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畫中仙師父

第1章 畫中仙師父

桃花塢的那位先生,劍法無雙,卻從未有人見過他出劍,因為,見過的人,都已經死了。

這是武林中吹噓高人的常見句式。

也是人們用來形容我的固定用法。

他們說的桃花塢的那位先生,就是慕太微,就是我。

我盤膝坐在桃花樹下,閉目凝神,讓自己處於物我兩忘中。

「師父,葯喝了沒?又做白日夢了?」大徒弟管理整個桃花塢,也順帶管理我,氣勢洶洶地殺來我面前。

「師姐,師父是在打坐。」二徒弟面慈心軟,軟軟糯糯,素來維護我。

「他哪一次打坐不是把自己打瞌睡了?早春氣候寒,桃花都還沒開,又在風口上打瞌睡,葯還不能停了!」大徒弟脾氣一向壞,就要辣手摧師。

我趕忙醒過來,目光閃動,慈愛地開口:「天樞啊,不是為師不喝葯,今天你是不是忘了放糖了?」

二徒弟趕緊護在我和她師姐之間,十分不敢置通道:「師姐,你居然沒有放糖!你怎麼可以不放糖?不是甜的東西,師父怎麼能吃得下去?」

大徒弟冷冷一笑,「糖?整個桃花塢的糖都被師父偷了個乾淨,糖罐里連沫沫都刮不出來,我上哪給師父調甜葯?」

我氣定神閑,目光遠視:「是阿福偷的。」

二徒弟蹲下來看着我,「福伯伯從來不吃甜食。」

我目光進一步遠視,「是旺財偷的。」

大徒弟一步上前,生生截斷我遠目的視線,嗓音飄了一飄,「哦?旺財作為一隻狐狸居然會開櫥櫃的鎖,它要成精幻化出人形跟師父譜一支人獸戀曲?」

「旺財是公的。」二徒弟糾正她師姐后,溫柔地看着我,「師父,你從小教育我們,不管闖下多大的禍,都要敢於擔當。」

我閉上眼睛,睫毛抖了一抖,「是我。昨晚的菜不夠甜,我食不知味寢不安眠,你們睡着后,我就……」

二徒弟被感動了,抽噎著抱住我手臂,「我今天就出塢給師父買糖去。」

「天璇乖啊。」我趁機指引,「跟你師姐要錢去。」

原以為大徒弟又會找各種借口剋扣我的零花錢,譬如糖吃多了,男人氣概會被沖淡,嫁不出去,又譬如旺財最近長身體,要多啃幾隻雞腿,我的糖錢就先挪用一下等等。沒想到,大徒弟竟然破天荒地沒有找那些人神共憤的理由,居然對她師妹一擺手,十分痛快:「去立個字據打個欠條,我一會兒給你拿錢。」

今天的一系列計劃及目的達成,我通體舒泰猶如真氣行遍大小周天,順便再關心一下小弟子的學業,「天璇啊,功課做完了嗎?」

二徒弟邊往正屋去邊回我:「師父佈置的課文都背下了,字也練了,師父什麼時候教我劍法吶?」

大徒弟吭地一笑:「師妹你還不死心,你什麼時候見過咱師父舞劍了?」

二徒弟漸行漸遠的嘟囔聲傳來:「可外面人都說,咱師父劍法無雙。」

一片桃林隔絕人聲,大徒弟愈發不尊師重道,嘴角帶笑戲謔道:「師父啊,你這白皙如玉的手提得起劍么?要是不小心把手割破了,你不又得裝失血暈倒趁機吃幾罐蜜糖?」

我理了理衣襟,擺起打坐的手勢,「天樞,為師似乎很久沒檢查你的功課了。」

大徒弟果然變色,「檢、檢查什麼啊檢查,我、我當然有好好做功課,我、我去洗碗……」倉惶逃竄。逃到半路又想起什麼似的折回來,自語:「嚇得我險些忘記正事。」嗓音一提,對我道:「師父,花家山莊給了您一道帖子,邀您去嘗嘗花家的鷓鴣宴。」

我不予理睬。這一年間,大徒弟總能收到各種帖子,以美食甜品為名,行相親利誘之實,誓要把她師父嫁出去。我踩過幾次坑,如今再不受騙了。

「這次是真的,師父您不去會後悔的!這是花家獨特的鷓鴣宴,據說能甜得膩死人,這怎麼能是人吃的呢!」

緊趕慢趕到了花家別業,我才悔悟這輩子大概就是被徒弟坑的命。

由於大徒弟擔心我會被糖膩死,堅持要求我帶上阿福和旺財,必要的時候可以扛我回來。雖然阿福老態龍鍾,鬚髮皆白,平時最大的運動就是動動掃帚掃掃桃花瓣,旺財則是只負責在落花堆里打滾啃雞腿,他們卻依然被委以了重任。

待我們兩人一獸到達花家山莊大門時,確實受到了隆重的接待。看門的幾個護院直奔目標,向我表達了景仰之情,約莫是習武之人對傳說中的高人總有幾分過度想像。

「慕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失敬失敬,聽聞您劍法無雙例不虛發出神入化千里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

一盞茶時間的景仰后,我將其打斷:「血腥。」

「慕先生居然是兵不血刃刀不沾血莫非是殺完人後將劍上血珠吹落?造成一種殺人藝術的凄美唯美意境……」

又一盞茶時間。

我望着咫尺的山門,回身對旺財打了個手勢,對其唇語:「雞腿。」

旺財本已被太陽曬得懶洋洋,耷拉着腦袋趴在石階上曬舌頭,與其狐狸的身份極其不符,在我的點化下,一個竄身衝到幾個護院身前。見一團雪白的不明生物從天而降,齜牙咧嘴,護院們身子發軟,癱到地上。

「這這這是什麼怪力亂神的生物?」

「好好好像是極北之地的罕見冰狐!」

我們兩人一獸終於得以過了山門,我拍拍旺財的頭以示嘉獎,「看在他們認出你的份上,就不要吃他們了。」

後邊護院們驚嚎:「居居居然吃人,慕太微果然如江湖傳說中一樣兇殘!」

「難怪都叫他桃花仙,說他十年間容顏不老,原原原來是喝人血!」

「咱們小姐千萬不能嫁他啊!」

邁過山門,我好像聽到了一句不太對勁的話。

江南首富花氏委實名不虛傳,在清幽山色的半遮半掩下,山莊別業巍然屹立的身姿勾嵌入邈邈山嵐雲岫中,意境十分磅礴大氣。連迎客的山莊僕人都是我們桃花塢總人口的幾十倍。

山莊總管迎財神一般開心:「慕先生今日一到,頓時蓬蓽生輝,快請快請!呃……這是什麼生物?」

阿福顫著鬍鬚道:「冰狐,我們先生的坐騎。」

山莊眾人以一副看神仙的目光注視於我,我便不好解釋這一路上旺財地上打滾撒嬌撒潑,我同阿福只得輪流抱它行一程,給它充當坐騎的事實。

寒暄完了后,我們確實用了一個時辰的鷓鴣宴,之所以一句話帶過,是因為我用了四個時辰來陪花家小姐談人生。

花家小姐花似容,名如其名,花容月貌,江南第一美人。唯一不好的就是人嬌體弱,一個時辰能往我身上暈倒三次,四個時辰她便暈倒過十二回。我從后廳的椅子挪到了外面亭子的欄桿上,才終於跟她拉開了點距離。

阿福被留在前廳用茶,旺財被一隻雞腿引誘了,只留我一人談人生把人生都談到了盡頭,太陽還沒有落下,人生之憂鬱莫過於此。

「慕先生的人生觀怎麼充滿著憂鬱之情?」花小姐滿眼關懷,又換做嬌羞,「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都說桃花塢里畫中仙,你這憂鬱的神情更是無情也動人呢。」

「世人謬讚,小姐抬愛,慚愧得很。」我站起身,準備告辭,「今日我其實……」

「太微!」花小姐出其不意一聲嬌喚,面露紅暈,疑似中暑,又向我身邊歪來。

我此刻十分想念旺財。

「爹爹!」

一聲稚嫩清脆的童聲貫耳,忽然不知哪裏冒出來一個包子,溫熱的小身體死死地抱住我的腿。

我愣了,花小姐呆了。

「爹爹,我再也不淘氣了,你不要丟下我!」小包子衣衫破舊,兩條肉呼呼白嫩嫩的小手臂從袖子裏露了出來,正抱在我膝蓋上,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濕漉漉的眼睛望着我。

花小姐勃然大怒,「慕太微你閨女都能打醬油了,還跟老娘騙婚?瞧着你一副好皮囊,卻原來是個老色鬼!」

我頓了頓,俯身柔聲問小包子,「小姑娘可是受了什麼驚嚇?怎可胡亂認爹爹呢?」

小包子淚盈於睫,眼內波光粼粼,湛湛生輝,將我凝視了幾眼,「爹爹救我!」

孺子不可教,我順了口氣。花小姐更怒,「慕太微原來你是拋妻棄女,欲入贅到我花家,覬覦我花家富可敵國,你簡直……」

不待她將「禽獸不如」四字怒斥出來,就聞陣陣風聲颯颯,自四面八方湧來,眨眼間,幾十道人影里裏外外佔據了我們所在的涼亭。

花小姐被打斷,四顧一圈,怒容頓收,立即恢復閨秀淑女風範,「列位不懂規矩么?江南花家的山莊是你們隨便闖得的?還不給本小姐滾出去!」

闖入者衣冠服色各異,都是名門正派的打扮,一個個凌然大義,虎視眈眈地看着……我?

領頭的紫衣少俠看了花小姐幾眼,放緩了語氣,「今日打攪實乃迫不得已,貴庄還請不要干預須彌宮的事為妙。」

花小姐道:「我不認識什麼須彌宮,打攪我相親嫁人,你們擔當得起么?」

紫衣少俠略覺心碎,彷彿中了黯然*掌。他身後一青衣少女傲然走出,「須彌宮轉世靈童,殺之可解武林浩劫,護之便是千古罪人。那個道貌岸然一臉無辜的美貌蜀黍,不要看別人說的就是你,你要做千古罪人么?」

少女手中劍直指向我。我正在腦內思索有關須彌宮的種種,此時見狀不由吃了一驚,歉然道:「方才略有走神,不知女俠有何指教?」

「呃……也沒有什麼了啦……」少女看了看天,臉頰浮起紅暈,「今日天氣好熱……」

「蘭師妹!」另一位白衣少俠打斷道,「此事干係重大,耽誤不得,還不速速取那靈童性命?」

少女諾然稱是,端正態度開始運劍。我腿邊的小身子縮了縮,緊緊攥着我衣角。

花小姐此時通透了,指著黏在我身上的小包子道:「你們說的什麼靈童就是這個女娃娃?」繼而又驚又喜又矜持地嗔怪我,「原來不是你私生女,你怎也不說一聲。不過,這個什麼靈童不過才幾歲?為什麼要取她性命?」

紫衣少俠為她解惑道:「小姐不知江湖事。這須彌宮乃是天竺婆羅門教傳入中原的一個分支,一直致力於破解中原各派武學,以便一統江湖……」

花小姐秀眉一蹙,「一桶漿糊?要那麼些?」

紫衣少俠肅然點頭,「須彌宮向來貪得無厭,如今雖已式微,卻賊心不死,幸好我們正派人士聯手破了魔教在中原的總壇,得知這娃娃就是這一代的轉世靈童。要不是須彌宮護法長老多般阻撓,我們早就將這魔童斬除了,正因為追逐最後一名長老,我們才不得不闖入花家山莊。卻不知那長老躲去了哪裏,還是先解決了這魔童再說。」

眾人劍指衣衫襤褸的小包子,這娃娃雖害怕,卻沒有再躲閃。

「轉世一說如此荒誕,名門正派居然根據莫須有的傳說殘忍對付一介孩童。」我嘆息一聲,「不太好吧?」

紫衣少俠瞪視我一眼,「這麼說,你要救她?」

「唔也許。」

臉色通紅的青衣少女被她後方的白衣少俠一推,手中的劍便朝我刺了來,看似普普通通一招,卻被那白衣少俠灌入了極厚的內力,激得四方殺氣凜凜,將花小姐、小包子與我俱都籠罩在內。

即便是不會武功的花小姐也感覺到了凜冽的殺意,頓時花容失色。小包子則是面色慘白,一時間鬆了抱我膝蓋的手臂。我替她把破敗的袖子理了理,才等到那一劍到來。

抬手一擋,並指夾住劍身前端,少女來勢不減,也面色大變,我倒沒有怪她。劍勢一鼓作氣遞來,刺在我雙指間,直至少女的劍柄沒入,我指后長劍的前端卻半分沒再前進。

一串金屬的斷裂聲后,長劍寸寸自我兩指間墜落,叮叮噹噹砸到青石地面。

少女愣愣看着我的手,一時間所有人都愣愣看着我的手,我也從善如流地看了一眼。平時就沒什麼血色的手指,此刻更加通透了,倒不像人的手。我很抱歉地將手收回袖子。

就在眾人發愣的當口,又一道窈窕人影飄然而至,道袍飄飄,一掌甩到青衣少女的臉上,沉沉一嗓子道:「混賬!還不快向師叔祖道歉!」

青衣少女捂著臉,被扇蒙了:「長老,您說他是……我們蜀山的師叔祖?」

蜀山女長老一襲道袍,仙風道骨,眉目如畫,故人依舊,向我跪下一膝,行了大禮。

「飲冰拜見掌門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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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都是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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