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九十四

浮雪 九十四

古木、杖藜、橋東。

杏花、春雨,楊柳。

楊柳垂風,喜字過橋東。

史仗義被那兩個憨子——雪山銀燕以及皓月光截住的時候,他距離道域僅有百米不遠,那兩個被

他當成進道域大鬧一場的擋箭牌正戰戰兢兢地跟在他身後,半大的娃兒,一個扇著芭蕉蒲葉,一個舉著竹筒清水,很累,卻敢怒不敢言。

雪山銀燕痛心疾首,搶過芭蕉蒲葉,道:「二哥!他們只是小孩子!你怎麼可以這麼虐待他們?!」

皓月光滿臉失望地抓起竹筒清水,道:「史仗義!連小孩子都能下得了手,你果然不可救藥!」

呵呵。

「拜託咧,你們看看清楚,」史仗義揪著兩個孩子的衣領提起來,「蒲葉扇的風給了他,竹筒里的水本尊一次都沒喝過,本尊才是最受苦的那個人好不好?」

話音未定,被他提起來的兩個孩子先哭了出來。

「嗚啊!!討厭鬼……你放開!!」

「你這個騙子!你還說要帶我……找爹親呢……騙子!」

「嗚嗚嗚,我快喘不過氣了啦……」

「討厭鬼!壞蛋!變態!你放開!啊……」

轟然爆發的哭聲充滿了委屈和傷心,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好不可憐,史仗義瞬間察覺到投注於自身的視線再度凌厲幾分。

「二哥/史仗義,你太過分了!」

雪山銀燕同皓月光心疼地搶下孩子,抱在懷裏安撫寬慰。

「別哭啊,你們現在安全了。」

哪裏不安全?什麼時候不安全?有本事你指出來給我看看!

「對不住,二哥太不知輕重了。」

我不知輕重?我不知輕重?!

「史仗義,快跟他們道歉!」

做夢。

「二哥!」

叫我二大爺也沒用!

孩子都是敏感的,察覺史仗義毫無悔改之心,只是臉色黑了些,委屈中不由增添數筆憤怒,於是便趁著三人眼神交戰的間隙,兩人默契地對史仗義豎了個小指,又吐了吐舌頭。

慷慨激昂的兩個人自然是沒有看見他們懷中雙胞胎的小動作,但史仗義卻盡收眼底。

發黑的臉瞬間青筋暴起。

「小鬼,膽子不小啊……」

「哇啊啊啊!」孩子委屈到了極點,又默契地捂臉,瑟瑟發抖地控訴道,「他恐嚇我……」

史仗義:「……」

「大哥!」

「史仗義!」

所謂熊孩子自有熊孩子磨,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

添油加醋並上過度渲染,史仗義成功登上了心狠手辣公報私仇連小孩子都欺負的惡人,然後在兩個大人既憤慨又失望、兩個孩子既得意又委屈的狀態下,史仗義運起輕功先行回到了正氣山莊。

迎接他的是如今正氣山莊里唯一的女眷,憶無心。

「二哥!你終於回來了!」

女孩天生麗質,眼裏閃著光看人的時候多會給人被崇拜的錯覺,史仗義假咳一聲,拿起派頭道:「史艷文死了沒?」

話一出口,女孩看他的目光就有些變了味的無奈。

史仗義突然想起藏鏡人說不定也在正氣山莊,連忙補充道:「他還活着吧?」

「他們都在等你,」憶無心駕輕就熟地牽起修羅魔尊的手,憂心忡忡道,「大伯身體已經沒有異樣了,就是不醒,溫皇先生也沒辦法,自個跑到院中喝茶去了。前輩就說等你來,可是三哥和皓月光一直不見人,大家就只好輪流維持住大伯的心脈,前輩還說大伯以前發作過一次,在什麼儒門天下,爹親細問他又不說,前輩又說——」

「停停停停!小妹你說話實在太快這樣是要人家怎樣聽明白?」史仗義被她的口若懸河念得頭疼,連忙打住,「你就說史艷文現在是怎樣,活着,還是死了?」

憶無心正想回答,就覺手心一空,史仗義脫手而出。

「算了,本尊自己看。」

憶無心:「……」

史仗義踏入堂內時,羅漢塌前的藏鏡人適時給了他一個眼刀。

史仗義翻個白眼,一不小心又對上俏如來的視線,被那眸中的欣慰看得渾身不舒服,視線忙移動到素還真和史艷文身上。

史艷文是靠着素還真肩膀的,沒什麼精氣神,素還真額上有幾滴虛汗,白髮在燭火下蒙上淺淺光輝。

不得不說,兩人確實很配。

但是。

這個和諧的場景讓他感覺似曾相識,史仗義多少了解苦境的事,素還真先天高人的外殼下,彎彎繞繞的腹黑心思讓人防不勝防。

這麼失禮而多餘的動作,若說不是故意,史仗義很難有其他猜想,至於故意為之的理由……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為什麼。

「怎麼?」史仗義痞里痞氣地做着樣子,問素還真,「無計可施了?」

素還真垂眼看着史艷文灰紗掩蓋的手腕,對其視若無睹,半晌,藏鏡人就要等不及開口催促時,素還真掀開了厚重的錦被,扶著史艷文的腿盤膝坐好:「坐這裏來。」

雖然很不喜歡他的語氣,但史仗義還是聽了,他坐在床邊,頤指氣使地翹起二郎腿,道:「說吧。」

「你不需要做太多,艷文應該在你身上留下了他的力量,這份力量會隨着你的靠近自行回歸本身,力量回歸后,他會深陷夢中,素某必須將他接出來。」

「我記得上次你用了五日,這次你要多久?」

「遠離苦境對他無益,也許不止五日。」

史仗義盯住他的雙眼:「……素還真,你這句話最好是在開玩笑。」

「……」

「……該死!」

這算是他十二年來最開心的一天。

佛者的印記鐫刻入魂,既壓制了他,也幫助了他。佛法沐身之刻,寂靜、妙潔,空靈的梵唱洗滌身心,他感受到了喜悅。

無可代替的喜悅,這喜悅幾乎要蓋過了他身上的疼痛。

史艷文注視着水中的自己,眉宇間淡淡的笑容,他微微側頭,浸透蓮香的溫熱氣息噴在耳邊,將他的臉也渲染髮熱,仿若冬日過後綻放輕撫心口的陽光,溫暖包裹住全身。

彎眉重情思,悉堆湛藍眼角。

他笑了笑,看水中蓮花盛開,素還真將他帶上蓮台。

花瓣浮幽波而去,史艷文撈起一葉浮萍,防止它以卵擊石地碰撞在蓮座上,不讓它受到半點傷害。

波瀾造作成的動蕩,繾綣交纏,一時激烈一時柔和,張羅開來又是滿目凌亂,映出遠山含黛,入眉間輕呢,似夢高唐。目下一點,是珠玉恍然,蓮心微動,想起美人點硃砂,拈花呷旎,不覺又是津口送渡人。

再回眸,荷葉浮萍已隨波而去,佛光漫照之處,水天交接,蒼莽無際。越過天際,浮萍落在衣袖上,蓮香縈繞於發尾。

這是他從夢中帶出的喜悅,鐫刻在一襲白衣之上,著腕扣一合,處變不驚的雅人深致里更多器宇軒昂,還有收放自如行雲流水般的風采逼人。

白衣加身,史艷文還是那個史艷文。

「要出去了,」素還真撿起髮帶,帶着得逞意味的深長笑容,「身體啟發之於心靈,艷文該不會又在原地摔倒一次吧?」

滾熱的洗澡水早就冰涼,史艷文繞出屏風,略略瞥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夢中如何,現實還就如何。

史艷文揚起嘴角,又想起外面都是自己的孩子與兄弟,還有一位朋友,本就年輕的臉再配上這樣上揚過分的笑,未免失了儀態。

須臾,他調整表情,將門打開。

腳尖邁出一刻,素還真到他身邊,拂塵挑着他及腰的頭髮,幽幽嘆道:「『亂我心中,今日之日多煩憂。』艷文如此拘謹,叫素某如何自處?」

腳步微頓,史艷文閉目沉思,不久,推開他略顯不正經的動作,睜眼復笑:「就給你個方便。」

素還真說得對,他不該如此拘謹,對他們而言,這道分別只是半年。

不可讓重逢平添煩惱。

……

「半年不見,」史艷文目不斜視,與院中落子的神蠱溫皇感慨,「方才回歸,便勞動先生大駕,實在過意不去。」

神蠱溫皇兩耳不聞窗外事,獨身在正氣山莊的孤院擺棋許久,竟成了正氣山莊中第一個與史艷文對話的人,卻也格外從容:「史君子客氣。」

史艷文望着前院的方向,那裏很熱鬧,有孩子的打鬧聲,有女孩的輕笑聲,還有幾個青年的談話聲。

正氣山莊多年來,倒是第一次這麼齊全。

「他們都在嗎?」

「都在,」神蠱溫皇意有所指道,「所以溫皇才不得不離開啊。」

「哈,溫皇先生,你這才叫客氣。」

他回頭看素還真:「艷文要和他們去說會話,或許要很久。」

「久嗎?」素還真眉宇間閃過意味不明的複雜,「不會比你在苦境的時間久了。」

曾經,和將來。

史艷文斂眸:「要放棄嗎?」

放棄帶我離開。

「不,」素還真選擇搖頭,他目光灼灼,宣誓般的語氣,「素某不會放棄,艷文,你也不會有放棄的機會。」

「你果真是有備而來啊,」史艷文無奈,「不過……我答應你。」

素還真微愣。

「艷文也不想死。」

史艷文下了台階,將桌上白子棋盒換了方向。

神蠱溫皇挑眉。

史艷文分揀棋子:「溫皇先生,獨弈何趣?不如與艷文好友走上一盤,好友以為如何?」

素還真起袍落座:「棋藝不精,閣下切莫嫌棄才好。」

神蠱溫皇對上素還真的雙眼。

那雙眼睛不露收斂凌厲時,總給旁人如沐春風的柔和,有所鋒芒時,總是不動聲色給人膽戰心驚的懼怕,素還真的凌厲大多數都被溫和包圍,所以落入他算計的人總是無知無覺。

而神蠱溫皇其人,就算是明目張膽地告訴你他的算計,你也不一定躲得開。

一者穩健,一者趣味。

「艷文曾在他手裏吃過大虧,就請溫皇先生替我討回公道了。」

史艷文笑了笑,轉身離開,若非家事在前,他真想留下來看看。

素還真執棋,落子,十七之四,其聲微小,仿若無音,他謙虛道:「溫皇先生,還請一定要手下留情。」

神蠱溫皇貼子而上,並出兩指,落子有力,回道:「彼此彼此。」

說罷,兩人不約而同,相視一笑。

那邊,史艷文踱步而出,白衣加身,更見往日光風霽月。

史艷文在拐角的地方遇見了迎面而來的雪山銀燕,他大概是被誰氣狠了,走路帶着橫衝直撞的氣勢,乍見白衣時沒能收住腳步,一下子就撞在了史艷文的身上。

史艷文被他撞地後退一步,差點跌倒,還沒站穩就忍俊不禁道:「傻孩子,你怎麼還是跟以前一樣莽撞?」

雪山銀燕這時才看清撞著的是誰,老老實實地收了脾氣,厚厚的嘴皮一顫:「爹……親。」

「嗯,」史艷文揉着手臂,看他滿臉通紅,語塞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乖巧地站着,揶揄道,「才半年時間,銀燕就長個兒了,連爹親都比不上了。」

雪山銀燕被袖子掩住的手已經抓得咯咯直響,囁嚅半晌,道:「不是的,爹親……不是銀燕長高了,是爹親變矮了。」

史艷文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倒見拐角之外數步,廊間下風口放花盆的地方,史仗義冒出頭來,諷笑連連。

史艷文沒說什麼,雪山銀燕先轉過身低聲吼道:「二哥!你笑什麼!」

「怎麼?我還不能笑了?」史仗義嗤笑,「有本事你把我嘴縫——唔?」

史仗義未說完的話被一隻秀氣的手堵了回去。

憶無心鄭重警告道:「二哥,你不能再欺負三哥了!」

史仗義拿下她的手:「我什麼時候欺負他了?」

「我都看見了,你剛剛趁著俏如來大哥沒注意,凈挑釁三哥了!」憶無心挑眉,「哦,難不成你敢做不敢當?」

史仗義何等人也?堂堂修羅帝尊,對個人間小女孩的質問並未放在心上,只是覺得當下氣氛正好,連憶無心的質問都覺得悅耳,便道:「是銀燕自己反應慢,跟我有什麼關係?」

憶無心驚訝:「二哥,你臉皮怎麼這麼厚?」

「你不知道嗎?」史仗義學着她驚訝的樣子,「因為我是你哥啊!」

「哪有這種說話?難道當哥的臉皮就會厚嗎?」

「那當然~~了,不然你看俏如來。」

「……」

雪山銀燕看小妹成了史仗義鬥嘴的新對象,登時急了,史艷文卻一把拉住他,道:「銀燕,爹親身體還有些不舒服,你扶爹親去院子裏坐坐吧。」

「啊?」

「不用管他們,自有人管的。」

雪山銀燕托住史艷文的手臂:「可是……」

「臭、小、子!」藏鏡人石破天驚的聲音傳來,「你在做什麼!」

「看吧,」史艷文邊走邊道,「管事的人來了。」

雪山銀燕立刻放下了心,扶著史艷文在院裏的石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在旁邊,看着史仗義倒跳一步,依舊嘴硬:「聯絡兄妹感情。」

藏鏡人看樣子就要揮動盾牌拍死他了。

好在憶無心扯住了他的手,也沒用多大力,藏鏡人卻被他扯住了,憶無心歡喜道:「爹親,二哥剛剛說他是我哥哦!」

藏鏡人愣了一下:「啊?」

「他親口說的,」憶無心動情道,「他說『我是你哥啊』!」

藏鏡人臉色頓時精彩起來,看向史仗義的表情驀地柔和了一分:「哼!」

雪山銀燕欣喜於這樣「家和萬事興」的場景,將方才自己被氣到臉色發紅的樣子忘了個乾淨,招手道:「二哥,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是我誤會你了!」

沒來得及反駁的史仗義:「……我真感動。」

史艷文失笑,微微側頭,卻對上另一個拐角口靜靜站着的俏如來。

這孩子也和以前一樣,若非必要便不怎麼喜歡說話,就喜歡一個人思考,史艷文知道,除了那孩子本性喜靜之外,還有就是他肩上的擔子太重。

「精忠,坐過來。」

俏如來緊了緊手中佛珠,快步來到史艷文手邊坐下,金色的眸子蠢蠢欲動,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奪眶而出。

反應未免太大了。

史艷文想了想,忽然悟道:「精忠,那件事不是你想避,就能避開的。」

俏如來一定是在介意當初有人用他威脅史艷文入陰域這件事,雖然不知道這佛珠究竟是如何到了他們手中,但想必不難,俏如來再料事如神謹小慎微,也不可能事無巨細全部察覺。

「幸好爹親無事……」

「你做得很好,」史艷文道,「如果不是你做得太好,爹親這次回來,恐怕還有費心和幕後黑手對峙一次,那人……怎麼樣了?」

他問的是道九之父。

俏如來搖頭,眸中情緒漸緩:「他現在已成陰域唯一的罪犯。」

「只有他?」

「只有他。」

「……嗯。」

到底是一域之高層,這種醜聞能掩則掩,參與之人能少則少,否則一域民心不定,整個高層就要來一次大換血,甚至會有野心者趁機作亂。

這便是現實。

有時候一群人的罪過,要一個人來承擔,而有時候一個人的成就,要一群人來分割。

史艷文並不意外,只道:「他還活着嗎?」

史仗義帶去苦境的消息太籠統,完美避過了史艷文要知道的重點,他不得不再問一次。

「還活着!」

回答他的確實藏鏡人,他帶着憶無心落座,聽憶無心乖巧地叫了聲「大伯」,藏鏡人才繼續道:「只是形同廢人。」

史仗義走到階梯口,席地一坐,道:「他是自廢武功請罪入陰域,你們離開道域三個月,誰知道他還活着沒?」

雪山銀燕和憶無心沒聽懂這句話,但其他人卻聽懂了,俏如來怫然變色:「小空!」

「怕什麼?」史仗義冷笑,不以為意,「本尊可沒興趣去折磨個廢人,只是派人去把陣法拿出來,放心吧,他是人不是魔,被人抓住也無妨。」

「……」

史艷文皺皺眉,道:「精忠,爹親想見他一面。」

「爹親有事要問他嗎?」

「幾句話而已,不會動氣,而且……故人託孤,艷文總要將那兩個孩子交還給他。」

「爹親不恨他嗎?」雪山銀燕忍不住問。

史艷文沉吟片刻,慢慢鬆口:「也許……恨吧。」

場面一時寂靜。

許久,藏鏡人忽地沉哼,頓掃冷肅默然之氣:「恨就是很,不恨就是不恨,何談『也許』?」

史艷文無可奈何道:「小弟……」

「閑話休言,」藏鏡人問他,「你要何時去道域?」

「小弟要陪我一起嗎?」史艷文眼睛微亮。

「廢話。」

史艷文會心一笑,道:「多謝小弟,只是艷文近日不便前去,艷文在等一個人。」

言及此,史艷文按住俏如來的手,道:「精忠,爹親要找一個人,你能讓尚同會幫幫忙嗎?」

俏如來反手握住他的,柔聲道:「爹親請說,俏如來會儘力。」

真乖,史艷文用餘光掃著另外兩個兒子,還是覺得,真乖。

早在苦境時,他便無比喜歡素續緣在他面前聽話無比的樣子,將三個孩子的身影一一代入,卻始終沒有如今來得其樂融融見之忘憂。

史艷文略略失了神。

俏如來怪道:「爹親?」

他本想問史艷文在想些什麼,卻見史艷文那張風華正茂的臉上露出了極為溫和的笑容,眸如朗星,光風霽月。

史艷文微微歪頭,像是錦瑟年華的慘綠少年。

他活得纖塵不染,也笑得越加開懷。

卻不是因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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