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原由

第九章原由

手指輕輕撫過床榻上仍舊昏迷的小豆丁,為了讓他睡得舒適些,我早己命世婦們將他的總角折開,絨絨的軟發因為間歇性高燒有些濕濡,緊緊貼在飽滿額角處,昏暗豆燈下,臉色慘白,兩頰帶著不正常的紅暈,前些日子的水潤全部消逝。

原本兩頰肉肉的,所以臉看起來是圓的。一場大病下來,小下巴尖瘦的讓人心肝扯著疼。

輕輕將濕發撫開,猶記得尚在鹿邑時,小傢伙落寂盯著手中藤球,對我說,「阿父說,是阿母留給裌的……那時裌病,阿母為何不來看裌……宴說,阿母不要裌了……」

「阿母……」或許因為撫得舒服,小傢伙蹭蹭我的手掌,呢喃一句,咸濕小手抓著我擱床榻上另一隻手的中指,指溫灼人。

現下,阿母就在身邊,為何還不好呢?這死孩子存心急死人!

正想著,皋推門進來,手中端著陶盂,「可是退了?」

說畢,有一盂粥遞至眼前。

掃一眼,粥,看起來十分美味,瑩白的稷米間青菜嫩綠,空氣中還隱隱飄著一絲肉香。

可我卻無甚味口,搖搖頭,仰臉看著皋,有些擔憂問道,「你說,那藥石可真管用?」

皋收回遞粥的手,沉默不語。廬外秋蟲的殘鳴更加嘶啞,一聲疊著一聲傳進來,此時月己上中天,所有人卻無心睡眠,稚與世婦們仍舊候在外頭,不時翻開陶罐的蓋子查看湯藥是否煎好。

一陣輕響,是宋皋將陶盂擱置案桌之上,又愣神許久方才回道,「公女……毋需擔憂,每年此時,裌都會大病一場……」

撫發的手一頓,「此是何意?」

宋皋嘆口氣,臉色沉重,「裌在其父母初卒之時,神情忽爾變得空洞木然,任我等喚其,具是不應。月余之後仍未有好轉。巫醫神禱也是無效,父親只好求助先王神衹,太祝翻開兆書上曰大凶,此乃天懲,人力不可改……只可徐徐圖之。父親聽后,道只能如此,於是命宮婦寺人常備太子宮中,精心侍奉,又是月余過去,但卻也無甚效果。有一日,裌卻似忽然清醒,站在闈門處的石階上凝視宮門,神情渴望,只是仍舊不言不語。於是皋猜他或許是想去商丘大街,與父親商議,父親聞之甚悅,命我帶裌出去遊方,或有好轉。遊方三月,果不其然,裌病痊癒,但留下如此之症,實在頑固,每年此時,天氣稍寒便會複發……」

聽至這裡,結合起宋候與我說過的話,心中己明白個七七八八,裌這是心理病了。

認為自己是害死阿父阿母的元兇,潛意識不願接受,這才封閉自己,對外界不聞不問,逃避真相。

小孩子,尤其是像裌這麼小的孩子,心靈是脆弱的,見到那麼恐怖的畫面,定不能承受,會正常才奇怪。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便披著斬衰,哭哭啼啼,滿臉淚痕,那個莫明其妙問我可會易的孩子,是否一直以來都渴望著自己的阿母阿父回來,所以胡亂尋著替身,只是我剛好是被選中的那個人.

「當初,為何裌會忽然喚我阿母?」

這個問題讓皋一愣,爾後眼中閃過一抹羞愧,「那時裌雖清醒,每日入夜,沒有阿母哄著便不肯入睡,於是我道,阿母去了遠方。」

「他問,遠方何處?」

「我道,天之盡頭。他又問,去天之盡頭做何。我那時想了想,如此瞞騙終有一日會被揭穿,萬一裌要再問起,我將如何答,於是回道,阿母去了遠方學易,知曉術數之後便會來教裌,彼時裌定能比之旁的稚童聰慧百倍。我以為,世間婦人除去織衣裳,打理操持家事,是不可能知道易具體為何物的……沒想到……公女竟是如此了得……」

原來如此。

我算是徹底明了,小豆丁為何單單粘上我,原因還在皋這番話來。

又過幾日裌終於清醒,只是神情仍舊有些懨懨。

見此,我總想著各種法子逗他開心,或許是因為生病了,他比之拓拔難哄百倍,好似那些嬌慣之氣忽然之間全都爆發了般,我做的每件事,他都十分不滿,如若臉色稍稍冷點,他便道我不再疼他,一時我心中氣得快要抓狂,卻在偏偏遇上那雙黑圓委屈的水潤瞳子時,煙消雲散怎麼也不敢露出半分不悅來。

何時我如此窩襄過了?

以往拓拔病了,我只需笑眯眯誘哄一下,「小志可想吃冰激凌?」

小傢伙會很配合很配合的立馬喜笑顏開,不停點頭。

然後我就會說,「喝了葯,小志全好了之後呢,姐姐便帶你去吃冰激凌,姐姐給你買你最愛的香草口味的三球杯可好?」

於是,再苦的葯,他也會很乖的喝了。

可……裌呢?

「阿母,葯苦,裌不要……」如此任性,我有些開始覺得自己是否太寵著他了……

「乖,適才稚放過蜂糖,並不苦的。」這蜂糖也不知皋是從哪弄的。這番好意,卻被裌完全無視。

皋回來那天他身上就沒處好的,被蜂蟄的臉都腫了半邊,不太成形,看起來古怪之極。

當時見著這麼高大沉默的一個男人,為了自己孩子默默去這種鎖事時,我忽然覺得,自己能嫁這麼一個男人,真的很幸運了……

自成年起,身邊的男人個個為著事業打拚,家的溫情,自父母死後,也在這裡才感受過那麼一點點,但君父的形象比之現代男人並無區別,孩子們自幼是由阿母看管教肓,或者師氏世婦們打理生活起居,即使生病時,君父也不過來探探說幾句勉力的話,便又被人請去處理國務了,兄酋也是如此,庶務總似忙不完的……瑜也多有抱怨……

當然,我心中明白,阿母給的是細膩溫情,君父給我的則是堅實靠山,如若無魯國地位,只怕媵嫁不會如此好過。

但總覺有那麼一絲遺憾……這種遺憾在皋的身上見著了,所以才會生出一絲感喟。

「阿父,阿父裌要做大鷹……」說罷從榻上起身,伸手向皋。

做大鷹?不明白。

皋本站在我身後,見裌伸手,越過我將他抱起,「好,裌做大鷹。」

轉身向外走,不明所以,將陶盂遞給一旁的菁,我隨之出門。

剛出門口,便被外面的銀鈴笑聲怔住。

層林盡染之處,一向神情清冷的皋抱著裌,不時上拋其小小身板,金色陽光下,裌柔軟的發飛揚著,邊拋著邊哈哈大笑道,「裌做大鷹啰,飛啰,飛……」

「哈哈,裌要飛……」濡嫩童音灑了一串。

不遠公田處,正趕著牛車拉著桔桿的鄉人聽了,一笑,停下來看

我莞爾。此刻這個能用極丑去形容的男子,竟忽然覺得,不那麼難看。

正值秋末,夜間一片寂靜,銀輝靜靜透過小窗灑在駁漆的桌案上,皋借宿里宰家裡,此時己然入睡。

廬內,好不容易哄得裌入睡,趁著空檔,我打算寫信去魯,如此耽擱了半月有餘,只怕阿母與阿兄們己是心急如焚了,上次落水事件,自今阿母還尚有餘悸,出發前千般交待過阿兄照拂於我的.

阿兄卻忽地撇下我回了國,只怕阿母會胡思亂想也說不定。

前段時間因裌之病,我急得都忘了此事。

「稚,你且去篚中取冊竹簡過來。」

「諾。」稚的身影消失門外。

過不得一會,稚進來,手中卻拿著兩卷簡冊。

「一冊足矣。」

「君主,適才有信使從魯來,讓我將此信轉交君主。」

「哦?」接了,打開,是君父來信。

逐字讀著,裡面大部分是在問我在洛邑之事,王後天子對我的態度如何。讀至最後幾句時。

才剛落下不久的心忽地拉高,阿母病了!

倒底怎麼回事,這段時間沒少祭神唱祝,怎麼一個接著一個病了!

「信使可有說是何時發信?」

「半月之前。」

算算日子,正是阿兄離去不久,難道怕我難過,這才瞞了我?

「信使可還有說何?」

稚想了想,搖頭。

「可是候在外頭?」

稚答然,我讓他將人請進來,一一問過話,便讓他等在外面,一會有回信要送往魯國。

待信使應諾出雲,我想了想,打開另一卷竹簡,打算寫信,一塊玉環現了出來……上次我本意還給修然,左右找都不見,原來夾這裡面了。

不過現在無心處理他的事情,將玉環放置一邊,拿了小刀契刻起來,首先一一回了君父的問題,然後斟詞酌句的刻著給阿母的話,語調盡量輕鬆歡快,還開著玩笑對阿母道,與皋之事乃上天註定,皋或乃娻之真命天子,請她匆憂專心養病,只等半月便可歸國。

又寫了些話給兄熙,較鄭重些,讓之代我盡孝阿母榻前。兄酋一向忙於庶務,而其他的兄弟姐妹關係又不太好,因為找不到可以相托的人,便找了兄熙,我素知兄熙雖是痴了些,但卻大智若愚,輕重緩急也分得清楚,有他代為照料,我很放心,又道宋皋將與我同歸,阿母如不放心,可親自看過其人,這真有些像是女婿見丈母娘。

翌日,我對宋皋道了此事。宋皋看我半晌,最後嗯了一聲,吩咐輿夫快些駛去魯國。

裌見我神情凝重,似懂事許多,只默默依偎著我,不時蹭蹭小腦袋。

我無心多語,也就拍拍他的腦袋安撫一下,三人一路快馬加鞭趕回魯國。

甫入長昊大街,我便似懵了,那滿街素縞,從魯宮傳出的鐘鳴。

莫非,我來遲了?

心中發緊,胃便似縮得厲害,手心己是濕涼一片。

下一刻,一陣溫熱,手被人握住。

抬頭去看,是皋。

「公女……」

「無事。」我吞咽一下,方才緩緩道了兩字。

一定不會是阿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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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悠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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