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飄香緣自寒霜雨(1)

第87章 飄香緣自寒霜雨(1)

滾滾大浪淘盡,前塵多少事?不戀世間佳麗地,獨上寒山去。

狂飆過盡絕勝處,獨有奇葩凌風起。收拾起,曉風殘月。

撒開了,金裝玉裹,方識廣天闊地。萬里雲濤長空遠,飄香緣自寒霜雨。

一、軍奴

一個月前。邊境,流州。

京都只是初秋,皇宮中的鶯鶯燕燕還穿著夏天的薄紗沒有換,她們愉快地享受著炎熱的盛夏之後,這幾天舒服的涼風。但是在流州,卻已經下了幾場冒煙雪了。

並不是因為流州比京都靠北多少,毗鄰流州的青州還在流州以北,現在卻仍然溫暖舒適。流州的酷寒緣於它的高,它地處高原,朔風一年四季不斷地吹,吹得地上只能留下石頭縫裡指頭厚的一點薄土,除了苔蘚寸草不生。而現在,這點凍土也早被厚厚的積雪掩蓋了。

流州右側就是高聳入雲的青山山脈,主峰大青山高得看不到頂,山上永遠覆蓋著積雪。太陽只在山頂露出一抹痕迹,遙遠得沒有半點熱量。這裡的感覺只有一個「冷」字,冷得地老天荒,冷得無邊無際。

流州是上百年的荒蕪地帶,是大苑流放犯人的地方,這裡只有駐軍沒有居民。犯人來到這裡,官方的文書上稱為「流州軍務脅從」,私下裡的稱呼更直接——軍奴。一切軍事設施興建、防務需要,以及軍官認為有必要做的艱苦工作,都由他們來完成,他們是軍隊里沒有休息的勞工。

而緊挨著流州的青州卻截然不同,那是山腹中的一個盆地,說盆地都說小了,它更像一個不小的平原。高聳的大青山一邊擋住了來自西北的寒風,一邊留住了來自南邊的水汽。此處降水充足、物產豐美,常年能見到青翠之色,所以得名青州。居民和正規駐軍駐紮在這裡,成了物富人豐的好地方。

老天爺如此偏心,別說流州的軍務脅從們,就是看管他們的軍官,也總會用羨慕的眼神望著北邊的一座小山,越過這座小山,便是溫暖的青州了。軍奴和軍官的區別就是軍官經常會換守地,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能從這個鬼地方調走,而青州對於軍務脅從們來說,卻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了。

已經是夜晚,今夜有雲,連月色都十分暗淡,但常年積雪的地方卻不需要火把也能看見道路。雪地上有兩個人正哆哆嗦嗦地走著,看服飾是兩個軍奴。

年紀大些的凍得直跳,快速地走在前面,腳印虛虛點在地上。另一個二十多歲的隨後跟著,他走出幾步就用一隻腳在另一隻上蹭蹭,緊趕幾步之後再停下來蹭蹭,他留下的腳印隔幾步就有兩個實實的,看著笨拙很多。很快一陣風過去,或虛或實的腳印全被抹平,就像沒有人走過一樣。

為了躲避讓人睜不開眼睛的朔風,兩人都停了一下,年輕的那個趁著機會使勁蹭著兩隻腳。

「小書生,以前沒長過凍瘡吧?看把你癢的。」年紀大的停下來,回頭看他。

被稱作小書生的人點點頭,道:「又疼又癢,疼還罷了,這癢得真是難受。」他狠狠地跺了兩下腳,把手攏在嘴上不停地哈氣,手背上黑里透紅,全是凍裂的傷口。

「你們南方人就是嬌嫩,晚上回去找點熱水燙燙腳,再去老徐那兒要點猞猁油,抹上三次就好了。」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道:「算了,不麻煩徐大哥,我年輕,過些日子就好了。」

年紀大的把眼睛一瞪:「是不是老徐又欺負你了?他媽的,不過是個破落戶,一樣的流囚,見著個軟的就捏,他那點威風還耍不到我張二面前,等我回去幫你要。」

年輕人攔住他,說:「張二哥,不是。大夥對我都不錯,沒有人欺負我。我就是不信,自己一個大男人,怎麼就這麼嬌貴了,風吹吹也能壞了?」

張二呵呵打量著他,笑道:「現在黑了壯了,看著還有那麼點樣子。你剛來的時候,長得可不就像個丫頭似的,王庶,你不知道,那些老兵痞子還打賭看你干一天活下來,會不會哭著叫娘呢。」

他本是開玩笑,誰知王庶臉色卻突然一黯,半晌也沒有說話。

這個王庶到流州的時間不長,加上白嫩嫩的長相和身上那股說不出來的冷淡勁兒,人人都不愛親近他。誰知這長得丫頭一樣的人,干起活來比誰都賣力,別人欺負他,他也不理會。流犯中會幾下子的不少,他們一見他的架勢就說他是會家子,會打架卻不還手,至少說明這人脾氣不壞,不難接近。這個每天幹活累得要死的地方,也沒人有那麼多精力天天欺負別人,時間長了,也就勉強接納他進了隊伍。一些好說話的,比如這個張二,和他也算有點交情了。

張二見他驟然沉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關切地問道:「小書生,想娘了?」王庶仍然不言,張二道:「你多久能回去?」

由於流州艱苦的環境限制,這裡一般的犯人都有時限,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二十年,時限到了視犯案情節輕重,可以釋放或者回內地服刑,只有極少數才會終生流放。

王庶沉默一下,才道:「沒說,就說流放流州,我想……大概是回不去了。」他突然輕輕一笑,自嘲似的搖了搖頭:「還想著回去?說不定哪天一句話下來,我就悄無聲息地死了。」

張二愣了一下,問道:「你……犯的什麼事?」

王庶微微嘆了一口氣:「算是得罪權貴了吧……」

張二立即瞭然,道:「嚇了我一跳,我說你這個書生能犯什麼殺人造反的大事?不過說老實話,得罪了有錢有權的,那事可真是可大可小。」他又使勁拍了一下王庶的肩膀,道:「小書生,你也別這麼喪氣,要是真想整死你,恐怕早就動手了,你都來了大半年,這不是好好的嗎。八成你得罪的人把你忘了,不會有事的。你呀,好好保養自己的身子,日子雖然沒有準頭,但是沒準哪天來個大赦,就能回去看你娘了。」

「什麼皇上登基、立太子、大婚,或者給快要死了的人祈福……都有大赦令下到咱流州來,說道挺多的。我聽說有個運氣好的人,晚上關進來,第二天就遇上大赦令到流州,十二個時辰都沒待上就放了。皇上那邊的親戚多得很呢,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有事了。」

王庶重複了一遍:「皇上那邊的親戚多得很……」輕輕笑了,仰起頭,吸了一口高原稀薄卻甘冽的冷空氣,道:「二哥,你不用勸,剛來的時候我確實想不開,只想著把自己丟下算了。可如今我想通了,這天、這山、這土地,哪裡不好?公道就算不在人心,難道不在我心?老天讓我來流州,我就來流州,老天讓我幹活,我就幹活,要是哪一天老天讓我死,那我就死了。這又有什麼要緊?我還是我,總不能因為老天折騰我,我就連自己也不要了。」

張二有些聽不懂他說的話,跟著嘿嘿乾笑了兩聲,心道:什麼叫不要自己?怎麼叫只想著把自己丟下?不吃飯自殺?可是回想一下,王庶剛來的時候吃飯也不少啊。

王庶笑著看了他一眼,道:「二哥,走吧,應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你別往心裡去,我就愛胡說八道。」說罷,拉著張二就走。

二、崗哨

張二也就把剛才困擾他的話拋開,和王庶閑聊起來。兩人邊走邊說,不覺已經到了與青州交接的小山底下。

他們是夜晚巡視防衛的崗哨,正規軍人不願意深夜站在小山上吃風,就命流州的脅從替他們站崗,自己在軍營門前守著。這個規矩雖然沒寫進條文里,可幾十年來一直如此。流州來來回回那麼多軍官,也沒有一個替自己管理下的軍奴說一句——白天他們已經幹了一整天的活,晚上該歇歇。而是默認,安排他們輪流去站崗了。

王庶這樣的,每月都能輪上好幾次,張二略好,但也不是招人待見的,他們搭檔巡防,總比別人多些。

走到半山腰,張二找了塊熟悉的大石頭,招手叫道:「小書生,過來擠著坐暖和些,這他媽的天氣,真快要了人命。」

王庶道:「可是哨位在山頂,我們停在這兒就看不見西瞻那邊的動靜了。」

「屁!」張二道,「西瞻那邊能有什麼狗屁動靜?我就不信,西瞻人能從大青山雪窩子里拱過來?他們能來才好呢,老子打上一仗,立點軍功,就能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王庶也實在是凍得難受,遲疑一下,也就停下來和張二一起靠在石頭後面,有了大石阻擋寒風,略覺暖和了些。

「想啥呢?小書生。」

「我在想張二哥剛才說的,要是西瞻真的打過來,我們肯定是要上戰場的,無論如何,倒也比現在這樣痛快。」

張二呵呵笑了,道:「做夢去吧,你這個小書生別是凍壞腦子了,西瞻人要打,也是從雲中那邊打過來。要我說,我們在這兒放哨純粹多餘,也不知咱大苑老祖宗怎麼想的,這裡設個崗哨做甚?」

「張二哥,你也不能這麼說,只有居安思危才是正道,高祖也是為了後世子孫能享平安。」

「別看我張二沒上過戰場,可我也知道,雲中離人家西瞻的京城比我們這兒近得多,調兵調糧都方便。我們這邊大老遠的不說,還就一條撒尿尿出來那麼粗細的小道,西瞻倒是想打,軍隊能進得來嗎?別的我說不上來,只說要是能從這邊進來,為什麼幾十年來,沒有一個西瞻人進來?」

王庶想了很久,也只能點點頭。他懂得軍事,地域所限,從這裡進攻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地方不只是流州,同樣遭受老天不公平待遇的還有身邊的西瞻。西瞻和大苑接壤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雲中的平坦草原,一處就是青州群山。西瞻在大青山一帶的領土面積遠比大苑大,可惜再沒有青州那般得天獨厚的好處了。那邊是和流州一樣常年刮著刺骨狂風的雪域高原,寸草不生,人馬都難以立足,根本沒有放牧的可能,屬於西瞻的荒蕪地帶。西瞻人也沒有流放犯人的習慣,所以那邊還不如大苑,千里之內,毫無人跡。

險峻的大青山的確無路可走,但是一條天然河流切割成的峽谷邊,卻有條小道勉強可以讓大軍翻越,就是張二所說的「尿出來那麼粗細的小道」了。西瞻大軍要能安全地從這峽谷邊的小道過來,先全力攻打青州,等拿下青州之後再攻下百裡外的驍羈關,再前面可就是一馬平川了。從這裡到京都柔軟的腹地,地勢一片平坦,好似專為西瞻快馬鋪好的一樣,從雲中過來的十六座堅如磐石的雄關這邊一座也沒有,大苑可謂再無遮攔。

這個道理雙方都知道,所以大苑早就在峽谷口安排了崗哨,還修建了關口。礙於地勢險要,雖然關口駐守不了多少人,真有大軍來是攔不住的。但是只要有敵軍出現,就一定會被青州駐軍發現,攔在半路一打,西瞻大軍進不能攻入青州,退則身後就是無路可走的大青山,原路退回,則要通過毫無補給、千里無人的酷寒荒原。真可謂進退不得,隨時有全軍凍餓而死的危險。瘋子也不敢輕易嘗試,更別說打下青州之後還要去攻打有「驍羈關天下險」之稱的驍羈關了。這正是西瞻進犯從來只走雲中小路,而沒有從西南進來的原因。

即便是西瞻人勇猛無比,使得青州駐軍無法把他們堵截在大青山關口外,而是進入青州形成纏鬥局面,那也不要緊,青州是咽喉要地,一向駐有重兵,怎麼也能支撐些時日。只要青州一開始打,大苑就有足夠的時間派兵救援。任戰鬥多麼激烈,大苑只要攔住驍羈關一處,敵人就會被困在青州無法前行,大苑卻可以不斷增兵。西瞻那邊千里曠野,增兵糧食補給等都不可能有大苑這樣方便,時間長了,進退不得,仍是自尋死路。

的的確確,不可能啊,這地方的崗哨就是沒用的擺設。然而此處地理位置這麼重要,別說兩個軍奴嫌冷,就是天天有人凍死在山岡上,也沒人敢說撤了這沒有用的崗哨吧,就怕萬一出了事,誰能擔待?

王庶泄氣地道:「萬一有人從這大青山上翻過來,不就能繞過青州突襲驍羈關嗎?」

「瞎扯!」張二道,「從大青山上翻過來?哼哼,你試試,為什麼你不從大青山上翻過去?那你可就遇上特赦了,跑了管保沒人找你。能上到半山腰不死你就不是人了,你覺得嚴扒皮讓一個個軍奴晚上放哨,是信得過咱們有良心,不會跑了讓他作難?還不是因為我們沒路跑,算準了想要命就只能乖乖地回來?呸!」說罷,他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那口水還沒落在雪裡就變成了一個冰疙瘩,骨碌碌滾下去了。

王庶看了一眼冰球留下的痕迹,又看了看夜裡仰直了脖子也看不到頂的大青山,只得承認張二所言不假。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暫作家。

三、雪貂

他們二人正在磕牙,忽然見遠處有一個黑影閃了一下,很快就越過山樑,向二人藏身的大石頭躥過來。張二猛然站起,小聲道:「雪貂!快,小書生,抓住它。」

他一出聲,那黑影卻警覺地站下了,它這一停下,王庶才看清楚它的長相。只見雪光下這小獸一身毛皮厚墩墩的,銀白髮亮,看著頂多有隻大貓那麼大,長得卻有點像尖嘴的西域狗。它的身後拖著松鼠般厚實的大尾巴,一雙黑眼睛在銀白色的毛里烏黑油亮,緊張地盯著大石頭這邊。

張二在石頭後面向王庶打手勢,示意他從左邊堵截,自己從右邊包抄。他的手勢還沒有打完,雪貂突然轉身,向左側山頂躥了過去。

「快追!」張二顧不得遮掩身形,跳起來向外衝去。但是他哪裡有雪貂的速度,剛躥個頭出去,那雪貂已經奔到了山樑上,眼看就追不上了。

王庶急切間往懷裡隨手一摸,摸出個東西對準那團銀色丟了出去,那雪貂發出一聲難聽的叫聲,一晃就倒了下去,看來是被打中了。

張二大喜,使勁拍拍王庶的肩膀,道:「小書生,真有你的,這麼遠還能打得那麼大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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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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