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九十五

浮雪 九十五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他見落花遍地,就到秋末動臨。

未必然,或許是疾風驟雨,彩虹將臨。

那個地方,叫做苦境,他在那裏度過了十二年。

十二年前,他想犧牲自己超度陰魂,被素還真阻止並帶往那個世界,他失去記憶,是素還真十年來始終陪伴不離,期間有世外道人多番相助,後來他便認道人為兄。

第十一年,聚魂庄徹底被陰魅俯身,他就與素還真合作,對抗聚魂庄。

第十二年,也就是在那個世界的半年前,他們終於找到了方法,超度陰魅,但聚魂庄所有人肉身早已腐爛,所以史艷文便以一場大火,將所有人化為灰燼,卻不慎被陰魅反噬,是建木自燃,重組了他身體,導致他面向有所變化。於此同時,消滅聚魂庄時,史仗義意外被扯入苦境,於是他們重設陣法,重回此界。

概括得很全面,就是缺乏細節。

「陰魅反噬?」憶無心眨了眨眼睛,「大伯那日的反應,便是這反噬的後遺症嗎?」

史艷文沉默了一下:「算是吧。」

藏鏡人站了起來,不耐煩道:「可有根治之法?」

「治不好的。」

史艷文頂着藏鏡人冷若冰刀的視線,穩如泰山:「事實就是如此……聚魂庄之事已然完結,終究是塵歸塵土歸土,各得其所,不必深究。這十二年,艷文過得很好。」

雪山銀燕沒想太多,史艷文說聚魂庄事了便是事了,苦境太遠,他想像不到,他能關心的只有現在,還有以後,於是他道:「爹親無事就好,這樣我們一家人終於能好好在一起了。」

史仗義一聲嗤笑。

這才是最不易解決的問題。

史艷文五味雜陳,收斂神情,不動聲色地將話題繞回原地:「我要找的人,便是在我們重回此界時,不小心被牽扯進來之人。」

「這裏修正一下,」史仗義搖搖手指,沒忍住道,「他那不是『被牽扯』,而是『自掘墳墓』。」

俏如來聽出了端倪:「他是主動來找爹親的?」

史仗義興趣盎然地朝史艷文抬抬下巴撇撇嘴,聲音抑揚頓挫別有所指:「嘖嘖,人家是別有肺腸,跟蹤史艷文而來,險些在臨行一刻將史艷文拉回苦境,咱們這位父親,到哪裏都是搶手貨,連苦境神人都為他追到九界來了,其他人能不動念?」

史艷文訕訕道:「那人與素還真並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史仗義似笑非笑,一反常態地開始給眾人解釋,「那人來自狩宇族,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算人類,狩宇族厭惡人類,卻待史艷文態度不同,」話至此處,史仗義頓了頓道,「中間雜七雜八的事情我們略過,反正我也不太明白,就說結果,狩宇族此番不知為何,突來一手,派人來『請』史艷文進狩宇喝茶。」

如此說來,那人的確是自作自受。

雪山銀燕皺眉:「那爹親便由他自生自滅吧,為何還有把人找到?」

史艷文搖頭:「狩宇族之前對艷文不曾有失禮之處,況且此人對艷文並無殺意,此番動作蹊蹺,恐怕另有內情,將來艷文免不了要與狩宇族再打交道,能不交惡自然是最好,若能結下善緣……」

他話還沒說完,便聽俏如來淡淡道:「爹親的將來在苦境嗎?」

史艷文嘴角一僵。

說來說去,這還是避免不了的問題。

史仗義幸災樂禍似的翹起二郎腿,預備看看這父慈子孝的兩人難得僵持的氣氛,不以為憂反以為喜:「哎呀呀,俏如來,沒想到你是第一個挑明的人,果然是父子~情深啊。」

雪山銀燕再遲鈍也能察覺到氣氛不對,遑論憶無心還在桌子底下瘋狂扯他的衣裳,賣力地打着眼色。

他必須要想一個打破僵局的辦法。

想個辦法……

這個辦法……

想着,他一拍桌面:「啊!」

憶無心:「……」

藏鏡人被他「啊」得莫名其妙:「銀燕,你叫什麼?」

史艷文和俏如來也看過來,史仗義挑眉:「蚊子咬了?」

雪山銀燕囁嚅道,「我是想起,皓月光帶着兩個孩子去集市採買沒帶錢,還有……」

史艷文臉色柔和下來:「還有什麼?」

「還有,」雪山銀燕紅了臉,「霜要從東瀛過來了。」

史艷文不明所以,俏如來像是想起了什麼,也不再糾結先前的問題,嘆口氣,輕聲道:「爹親,銀燕說了,要看到你,他才大婚。」

大婚……

大婚?

史艷文驀地起身,激動不已:「銀燕……」

「成婚啊?」史仗義曖昧地看着他,「求婚都沒求呢就像成婚了?再說了,這傻小子知道大婚之夜怎麼做嗎?」

史艷文:「……」

俏如來:「……」

雪山銀燕垂下頭,面紅耳赤,十分尷尬:「……知、知道的。」

憶無心好奇地拽著藏進人的衣服:「爹親,大婚之夜要做什麼啊?」

藏鏡人獃滯半晌,突然掄起盾牌,額上青筋暴出,「臭、小、子!以後再敢在無心面前講這些話!本座扒了你的皮!!」

「欸!爹親!你為什麼要打人?二哥你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史仗義狂翻白眼。

……

「皓月光哥哥,」阿大用勺子指著天上,「我剛剛好像看見流行了耶。」

「流星?」皓月光從老翁手中接過另一碗麵糊糊,端給阿小,「大白天的哪裏有流星,你看錯了吧。」

「看錯了嗎?」

阿大咬着勺子皺眉,突然聽阿小叫道:「皓月光哥哥,我這碗沒有醋!」

皓月光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跟老闆彎腰致歉:「抱歉,我這兩個弟弟口味比較獨特,所以……呵呵。」

老闆笑了笑,從貨箱裏捧了個旋紋瓮出來,用袖子擦拭幾下,用木勺舀了兩勺放到兩個孩子碗裏,樂呵呵道:「沒事,老朽有個兒子,也跟他們一樣,喜歡在麵糊糊里放醋,中原的人都不喜歡這味,老朽就給收了起來,沒想到今兒草市遇上了。」

「實在多謝,」皓月光摸摸腦袋,「明日在下就把錢送下來。」

「不必了,」老闆蓋上鍋蓋,扯了條板凳坐下,「本來喜歡吃這東西的人也不多,我也不差這點錢,就是消磨個時間。」

他好似對兩個孩子特別關心,說着說着就忍不住放低聲音,逗弄其兩個孩子來:「好吃嗎?說不好吃可就收錢了啊。」

阿大阿小抿抿嘴,他們雖然流浪慣了,眼色也看慣了,知道老闆是在逗他們,喜滋滋地討巧賣乖道:「伯伯,好吃的,伯伯不收我們的錢好不好?」

「嗯……伯伯怎麼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老闆又笑。

「是真的!」阿大三兩下吞完所有麵糊糊,跳下板凳,來到老闆面前,「伯伯做的麵糊糊和爹親做的一樣好吃,人肯定也和我爹親一樣好心,對不對啊?」

「嘿!巧了,你們和我兒子也挺像的。」

阿小從碗裏抬起頭:「那伯伯還收我們錢嗎?」

皓月光不禁苦笑,這個嬌撒得得心應手收放自如,比他這種木楞腦袋可是吃香得多。

老闆也失笑,道:「不收錢!兩個滑頭。」

須臾,阿小也抹了嘴巴。

皓月光見狀,又看看天色,猜想大概那家子人也談得差不多了,再以他們上山的速度,慢慢走着,估摸傍晚時間就能到正氣山莊,若是時間巧,正好還能趕上晚飯。

可以動身了。

「老闆,」皓月光拱手,「時間不早,在下要攜兩個弟弟回家了,就不打擾老闆做生意了。」

「這就走了?」老闆咂嘴,意猶未盡地看着兩個孩子,「明天還來嗎?」

兩個孩子同說「還來」,又想起皓月光,連忙轉頭,可憐兮兮道:「皓月光哥哥……」

皓月光被他倆一看,硬漢心中那點深藏的柔情被觸動,立馬豪氣干雲道:「來!咱們還沒給老闆飯前呢!」

「好耶!」兩個孩子跳起來,在老闆膝前笑道,「那伯伯!我們明天再來看你!」

「好好好!」

老闆也笑,反身從木車上取了兩個小泥人,這是時興的玩意,但凡是個貨郎都有帶的,吸引小孩用,老闆準備了不少,但因着樣子少,也沒送出去幾個。他拿了兩個,又看看兩個孩子,看他們眼睛放光,越發心喜,便乾脆把剩下的幾個小泥人都取了,分給兩個孩子。

「來來,這個兔子給阿小,這個小烏龜給阿大,這幾個小人一樣,都給你們……哦,還有朵太陽花,明天我再給你們帶好不好啊?」

「好啊!謝謝伯伯!」阿大阿小相互換著看,伸手抱了抱老闆,繼續賞玩小泥人,或說你的小些,或說那比鼻子斜了,或者這個人臉和我們好像啊,混亂一團的。

皓月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老闆,你怎麼分得清他們的?」

他天天和兩個孩子待在一起,都沒分清過,這老闆倒是眼尖。

老闆撫著鬍子,樂道:「緣分吧。」

皓月光不置可否,抓住兩個孩子的手告別:「那老闆,我們明天再來,告辭。」

「請。」

像個武林人。

「哼!」

藏鏡人沉着臉:「你教的好兒子!」

史艷文莞爾:「過獎過獎,主要他們天生就是好苗子。」

藏鏡人捏了捏拳頭,拉下臉道:「我沒在誇你!」

史艷文摸摸鼻頭:「小弟也將無心教得很好。」

「……」藏鏡人又想打人了。

史艷文見好就收,前院好不容易停歇下來,史仗義躺在地上乾瞪眼呢,他可不想再挑動藏鏡人尚未放鬆的神經,即另說道:「小弟,仗義有時是有些口無遮攔,但你動手時也不好下手太重。」

「你就縱着他吧,」藏鏡人斜他一眼,「別忘了,他可是修羅魔尊。」

「小弟,你想多了,這裏不是修羅國度,他只是仗義而已。」

「他總要回修羅國度的。」

「魔界與中原的壁壘對仗義來說要打破並不困難。」

「那苦境與九界的壁壘呢?」

「……」

「你要如何打破?」

「小弟,」史艷文嘆息,「你果然是想找我說這件事。」

藏鏡人沉着聲音瞪着眼睛,道:「你要選擇素還真,對嗎?所以才對俏如來的問題避而不談,因為你不想騙他。」

史艷文搖頭苦笑,看了看前院地方,史仗義氣悶地開始逗弄雪山銀燕,不時又被俏如來堵一句,憶無心也義正言辭地在旁助力,史仗義眼見越氣,卻又不見爆發,頂多是冷哼一句,又開始擠兌人。

看着倒也賞心悅目。

「我的選擇始終只有他們,」史艷文斂眸,「我這十二年做的所有事,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回來。」

「現在你回來了,卻也要為了素還真,你要離開他們嗎?」

「離開」這個詞從藏鏡人口中說出來,與「拋棄」無異,史艷文着實也無法以「不由自已」來解釋,更無法以「生死無常」來推脫,他的良心不允許。

史艷文苦笑:「小弟,我說過了,我的選擇只有他們,我也不是要『離開』。我一直在尋找兩全其美的方法,哈,其實這個方法我們都知道,只是這個方法的代價太大,每一次,都要性命相賠,仗義……應該和你們說過才對,不然,俏如來不會只問那一個問題。」

藏鏡人眯了眯眼睛:「你想知道他是怎麼說的嗎?」

「這個就不必了。」

史艷文不想聽,用腳趾頭想他也知道史仗義說的話誇大其詞的部分佔了九分,能多誇張就有多誇張,能多悲慘就有多悲慘,恨不得讓素還真成為史家人見之欲惡的人。

史仗義對素還真很是不喜,這份不喜讓史艷文難以理解,就算素續緣能入他眼,素還真也未曾因那孩子得到過半分甜頭。

句句是刺、字字是針。

藏鏡人也不想提起那些胡言亂語,就說一句:「既然木已成舟,他們也不會對你們的事情過多置評,只是要接受素還真,應是不容易。」

「不容易……」史艷文忽然笑了,「這就看素還真的本事了。」

在苦境時,他用了兩條命才得了眾人的承認,雖然並非自願,迂迴蜿蜒,最後倒也合了自己心意。現在來了九界,自然就該素還真出力應付,若還要他史艷文來替他掃清障礙,就是素還真自己也斷然不肯的。

「他們三個都是人中之龍、各有千秋,感情的磨合旁人幫不上大忙,頂多只能推波助瀾,多加干涉只會越描越黑。況且,我相信,只要他們願意和素還真接觸,一定會接受他。」

「接受了又如何呢?」藏鏡人走向大門口,「他們可以接受他,卻不可能接受因為他,你就必須與他們天涯兩隔。」

「……」

「不過,素還真也要『負責』,至於你……不如多想想那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或許,道域會有線索。」

史艷文愣住。

藏鏡人打開門,門口偷聽的一大二小撲騰倒地。

「哎呀!泥人碎了!」

「我的牙牙牙牙……」

「皓月光哥哥……你好重啊!」

皓月光悻悻地爬起來,連帶着兩個小孩飛速離開,跑向了後院。

史艷文哭笑不得地看了他們一眼,回頭又不確定地看向藏鏡人:「小弟,你是不是,已經接受他了嗎?」

「你是變年輕了,不是變蠢了,」藏鏡人嘴上不饒人,語氣卻軟了些,「我沒工夫干涉你的私事,是你自己給自己設下了太多的限制,素還真,他能讓你活得愜意嗎?」

史艷文張張嘴,低低嗯了一聲。

「那就夠了。」

「……多謝。」

藏鏡人和史艷文曾鬥了大半生,排除血緣這層束縛,他們曾是最了解對方的敵人,自然也是最了解對方的知己。藏鏡人見證了史艷文一生的傳奇與悲苦,從他仗劍江湖少年風流,到他統領中原親友離散的中年,他知道史艷文最想要什麼,也知道史艷文很難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他壓抑自己的情感,淡化自己的慾望,活得越來越沒有笑容。

素還真能讓他活得愜意,那就夠了。

只是兄弟與子女畢竟不同,藏鏡人可以輕易地接受他,但那三個孩子,很難。

史艷文不由將視線轉向後院。

未料,皓月光正帶着阿大阿小狂奔而來。

「你們這是?」

「前輩!」皓月光驚駭地報信,「你家後院炸了!」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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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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