喜用教育口吻說教稚的,徴未出嫁,又與稚親近,於是差不多拿稚當成自個女兒看待。
抬眸,看著稚圓潤兩頰,「徴說得對,何事如此吞吐?」
「稚聽宮寺們說,昨兒半夜公子回了少寢,並未歇在姜庶君處。因此……小君不必傷懷,公子昨日只是送姜庶君回了媵室,並無別的。」
整理絲絛的手一頓,絛上剛連接上的佩玉輕響,「哦?」說完繼續系好絲絛,心中卻想,這孩子傻得純得,這種事……不是歇不歇就能防的,如若皋真的上了姜姒的床,一個鍾便可以下床了,這一個鍾內也可能有子嗣了。
我輕輕笑笑,「擺早飯罷,一會要去給母親見禮。」
稚疑惑看我一眼,隨既興高采烈跑去吩咐宮婦們備早飯。
望著她輕快的背影,我笑著搖頭,道了句傻孩子。
寺姆徴聽到了,卻沒立即說話。
過後邊繼續整理內室,邊擔憂對我道,「小君,匆要擔憂。小人雖未出嫁,但自小便守在庶夫人處的,這些事情看得比稚明白,那日里,雖然不知小君為何落淚,還冷落公子,但小人想公子只怕是受了小君冷落,這才與小君置氣呢,故意去姜姒處。小君尚且年輕,又是正妻,這往後日子還長,只要好好相處,公子自然疼愛你多些的。」
「嗯。」
「小君毋怪小人越禮,只是小君出嫁之時,庶夫人素知小君脾性,千般交待過小人匆讓小君太委屈了自個兒,吩咐小人時刻注意小君飲食起居,還有小君與公子的喜好,倘若小君歡喜何物,與小人道便是,匆要為了些不相干的人生氣,而因此冷落了公子,畢竟小君嫁入宋,這往後公子便是小君的依靠了,庶夫人讓小人時刻提醒著小君為人-妻者,當與夫君好好相處的。」
「哦?」我抬抬眉毛,掃掃正整理媵器的徴,這些話,母親何時與她說的?「阿母可還有交待過其它之事?」
「庶夫人還讓小人提醒小君毋要忘了閨門之禮,毋要太思念母國。」說完忽地轉身從櫃中取出個半大的陶罐來,遞與我,「庶夫人那日怕不舍小君,便讓小人尋著機會將此物交於小君。」
陶罐是泥灰質釉胎,上面刻著深深的交錯划紋,可以說到處都能見著的東西。接了過來,打開蓋子,裡面竟是一罐土,心中明了,忽然一股酸酸的感覺涌了上來。
徴忽地紅了眼眶,隱有哽咽,背過身過擦眼淚,「這是庶夫人親手捧得故里黃土……」
說到後面,卻是一陣抽氣之聲。
徴的失態我並未太在意,只以為她是為思念故土才如此,直至後來我才明白為何她如此失態,此是后話。
「小君。」
正閑扯著話兒,那頭稚在外喚我。
「用飯罷。」
將東西收入櫃中,我抬腳出門,正走在堂上,裌卻是早己來了。不過,皺皺眉頭,為何穿得如此單薄?
「阿母,裌給阿母請安。」這孩子請安叩拜之時向來正顏失聲,規矩的不能再規矩,只是今日,小臉卻似帶著不郁慌亂。
「免罷,裌可己用過飯食?今日如此之早便是來了,太子宮中的人呢?」後頭的話是對稚說的,心中雖然生氣太子宮中之人如此疏忽,卻沒有表露出來。
稚掃掃闈門,「候在外頭呢。」
「請她們進來。」說罷,坐在上首,讓稚去拿些衣服。裌有時睡在我的居室,自然留有衣物,佩飾等。
不一會兒,便有梳環丫的寺人們魚貫進來。
對我見禮,我有些不太高興,揮手,「你們如何伺奉太子的?如此單衣便出來了,也不怕太子著了涼氣?」
底下一片寂靜,總算有人出來答話,是太子裌的近寺,「回小君,太子剛起便急急忙忙走了過來,小人等喚不住太子。」
「裌!」轉頭看向坐在一旁的裌,「何事如此慌張,在這宋宮之中如此失形。」
裌的眼睛微微濕了,「阿母!」委屈喚我。
揮退寺人,轉而對他招手,小傢伙立時偎了進來,「裌為何一臉不悅?」
「阿母,裌做惡夢了,裌夢見庶母欲害裌!」
撫著他手背的手一頓,「如此,哪位庶母欲害裌?」
「觴庶母。」
觴姒?腦中閃過一張張臉龐,但好似沒有一位觴姒的……
「觴庶母乃何人?」接過稚遞過來的衣裳,幫著裌又裹了層衣裳。
「觴庶母便是觴庶母,裌知是她害裌……」
這孩子嚇得,語無倫次了,我決定找宋皋問問。
飯未用完,宋夫人處便有阿姆來請,這位阿姆像徴一樣自小跟在宋夫人身邊伺候,此時頭髮己是發白,大家便都稱她阿姆,不過好似,這位阿姆與宋夫人一樣,對我越來越不滿,此事還要怪皋。
「小君,夫人怕小君去了寢室便差小人來道見禮改在公宮。」
摟著小裌的手一頓,公宮?擺放祖宗神主玉牌的地方?如此莊重,心中緊了緊,怕是出了什麼事情。
我答瞭然,接著又請稚送阿姆回宮。
對方卻道,「小君不必勞動許多。」語氣頗有些僵硬不滿,說罷便轉身離去。
歪頭,這人鹽油不進,還真是硬氣,與宋夫人一個鼻孔里出氣。
不過,既然回絕了,我對稚點點頭。
稚朝我看一眼,會意過來,不再送她。
徴上前置好食器,我與裌便開始食用起來。
食畢一飯,送裌入泮宮,便施施然來到公宮。
尚未進入公宮,立時有一股子沉重氣襲來。
剛入公宮,入眼帘的,見宋夫人端坐上首,沉著臉。
下首,跪坐著皋的眾位媵妾,地位從高到低。
風我來了,一旁候著的宮婦迅速擺了暖席。上前對著宋夫人,叩首行禮就著位置坐了。
「既然人都齊了,那開始吧。」
宋夫人正了正聲,眼光移至我的身上,道,「小君,聽人道昨日小君與子郜發生爭執?」
爭執?微愣……
淡淡笑了,「母親從何聽來?娻與夫君未曾發生過任何爭執。」
這宮室里怕是要清一清了,這麼點小事便有人告到夫人處,只怕我那處,時時刻刻都有人看著呢,容不得半點錯失。
宋夫人先是一愣,接著道,「如此便好。」
可能沒想到我會如此輕描淡寫提起昨日之事。
沉吟一下,她又道,「不過……小君如若有閑便多勸勸子郜雨露均沾歇在其她媵室,自新婚以來,子郜具是歇在你的宮室,國君一脈子嗣甚微,自皋娶婦,我便日日盼著能多得子嗣,以告先祖,如此專寵於你,只怕……」話尾卻是忽地掐掉,裡頭的意思再清楚明白不過。
又道,「想必尚在魯宮,汝母便己教導於你如何做□子,如今子郜非但專寵於你,甚至於不入媵室,昨夜聽人道歇在藏室之中,卻不見你如何問詢,顧自睡了。」
皋宿在藏室?不是說在少寢的么?
「今日,你便跪在這公宮之中,對著先祖神主,反省自身,如何為□罷!其餘媵者先行休息,聽說今日子郜微恙,與我一同去探罷!」
說完起身離席,不等我答諾,便由阿姆扶著走了,被一群人簇擁著離開了。
淡淡掃一眼皋的媵妾,宮門在身後緩緩關上,公宮之內雖有小窗透出來的光,仍舊昏暗。
我兀自跪著,不喜不怒。
這種話,宋夫人不是第一次說了,每次提起我都不太理睬,一則,宋皋要睡哪不是我能管的,二則有一日夜晚我裝作無意提起此事,宋皋卻似忽地發火也不管我意願猛地從我身後進入,一夜沒讓我休息,自那以後,我學乖了,不再提起此事。
宋夫人,今日卻是在公宮如此教訓責罰,怕是己經給我提個醒,敲個警鐘了。凝著案台上供奉的殷氏先祖牌位,愣愣發著呆,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何事,只是忽然覺得索然無味,不愛宋皋,卻因為他受此委屈,這種委屈,我從來沒嘗過,原來,卻是澀的。
這一刻,不知為何,我忽然很想兄酋與熙,還有阿母,這些是我愛的人,所以在魯宮,我才寧願委屈自己。可在宋宮呢?我憑何如此委屈自己?因為宋皋,因為我代表魯國,不能在宋國丟了臉?
笑笑,收起有些低落的情緒,我是越活越回去了,難不成在婆家受了委屈,還想告到娘家去?此時,我早己非魯國君主了,而是宋皋小君,不是魯國人,而是宋國人了……
不過,雖然宋夫人對此事屢次表示不滿,卻好似一直有所顧忌,每次只是說說罷了,今日好不容易抓了宋皋因我疏忽身子染恙而如此罰我,還是當著眾位媵妾的面。
只怕早有此心思了罷……
婆婆與媳婦的關係,向來都是如此微妙。這些阿母曾教過我,但無奈我一向愚笨,處理不好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關係。
這一跪跪了兩個時辰。
亞飯時,稚有悄悄來過,但卻被我遣了回去。
「小君!」門外稚忿忿不平。
額角己是細汗密布,從來沒跪過如此之久,腳己經全麻了。
「小君再等等,公子己去求夫人了。」
宋皋?冰得像渣一樣的宋皋?我有些意外了,他不是一向白天很少理我的嗎?
「哦,如何求的?」聲音己有些輕飄飄的,腳下更是吃力,輕輕捶捶,己感覺不到痛了。
「公子與夫人……差點因此事爭執起來,公子道小君乃吾子自有我教著,毋需勞動母親!」
一愣,這話不像宋皋說出的話。
正要問,門外卻忽地沒了聲音。
「稚!」我喚她。
厚重宮門,忽地吱呀一聲響了起來,門被人推開了,宋皋一身赤服玉珩緩緩走了進來,背著光的臉色看不太清楚。
近了,才發現有些潮紅的可怕,我忽然想起在洛邑時的情景,那時他也是這般潮紅,難道是又發燒了?
尚沒明白過來,身子忽地被人抱起。
我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不要叫!是我!」他以為我沒看清,忙不迭低低道。
「我知道是你,你怎麼來了?」
皋看我一眼,臉上神情淡淡,「汝乃吾子,汝錯乃吾錯,自然要來!」
這話讓我愣住,心中一陣涓涓暖流。第一次,覺得對做宋皋的妻子還是有些值得期待的。
皋抱著我一路向宮室行去,偎在他的懷裡,輕淺腳步回蕩在長長的過道里,忽然讓我覺得並不那麼幽長了。
只是,尚未到達宮室,皋卻忽地一個踉蹌向前倒去。
心中叫了聲糟,果然我猜中了,他還發著高燒如此亂跑,這下兩人摔作一團,待我在稚地攙扶下起身,皋己是燒得神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